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雕鏤青獅的化寶爐內烈火熊熊,偶爾飛出三兩點火星,夾雜著紙錢香燭的碎屑,飄向暗藍夜空。
樸素道觀金光璀璨、火氣燎天。
天地間驟然響起恢弘盛大的古樂,閉目聆聽,還能從中找出盛世喧嘩、古寺鐘鳴。
“嚓——”
隨著氣場展開,觀外青石路面迅速散出“蛛網”,鎮內脆鳴不斷,浩渺的白霧氤氳開來。
穩坐當間的損將簡單活動了一下肩膀,掂了掂手上鋼叉。
冷氣透骨、寒光瀲滟。
仍是熟悉的味道。
“哼—”
青面兇煞的損將下意識笑了笑。
見此情形,增將趕忙伸手拍了下祂的肩膀,意思是那東西紀年要用,等下記得留手。
損將也不知“聽”進去沒有,只輕輕頷首,兩手橫握三叉戟,大馬金刀地朝觀外走去。
增將見狀稍有些無奈,與靛藍臉盤的分身對視一眼,各自起身。
一個懷捧火簽,一個鐐銬飛旋,頭頂三柱香,腳踏天罡步,神閑氣定、威儀俱足。
三道魁偉身影踏步向前,古樂隨著祂們的腳步散開,無形的領域自天心壓蓋而來。
一望無際的暗藍長天,深黑厚重的云層漸漸散開,月光潮水般蔓延,清冷而溫潤。
燦燦星光,散落在人們驚慌失措的臉上。
他們愣愣地抬起頭,卻見七星普耀,點明歸途。
當視線再度垂落,就見三道身影踩著神意十足的腳步,撞出山嵐夜霧。
白亮玄奧的八棱陣法在祂們腳下慢慢展開,浩瀚夜空隱現出一對慈悲眼眸。
地藏王駕前,諸官將之首。
佛前開道,掃凈妖氛。
只殺不渡,除魅安民。
“吼!”
寅尊察覺到不對,自喉中爆出一聲虎吼。
常言道:斑斕猛虎,寅時歸山。
青山斑斕君,寅尊,本象自為老虎。
傳說,山中百獸,食天地之氣、日月之靈,可化而為妖。
修為精深到一定境界,便能褪去凡軀,以靈體暢游九州。
那些境界高深的五大仙即是如此。
便是人族道教,也有尸解仙一說。
即得道高士遺凡軀而仙去,亦或不留遺體,只假托一物遺世升天。
《歷世真仙體道通鑒》有載:高士萬振“龍朔元年尸解于京師,數日啟棺,惟有一劍一杖而已”。
這便是“棄皮囊而求靈真”的典例。
紫品頂峰,這一實力定位,便已說明,寅尊的道行修為不算特別高深。
之所以沒有實體,和境界沒什么關系,單純是因為早年間愛看樂子,被真神、邪魔的戰斗余威震損了俗軀。
一路飄游,無意中落入一處靈氣十足、飛濺黃泉的山洞,吐納月華、潛心修煉,自此一發不可收拾,只十余年,就開了神竅,啟智開慧。
后被一位精通造畜術的妖人發現并降伏,作了護法神。
那妖人踏遍青山,也是頭一次見到這般靈智脫俗的“異種”。
干脆將自己所知一股腦地講出,愣是把本性兇猛的樂子虎,歪曲成狡詐陰險、滿肚子壞水的陰鷙虎鬼。
比較有趣的是,他的腦袋還沒有自己“徒弟”好使,只聽說本縣周家二公子求學多年、很有出息,就覺得這是個煉制“護法神”的好材料。
于是連夜潛入縣中,只一個照面,就被周二公子察覺,腦袋炸得可哪都是。
先前熬煉的護法靈,也一并散逸于天地。
唯有虎鬼寅尊,視線明滅間,又回到了那處洞穴,泡在泉中,自此陷入沉眠。
直至不久前,被秘境入口的“神戰”驚醒。
干脆按照妖人所供仙神畫像的形容衣袍,將一身虎皮化作鬼蛟袍,又給自己取了個青山斑斕君——寅尊的名號。
自此打著九墟大帝的旗號,四方游說,很快拉起一支數千規模的鬼兵,到處襲掠。
而祂自己,則潛入張五二及眾鄉民所在的小村,本想多觀察觀察,豈料村口掛著一串古銅風鈴,祂乍一進村,風鈴就響起一陣尖鳴。
可祂并沒有當場大開殺戒。
而是落在張五二親自壓著的銹刀里,偶爾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
在濃厚山嵐中,擇人而食,增長修為。
一是為享受貓抓老鼠般的狩獵樂趣,二是要以張五二等人為餌,釣出更多肥魚。
現在多少有些后悔。
——這魚是肥,不過渾身尖刺,又毒又兇,棘手得狠,怕不是條河豚。
“點子扎手,風緊扯呼。”
寅尊心里這么想,可又實在無法抗拒這許多獵物帶來的誘惑。
祂剛剛看得真切,這一鎮之民,十有一二,都有“喚神之力”。
這要是一口一個嘎嘣脆,估計得噌噌漲修為。
以祂的底子,一路沖到“六重天”輕輕松松,便是“七重天”也不是沒有可能。
“拼一把算了。”
寅尊咬緊牙關,盤膝坐在棺里,操縱棺木四下橫沖。
——這紅棺是件載具類法器,表面看來與尋常棺槨大小無異,實則內藏乾坤。
數以十計的孩童散落在這片黑暗死寂的絕望天地,一個個瑟瑟發抖、滿臉驚恐。
這時,忽然有個稍大點的孩童出聲:“道長會來救我們的!”
他看上去,也只有十一二歲。
“道長不要我們了,嗚嗚嗚。”
無限黑暗里,有小童嗚嗚地哭。
“哭什么哭!道長只是去閉關了,等他回來,一定能打得‘青臉’滿地找牙!”
孩童大聲說道,似要通過這種方式,提振同輩信心。
“哦,是嗎?”
耳畔響起寅尊陰惻惻地發問。
孩童一手攬著樹樁、一手護著田埂,慢慢朝后退去。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寅尊忽然來了興致,不由出聲詢問。
“四力!”
孩童挺直腰桿,大聲應道:“俺爺給我取的名。”
隨即又道:“兀那青臉,識相的乖乖放了我們,否則等我家道長回來,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寅尊陰狠一笑:“少拿那什么狗屁道長嚇唬我,就這一群境界低微的仙卒鬼兵,也就你們這群蟻民當寶貝。我就不信,以此護持道統的人,修為能有多高深……”
寅尊話沒說完,忽然聽得一陣木料開裂的聲音。
抬頭一看,卻見道道裂隙在外紅內黑的棺蓋蔓延開來,潮汐般的月光趁機闖入,撒在每一個孩子的臉龐。
“嗯?”
寅尊皺了皺眉,抬手喚出驚醒后倉促聚攏的精銳鬼兵,前去攔殺探尋。
隨即轉頭,一手揪起滿臉喜悅的四力,一手分出兩指,勾著兩個嬰孩的衣領,做好迎敵準備。
與此同時,增損二將已殺至小鎮外圍。
“是增將軍和損將軍來了!”
強烈的安全感在心里迅速生根發芽,濃郁的喜色爬到了每個人的臉上。
鎮內青壯眼里盡是推崇,滿心期待這二位等下掃凈妖氛、壓鎮邪魔的盛大場面。
“呵。”
損將軍逆著人潮大踏步而行,又揚了揚手,示意力士、陰兵靠后。
掌中三叉戟如龍似蟒,遍布鱗片般的紋路,在月光映照下,滲出點點寒光。
“哈——”
“吼!!!”
“嘶——”
種種詭異聲響聚集在鎮口。
鎮民在增將軍的看護下,迅速朝后退去。
沒一會兒,十幾只山精惡鬼闖出茫茫白霧。
有毛色暗淡、獨目隱現兇光的青山狼;
有手握尖刀、身上滿是碎瓷紋路的丑陋木偶;
有頭重腳輕、體型龐大、面露陰間笑容的肉山詭;
有以刀為腿、甲胄銹跡斑駁,面部枯槁似骷髏的鬼將……
以卡牌品質等級為實力判定標準,放眼望去,這一群邪異,就沒有一個低于綠品三星。
為首幾個,甚至有足以對標藍品三四星的邪氣、威勢。
面對殺機凜然的三道身影,個別邪異不禁有點膽怯,下意識想要朝后退去。
奈何北斗七星已經鎖住了石碣鎮,祂們無法逃離,只能放手一搏。
有頭鐵的,想試試地藏護法兵刃之利,便裹挾著一陣陰風,直撞向增損二將。
可才來到近前,身體就陷入僵直,增將只將手銬一甩,便將其打散成縷縷陰氣,收進紀年的識海里。
損將出手則看不到半點“溫柔”。
折福損祿,只殺不渡。
損將軍的性子可比喜歡擼狗的八爺還要暴烈一些。
一舉一動還能看出昔日“鬼王”的赫赫兇威。
那柄寒鱗鋼叉在祂手上就好似一條覆海毒蛟。
原為疾影掠動、難以預料的速攻兵刃,卻被祂耍得大開大合、霸氣無匹。
正可謂殺機滾滾,每一叉下去,都惹得山崩地裂鬼神驚。
每一根肌肉線條都裹挾著蠻狠氣力,招招勁道十足,充斥著暴力美學。
時而重拳猛捶,將青山狼的頭蓋骨生生砸碎;時而一腳猛跺,嘎吱嘎吱,將丑陋木偶碾成碎屑;時而鋼叉猛砸,將“子良克星”壓成肉泥。
曾作亂世鬼王、現為地藏護法,“仁義慈愛”的損將軍堅定不移地認為天底下沒人比祂更懂鬼。
在祂眼里:天底下,萬物生靈受到攻擊都會感受到疼痛、恐懼并露出致命破綻,可那些妖魔鬼類得天獨厚,生來就沒有那種感覺。
而在古華夏大地,幾千年的漫長歲月里,數不盡的妖魔邪異也始終有個共識:
任何神靈在出手的時候,都會有憐憫、共情,亦或對生命逝去的痛惜,但損將軍不會有那種感覺。
《妖魔守則》第十三條:當損將軍說你沒有痛覺的時候,你最好真的沒有痛覺。
否則,祂會告訴你何為“鬼王”、何為“地獄”。
什么是陰曹地府肉聯廠生產主任。
“啊!!!”
以刀為腿的鬼將哀嚎著朝后撲奔,卻被一柄飛來的鋼叉串成了透心涼。
增將見狀,趕忙揮舞鐐銬,將即將散逸的鬼將重新聚攏,收進了紀年的識海中。
損將見狀搖了搖頭,一手拎著鋼叉,大踏步朝前奔跑,一手作掌形,裹挾金光,除詭降魅。
一直以來,世人都對祂存有無解,只當祂是個戰士,可祂其實是個法師。
“熊!”
又是一記幽焰籠罩的重拳,掀動龍卷,猛揮而出,將體態雄壯、牛頭人身、足有十幾米高的牛妖捶成肉泥。
總算清理好了“雜兵”。
“呼……”
損將軍緩緩吐出一口陰氣。
熱身結束。
周身筋骨活絡得很是舒服。
正是最佳戰斗狀態。
祂拎著鋼叉,一對寒光四溢、殺機滾滾的眸子左觀右看,尋找倒霉蛋。
殺得興起的祂很快注意到了不遠處的大紅棺材。
“嚓!嚓!!嚓!!!”
察覺到敵手不弱,損將周身發力,每一步踏出都會在青石板路上留下一個窟窿。
聲聲脆響,不禁讓人想起骨骼斷裂的聲響。
寅尊也很快意識到新來的對手實力不容小覷。
尤其是,為首拎鋼叉的這位。
簡直比祂早年間追隨的那位妖人的頭號護法靈,還要兇上幾倍。
見靈如見人,由此可知,這“護法靈”的主人也絕不是什么好東西,極有可能陰狠百倍。
再聯想此地百姓一口一個“道長”,滿眼崇拜,話里話外近乎極致的信任,祂不由倒吸一口陰氣。
若非沒了身軀,怕不是要渾身陰冷,直起一身雞皮疙瘩。
祂也是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可能觸怒了不該得罪的狠人。
“轟!!!”
沒等祂作出反應,四面八方忽然開始劇烈震動。
一時間天旋地轉,陰氣冷竄。
——棺材被人踹翻了!
寅尊隱約意識到,有一血紅一靛藍兩道光影閃進了棺材里,一個從祂手中,搶走了四力和那兩個小童;一個展開法器,收走了剩余孩童。
眼見獵物被奪走,祂也有些急切。
怎奈在那一陣讓人后頸皮發緊、腳趾頭扣地的尖銳開裂聲后,頭頂天光大亮。
縷縷星光,仿佛在一時間匯成道道無形鎖鏈,緊縛著祂的靈體,倉促間竟難以掙脫。
“壞了!”
寅尊此刻心里充滿悔恨。
都說“人心不足蛇吞象”,老虎太貪,也容易遇到武松。
眼看著那員威風凜凜的護法將做出一個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投擲姿勢,將那一枚三叉戟猛揮而出,好似怪龍離巢、陰冷猙獰。
祂便爆發出周身妖鬼氣,試圖掙脫束縛。
實際修為還要壓此刻“官將首”一頭的祂,驟然爆發之下,很快破開星光束縛。
可還沒輕松一瞬,那一支飛戟就直直砸在了祂的胸膛上。
明明早沒了實體,可祂卻能十分清晰地聽到一聲“咔”。
祂自然沒有骨頭可碎,碎的其實是魂體。
“汝母婢也!”
寅尊下意識爆了聲粗口。
于是,下一刻,就被一只膚色暗青的大手扯住衣領,貓撲家雀一般,一把揪了回來。
“哥,孤……我沒罵你。”
寅尊先是苦著臉拱手叨擾,而后奮起銹刀、猛地出手,眼底盡是狠辣與瘋狂。
“虎爺我斗不過那些真神仙,還能讓修為不如我的給欺負了?”
祂如是想著,回應祂的,是缽盂一樣大的拳頭。
一拳砸下,好似隕石天降,金光璀璨,火光四散……眼冒金星。
“當啷。”
原為張五二所有、剛被寅尊奪下的銹刀砸落在地,被損將軍皂靴一挑,飛至半空,穩穩落在這護法手中。
寅尊目露兇光,又是兩把銹跡斑斑的短刀,自寬大袖袍里彈出,毒蛇吐信般刺向損將雙目,結果又被一巴掌輕松化解。
眼見近戰不是損將對手,祂晃了晃身子,脫“殼”而出,現出本相餓虎魂,撐開血口,散出滾滾陰魂,哭嚎著沖向損將。
這時卻是增將出手,火簽一掀,鐐銬一翻,就見陰魂收進識海。
寅尊細細打量,見新來的這一紅一藍兩道身影,眼神仁義、面露慈悲,便當對方好欺負。
于是調轉虎首,朝增將猛撲而出。
都說“云從龍,風從虎”。
這一撲、一掀、一翻,引動陰風,隔著數百米,都讓人面頰生疼。
其中夾雜的冤魂哭號,似是裹挾著某種可致人神思昏昏、狀若癲瘋的妖異之力。
茫茫夜空中,亦不知何時隱現出一對寒光熠熠的兇狠虎目。
猩紅血光自天邊垂落,石碣鎮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頭痛欲裂、哀嚎不斷。
個別一些先前就身體不好的,甚至有被生生抽離魂體的趨勢,周身蒙著層灰白“膠質”,痛到泛起了眼白。
而隨著時間推移,小孩們的哭聲也漸漸微弱,時有時無。
見此情形,增將目光冰冷,本體、分身一左一右,借天罡步,于七星八卦間自由挪移。
幾次騰轉后,與寅尊拉開距離,瞅準空隙,以火簽狠狠貫穿了這頭自稱為王的鬼虎頭顱。
在跟了地藏王后,祂表面看上去變成了跟七爺一樣的好脾氣。
可就像陰財神本質還是勾魂奪魄、令無數亡魂聞風喪膽的陰帥、無常,再多成長,也掩蓋不了增將軍曾為鬼王的過往。
此刻爆發兇性,并不比損將下手輕。
而損將見此情形,也不由露出欣慰笑容。
這才對嘛。
終于,好一番纏斗過后,劇痛不已的寅尊被增將軍抓住破綻,以火簽、鐐銬“鎮”在了“死門”。
損將見狀“仁慈”一笑,只以法力,將剛剛繳獲來的幾把銹刀,組成一個圓盤。
又自紀年那邊借來許多精神力,盡數灌入其中。
銹刀圓盤于是越轉越快,甚至發出了某些奇怪聲響。
“騰!騰!!騰!!!嗡——嗡——轟!!!”
損將把持著高速旋轉的刀刃圓盤,直往虎口壓去。
“嗚!”
最終,寅尊只發出三個音節,就倒在了“血泊”中。
半邊主路都是祂靈體破碎化成的污血。
最后還是增將顧全大局,考慮到這玩意兒可能對紀年還有用,與分身一左一右抓住損將胳膊。
只剩半個腦袋、下頜還不翼而飛的寅尊也算暫時留住了這條虎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