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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四十七節 塵埃落定

  何舉人端坐在書房的案幾后面,面無表情的看著手里紙片,心中卻是哭笑不得。

  澳洲人的“重要通知”就長這個樣子?不過薄薄一張白紙幾行小字罷了,說實話,連海捕的文書都沒這么寒磣。寒磣便寒磣了,可既然抬頭正中寫著“邀請函”,好歹也該弄個折子皮裝一下吧。看來這群粗坯真是把禮儀丟了個干干凈凈。

  “只這一張?”何舉人眉毛一挑,望向一邊垂手屏氣的管事何四。

  “回老爺,確只這一張。小的領到之后還故意在那屋子里磨蹭了下,見各家管事都是領的這一張薄紙,并無其他,連高老爺家的閻管事也是如此。”

  “若無其他文書,那這工商聯辦公室的書辦有其他言語上的交代么?”

  “回老爺,卻是沒有其他。老爺放心,小的這種事上不會犯糊涂的。我等進了屋子便被人領著去桌子前排隊,每個人領了紙在便一個本子上簽名。那書辦年紀輕輕,除了問了問老爺名諱外,一點多余的話也不講。”

  聽完何四的回稟,何舉人不置可否的又拿起紙端詳起來。紙上只有寥寥數語,倒也無甚大事。不過是說五日之后廣州的衙門,不,法院,將審理前段時間的“印花稅案”歡迎旁聽之類。

  說是“邀請函”倒不如說是“通知書”——對,“通知書”!何舉人想到這個“新詞匯”。澳洲人的一切就是這么冷冰冰的,毫無客套的成份在內。

  至于案子案子倒是不稀奇,最近街頭巷尾瘋傳的便是此事。不但上了《羊城快報》,更是在茶館里被無數人瘋狂傳說,特別是楚小冉的自殺,更是為這樁案子添加了幾分傳奇色彩。

  當然作為斷文識字的“文化人”何舉人是不屑于聽這種演繹版的飯后談資的,澳洲人的新聞紙才是他這段時間最喜歡讀的。

  何威雖不過是個舉人,卻是廣州鼎鼎有名的沙灣何氏的一員。說到這個家族,在廣州乃至廣東堪稱“如雷貫耳”。自宋代起,便是珠三角地區財富、勢力最大的宗族地主,籍由大量開發沙田獲得的利益,子弟科舉甚盛,又進一步鞏固了沙灣何氏的權勢和凝聚力。到了明清兩代的沙灣巡檢司的官員大多由何姓壟斷。

  然而正因為家族的聲勢太過顯赫,反而讓何威有了不安之感。

  澳洲人馭下精細嚴苛,行法家之治。對壟斷地方權力的宗族多半不會有好臉色。地方豪強當土皇帝固然愜意,但是被真皇帝清算起來就是破家滅門之禍!所以他時時刻刻都在研究澳洲人的動向,不但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族里避禍。

  何威與劉大霖有舊。因而年初的時候他特意去臨高拜訪了劉大霖。回來之后何舉人也慢慢能看懂報紙文章后面的意思了,也越發覺得這澳洲人真的有意思,這種“廟算”的東西居然也恨不得“廣而告之”。唯一讓趙老爺不解的就是這“邀請函”的最后一句“收到通知的單位和個人,如確定參與庭審旁聽,請于三日內前往廣州市法院處登記。”

  要說新話何舉人現在也能讀個七七八八了,只是澳洲人的心思他卻有點琢磨不透。結合早前的“公審大會”,這邀人旁聽難不成是澳洲判案的定律?抑或是準備殺幾只“雞”讓他們見見血?

  見主子微微頷首,何四又近前半步,低聲說到:“老爺,要小的先去那法院登個記么?”

  “不急”何舉人放下通知,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才又緩緩的說道,“方才你說見到閻管事了?沒問問高老爺如何應付這事?”

  “回老爺,小的自是打聽了。這高家哪里是應付,簡直是巴結,閻管事也不避人,出了工商聯的門就大聲吆喝著去法院登記了。老爺你看咱們是不是也……”

  “莫急,莫急,”聽聞此言,何舉人反倒眼角帶笑的打開折扇輕輕搖起來,“待明日你再去也不遲。”

  何舉人一點沒猜錯,雖然何四拖到第二天下午才去法院登記,但依然排到了一個比較靠前的位置。開庭當天旁聽席上除去被“邀請”的之外幾乎沒有其他人。這倒不是廣州市民已經對元老院審案失去了興趣,而是因為即使庭審安排在了周末,兩班倒的歸化民工人和節假日無休的歸化民干部也根本沒時間去,更多剛剛擺脫一日不勞一日不得食的地步的廣州土著則壓根沒有周末的概念,更何況這不是公審大會,是在衙門里判案,很多人習慣性的生出畏懼感,哪里還敢去湊熱鬧。

  由于事實清楚加上林家主要成員對罪行供認不諱,庭審的過程基本就是走過場,雖然宣讀證據、證人作證花去了了不少證據,但是審判過程卻很是順利,并無節外生枝。

  最后判決即在情理之中又在大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宣刑時梁首長說林家逃稅數額巨大,社會影響惡劣,在征管辦法實施后仍不收手,且故意隱瞞資產,虛假申報,犯逃稅罪,故依法判處林一功、林尊秀、林二、林隨等四人死刑,立即執行,沒收違法所得并處罰金;判處林尊景、林尊德、蔡坤、孫讓、霍邴念等三十一人流放。流放地可在越南鴻基、臺灣高雄、濟州島自選其一。沒收違法所得并處罰金。意料之外的則是,林家許多近親居然無罪開釋,女眷更無一人收官發賣,就連人犯眷屬也準她們留下些許資財并棲身之所,愿意隨人犯去往流放地的亦不阻止。

  稅案因為牽扯人數眾多,審理持續到午后方才結束,等到粱心虎的法槌敲下,宣布結束庭審,眾人散去的時候,何威的腿都麻了。只能拖著麻木的雙腿一瘸一拐的走出審判庭——澳洲人的長凳坐著實在不習慣,早上坐定之后他又不敢亂動,結果上午庭審剛過一半便就有些受不了了,但也只能咬牙堅持,不過好在看上去其他諸位老爺也沒好到哪里去,這不高老爺也在旁邊挪著小步慢慢走。

  見到主子出來,候在大門外面的各家管事、貼身廝役一擁而上。

  “老爺,您這沒事吧。”何四扶著何舉人避開人群,坐到早已備好的椅凳上,呈上溫熱正好的茶盞。一個小廝趕緊跪下捶腿。

  “不礙事。”何舉人這會也不顧得儀容了,舒舒服服的伸了伸腿,“這一上午聽下來才知道,這元老院果真與大明大不一樣。”

  和市井小民津津樂道羅、史兩家“謀逆大罪”不同,何舉人和高老爺等大戶們更關心的是林家的處理。羅家史家早已注定死罪難逃,澳洲人那些“公訴”“辯護”說破天也不過是晃眼睛的“花活”而已,兩家數百口人死活也怕是早在首長們的定好了。但這林家又不一樣,雖說皇糧國稅不交,那自然是該罰,抄家罰沒都合王法,可這是對付泥腿子的王法。士人,自是有士人的王法。

  只可惜上午首先開始的對“印花稅案”的公訴,讓他不免心驚膽戰。聽上午澳洲干部的口氣,自己以前料想的林老爺破財買平安怕是不成了。

  他想不到兩個看上去年紀輕輕的澳洲人的干部能把林家這樣的老大戶剝得如此干凈。那些勾當件件樁樁,來龍去脈,說的清清楚楚,好似他們經手做的一樣,本事頂的上經年老吏了。可這些事問這廣州城里誰家沒有做過?便是他自己也是熟門熟路。

  緩了一口氣的何舉人環視四周,發現除去張毓之流,凡是過去的老相識,連帶高老爺都是面有陰郁。如果說當年破城之后巫蠱案和清理關帝廟牽扯出的人是不識相,觸了“逆鱗”罪有應得。顯然今天林家所犯之事在大伙看來真有點“小題大做”。一個個免不了心中惶惶,生怕澳洲人大興株連之罪。

  念及于此,何舉人愈發慶幸當初往臨高拜望劉進士。要不是劉大霖一語驚醒夢中人,恐怕今天那兩個年輕后生手里的文書上也會有他的名字。

  更何況劉進士所言不止于此,這也是為什么今天他能坐在這里心無波瀾甚至小有竊喜的看別人滿臉愁容。因為他已經明白,之于澳洲人,自己能有份量的也就是城里的買賣和鄉下的土地,什么舉人,什么世家,澳洲人統統不認。便是買賣和土地,也要做守法順民才能拿的住,不然一個“依法”,就是破家之日。至于官面上的事情,何舉人想起來當初工商聯成立之時高舉那刻意鉆營之態,不免一哂。鄭主任說到底也不過一介女流,高老爺你又何必非當自己是公公呢?難道你就看不出來,這澳洲人對你我這些人若即若離到底是為何。

  其實當初何舉人也沒看出來,不過從臨高回來他便明白了自己再拼命迎奉也做不了澳洲人的“自己人”。但這點小事豈能難得住何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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