在掌聲響起時,秦慕楚就準備溜了。
奈何他們并非坐在第一排,也不是某一排的最拐角,左右都都有人,得等人家都走了后才能走。
沒辦法,那就等唄。
但是……
有完沒完了,片尾字幕都滾結束了,你們還不……離開?
好吧,得承認,他有點不識好歹那意思了。
可這展廳還得放下一場電影呢,一直占著不走也不是個事兒啊。
又過了一會兒,工作人員進場催促觀眾離開,掌聲才逐漸停下。
但這奇特的一幕還是引起了不少門外排隊的下一場電影觀眾的好奇心,見有人出來,立刻問道:
“兄弟,里面什么電影,你們鼓掌都不愿意出來?”
“一部很棒的片子,是愛情片,但又不僅僅講了愛情。”
這是個懂電影的觀眾,看出了不少內涵。
他也沒說多,不然就是劇透了:
“總之,兄弟,相信我,這片子絕對值得你看一看,而且值得看很多遍。”
說完便離開展廳,跟在他后面的觀眾附和一句:
“那位老兄說得對。”
這讓排隊的觀眾們都泛起了嘀咕,看向展廳門口那還沒來得及換下的電影海報。
《情書》……
這電影下一場是什么時候?
“許導,電影很棒。”
展廳外,王曉帥對著秦暮楚豎起大拇指,旁邊的幾人也用眼神表達了相同的意思。
“王導過獎了。”
秦慕楚搖搖手,接著又問道:
“王導《日照重慶》什么時候上,今天有嗎?”
王曉帥笑容一僵,頓了下道:
“嗯,我還真沒關注,就這幾天吧。”
就這幾天?
秦慕楚一愣。
這不廢話嗎?電影節一共也就十來天的功夫。
而且你旁邊那幾個為什么笑得那么開心?
大老爺們也就算了,連范水水都笑得看不見眼睛。
王曉帥心里也有些尷尬,但他不表現出來,那就等于沒事發生。
“秦導,這也快到飯點了,要不一起去吃點?”
聽到這話,剛剛還笑得看不見眼睛的婁曄就跟川劇變臉似的,瞬間就收斂起了笑容。
今天一大早頂著宿醉的暈眩感來看首場《情書》,想看電影是一方面,主要也是想在電影結束后借機約一下秦慕楚,看看能不能幫忙問問禁導的事。
秦慕楚看了眼時間,也十點多了,雖然他本來計劃再看場電影才去吃飯,但昨晚人邀請就拒絕過一次,這次不太好拒絕。
于是便說道:
“行,不過得我請,感謝王導你們來捧場。”
“哈哈,秦導太客氣了,不過這頓飯咱倆誰也我搶,婁曄已經把餐廳訂好了,法國導演盡盡地主之誼。”
王曉帥笑著道。
要是平時一頓飯誰請無所謂,畢竟他們都不是差這點錢的人。
但今天這頓飯是帶著目的的,有求于人還讓人掏錢請客,那請求哪里好意思在說出口。
“法國導演?”
秦慕楚有些詫異。
“別聽他胡說,我這不是暫時不能回國導戲嗎,只能掛法國這邊的制片方拍片,老是被他拿來說。”
婁曄上前一步解釋道。
秦慕楚恍然:
“我以為婁導移民了呢。”
“那不可能,咱祖祖輩輩都是天朝人,走到哪兒都是。”
婁曄擺擺手,臉上的表情像是在說完全沒想過這回事。
這番話讓秦慕楚對這位避之不及的六代導演還真多了份好感。
在國內被禁導,電影更是拍一部禁一部,要說沒怨氣那是不可能的,其實關于這一切有個簡單而且直接的解決辦法。
移民。
反正他的電影在國內也上映不了,不靠國內市場養活,就算移民對他來說也基本沒什么負面影響,反而少了很多掣肘。
可人家沒這么選擇。
別看人電影里批判社會,批判制度,但起碼心是紅的。
說定了一起吃飯,一眾人便準備出發,剛要出發,突然被面前出現的兩人攔住。
一男一女,男人手里拿著個厚厚的本子,有點像筆記本。
女人戴著黑框副眼鏡,齊耳短發,看起來很是干練。
兩人上前一步,男人率先開口:
“秦導您好,我是《電影文學》的記者王江魯。”
女人緊跟著也開口說道:
“秦導您好,我是《南方人物周刊》的主筆易立靜。”
秦慕楚愣了愣,看著眼前的一個記者加一個主筆,客氣地回應道:
“你們好,是……有事嗎?”
王江魯和易立靜對視了一眼,眼神交換下王江魯面帶笑容道:
“是這樣的,剛剛我和易主筆都看了秦導的《情書》,可以說是一場享受,都太喜歡這部電影了。
我呢,是《電影文學》的記者,就想圍繞《情書》做一場采訪,易主筆也是想采訪秦導。不知道秦導有沒有時間?”
《電影文學》這個雜志秦慕楚是聽過的,創辦很多年了,圈外名聲不大,但在電影圈內,算是本權威性很強的學術性期刊。
而《南方人物周刊》他就不了解了,不過聽名字,應該和《南方日報》一樣,同屬于南方報業傳媒集團旗下。
《南方日報》可不是小報,在業界很有影響力,“四大花旦”就是他們評的。
采訪倒也可以,在戛納也就是看電影等頒獎,時間他有的是。
再者《情書》也進入了宣傳期,但因為周惠敏懷孕的緣故,沒法跑線下活動,那線上的各種宣傳就成了主要方式,各類采訪是肯定少不了的。
于是便說道:
“現在不行,我們要和王導他們去吃飯,咱們留個電話吧,回頭約個時間。”
說著就要掏手機,這時王曉帥卻開口說道:
“秦導,不用,不影響,現在吃飯還有點早,正好咱們到餐廳,邊吃邊聊,秦導你看呢?”
“我沒問題。”
早采訪早結束,秦慕楚自然不會有意見。
“兩位?”
王曉帥又看向易立靜和王江魯。
能盡快采兩人兩人自然更沒意見了,立刻答應來。
法國餐廳是沒有單間的,都是在大廳坐著。
秦慕楚一行十來人被安排在張大圓桌落座,點完菜后讓服務員等通知再上菜便讓其離去。
“咱們這采訪是個什么模式,誰先誰后還是一起?”
秦慕楚看著易立靜兩人問道。
“一起吧,我倆互相穿插著問。”
王江魯說道。
易立靜也點頭表示贊同。
這是他們來的路上就商量好的,兩本雜志受眾人群不同,也不存在什么競爭關系,一起也無所謂,反而可能帶出更多的好問題。
“行那咱們就抓緊時間。”
秦慕楚說道。
一起采訪也好,現在這個點餐廳就他們這些人,一會兒到飯點人多了采訪難免受影響。
“易主筆先來吧。”
王江魯發揮紳士風格,把第一個問題交給了易立靜。
易立靜也沒客氣,拿出錄音筆開機,端正身體:
“那我開始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秦慕楚覺得易立靜在說出這句話后整個人的氣質就變了。
黑框眼鏡的鏡片反射出冰冷的白光,照得她的眼睛很亮,用“目光炯炯”來形容都不為過。
而且不是那種粉絲看偶像纏身子的眼神,要是形容,有點像……
獵人看獵物?
可能想多了吧。
秦慕楚心說。
而這時,易立靜問出了她的第一個問題:
“秦導的作品我都看過,特別是電影作品,我發現一個特點。
《七號房的禮物》、《當幸福來敲門》、《困在時間里的父親》都是父親和孩子是主角,就連《盜夢空間》中唐尼奮斗的目標也是為了見到孩子,父母之愛似乎是秦導很愛展現的一個主題,這是不是和秦導自身的經歷有關呢?”
話音剛落,“驚訝、憤怒”等種種表情涌現桌上。
能看出易立靜的確為了這場采訪用心了,而且她確確實實看了秦慕楚過往的作品,這番總結很到位,甚至桌上一些人都沒有想到。
聽她這么一說,還真覺得挺有道理的。
可是,這最后的問題就要命了。
誰不知道秦慕楚是孤兒?
你問“喜歡在電影中展現父母之愛是不是和自身經歷有關”,豈不就等于說人缺啥補啥,現實沒有就在電影里虛構。
這是在揭人傷疤?
王江魯幾乎想哭出來,后悔如潮水一般淹沒心口。
早知道這位這么愣,他就不答應一起采訪,更別說發揚紳士風格了。
這還能繼續采訪嗎?
要不溜了吧,秦慕楚旁邊的曾離她們表情像是要打人了。
就在他這樣想的時候,一個聲音響起:
“嗯……我也不確定,我拍電影的選材都是很隨機的,有時候來了靈感,就想拍那個故事,可能也像你說的,受到了一部分自身經歷的影響。”
還真回答了?
王江魯吃驚地看著秦慕楚,他覺得秦慕楚不給臉色有已經算是有涵養了,沒想到不僅回答了,而且回答得很認真。
這讓桌上“憤怒”的表情消失不見,“驚訝”成了唯一。
秦慕楚在桌下輕輕握了握曾離的手,又沖她笑了笑示意沒事。
一開始他在聽到易立靜的問題后,第一反應也是這人是來挑事兒的吧?
可看易立靜的樣子又不像,臉上沒流露出什么挑釁的神色,最主要的是,眼神很真誠。
這應該就是那種一進入工作狀態就極其認真的人,有時候會顯得“不近人情”,可實際并沒有冒犯的意思。
這種人秦慕楚見過一些,最典型的就是他自己,在片場執導時和平時判若兩人。
退一萬步說,哪怕易立靜真的是故意挑釁,那他就更不該現在就黑臉或者怎么樣。
因為這正中別人下懷。
要處理也該是事后。
易立靜聽得很認真,眼神一直在秦慕楚身上,點了點頭又要問什么,但這次王江魯搶先開口。
雖然這次秦慕楚不在意,可誰知道下次這位易主筆要問什么刺激的問題。
在此之前,自己還是先問一個,免得待會兒人家發火,自己一無所獲就被趕了出去。
“除了電視劇,愛情片似乎還是秦導的第一次嘗試?怎么會突然想到這個題材呢?”
易立靜張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可沒開口。
這個人問題有問題。
愛情片可不是秦慕楚第一次嘗試。
果然,另一邊秦慕楚說道:
“其實愛情片也不是我第一次嘗試,編劇的《大話西游》主旨也是愛情。
不過你說得也沒錯,我自己導演的電影里,又是純粹的愛情片,《情書》還是第一部。
至于為什么想到這個題材,也說不清楚,就是突發奇想,那段時間突然想拍,也有點想嘗試新題材。”
“秦導真是一直尋求進步。”
王江魯夸了句,心中暗自擦汗。
這次采訪有點突然,準備得不太充分,忘了秦慕楚還是《大話西游》的編劇。
雖然是個小錯誤,但也讓他反思起接下來要問的問題,否則連續犯錯就顯得很業余了。
而就是這么一停頓,易立靜又開口了:
“張一謀導演正在拍的《山楂樹之戀》也是秦導擔任的編劇吧?”
秦慕楚點頭:
“對,不過《山楂樹之戀》我只是改編,它是有原著的。”
“《山楂樹之戀》也是愛情片,在很接近的時間內,同時……可以說是創作吧,創作兩部愛情電影,是受到了什么事件影響,還是厚積薄發了呢?”
秦慕楚看了眼易立靜,這人的采訪藝術很高啊。
放在一般記者或者狗仔嘴里,那就是“你是不是談戀愛了”,可在她口中,變成了有理有據的推測,而且問話極其委婉。
語言的魅力展現得淋漓盡致。
“算是厚積薄發吧。”他說道。
易立靜眼中沒想到秦慕楚真的會在她給的“二選一”選項中選擇一個答案,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也沒有追問。
她又不是八卦小報,扶了扶眼鏡又道:
“《山楂樹之戀》我看過原著,是特殊時期的一段愛情故事,今天看了《情書》,兩位男主的有著某些相似。”
秦慕楚明白易立靜說的男主相似是什么,都嘎了唄。
之所以說得這么委婉,是怕劇透。
心下對這位雜志主筆更加滿意,點點頭說道:
“對,《山楂樹》的電影版劇本也基本按照原著劇情走,改動不是很大。”
“這種對男主的安排是有什么深意,或者說特殊執念嗎?”
易立靜問題一出,桌上的人都有些奇怪。
他們沒看過《山楂樹之戀》原著,無從對比,不知道和《情書》男主有什么相似,但“執念”這個詞可不是隨便用的。
唯有知曉兩部電影劇本的張沫突然一笑,眼神玩味地看著秦慕楚。
以前沒覺得,現在聽易立靜這么一說,小秦該不會真有什么心理問題吧?
秦慕楚第一次有了尷尬的感覺,咳嗽兩聲說道:
“執念是沒有什么執念的,只能說巧合,《山楂樹》是張導選的,我只是按照張導要求改編,沫姐,對吧?”
突然被cue的張沫點點頭,這說得是實話。
“《情書》的劇本創作我和張導也討論過,從張導那兒我得到很多靈感與啟發。”
嗨,小秦真是,這么謙虛干什么,要不然我爸喜歡他呢。
張沫正在感嘆,就見易立靜眼睛一亮:
“你的意思是這執念不是你的,而是張導的?”
“我可沒這么說啊。”
秦慕楚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連連擺手。
就是這表情動作怎么看都感覺有些夸張,欲蓋彌彰的意思。
張沫看了看一臉“我懂的”易立靜以及王曉帥等人,又看了看巨假的秦慕楚,眼睛瞪大。
合著你說半天是為了甩鍋?
你這是坑我爹呢?
而秦慕楚則沒有絲毫心理負擔,雖然老頭沒來戛納,但要是知道自己仍然發揮了作用,肯定會很欣慰的。
“王導、婁導、賈島是怎么看待秦導這部電影的呢,這部上一代導演代表人和下一代導演代表人的合力作品,作為夾在他們中間的一代,這部作品帶給了你們怎樣的觸動?”
易立靜又開始了采訪,但對象卻變成了第六代導演們。
被突然提問的王曉帥幾人有些措手不及,婁曄最先調整過來,說起他的看法:
“我在這片子里看到的是釋然,它不止是愛情片,像李木枝……”
突然話語驟停,
“不能劇透的吧?”
“沒事,涉及劇情的內容我回頭不報道,就當是聊天了。”
易立靜這么一說,婁曄就沒了顧忌,把心中對《情書》的思考都說了出來。
從劇情到演員演技,從剪輯手法到攝影風格,一直說了十幾分鐘,給桌上的人都說沉默了。
“當然,我剛剛對電影的理解不一定對,可在我心中這部電影是這個樣子的。
而這部電影牛逼的地方,不對,應該說導演牛逼的地方在于,講故事能力太出色了。”
說到這里,婁曄突然問易立靜:
“你覺得電影里面男李木枝喜歡女李木枝嗎?”
采訪這么些年,被突然采訪還是第一次,易立靜愣了下,又回想電影的劇情,看了眼秦慕楚有些猶豫地開口:
“應該是不喜歡吧,他只是把楠離當做女木枝的替代品。”
“不對,我覺得應該是喜歡。”
出乎預料,話剛說完就遭到了反駁。
眾人把目光投向范水水,她微皺著眉頭:
“如果男木枝不喜歡楠離,他為什么這么多年不回去找女木枝呢?而且楠離和女木枝性格完全不同。”
好像也有道理。
易立靜也皺起了眉頭:
“可是男木枝從來沒有和楠離表白過,結婚還是楠離說的,而當時他竟然還猶豫了。”
“我覺得男木枝一開始是把楠離當做替代品的,只是后來也確實喜歡上了她。沒表白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害羞被動的人,這種性格結婚猶豫也很正常,但最終答應了就說明他愛楠離。”
張沫此時也也加入了討論。
面對這種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情況,最終所有人目光都投向了導演兼男主,想讓他揭曉正確答案。
“都對,看你們怎么想。”
秦慕楚笑著道。
這不是和稀泥,而是他真的這么想。
電影在他拍攝的時候是屬于他的,可放映了就屬于每一個觀眾。
他不想給出所謂的“官方答案”而抹滅了電影的更多可能。
不過這回答顯然不能滿足幾女,還想說什么,就聽婁曄又說道:
“這就是我說的講故事能力,《情書》不僅把故事講得清楚、精彩,又給了大量的留白,有句話怎么說來著,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說著,他從兜里摸出盒煙,打開后熟練的叼在嘴上,又開始找火機,同時嘴里含糊不清地道:
“我覺得這部電影是愛情片的經典之作。”
經典!
什么樣的東西能被稱作“經典”?
歷經時光考驗,多年后再看依然是頂級的優秀,這才叫做經典!
桌上的人沒想到第六代導演中“藝術性”最高的婁曄會給出這么高的評價,連秦慕楚都被夸得有些臉紅。
再看婁曄,怎么這么親切呢?
難道是因為他和老江一樣,都被禁導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