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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五十一節 “合生誠”紙行

  兩人又說了些話語,半響忽然隔壁又傳來了吼叫聲:

  “楚小冉我丟雷老母!!!”

  “怎么了?發瘟牛。..先前還說人俠女嘞?!”

  “老子前幾天收的那張鈔票,便是假的!撲街的楚小冉,放跑了姓史的!幸虧沒跑了姓林的!不然老子新收的鈔票怕不也要成假的了!”

  “新收的到底是真是假……”

  “真的啦!銀行說假鈔很少。白天一眼就能看出來,天色昏暗的時候容易上當。不過還是仔細教給我老婆如何辨別真假了。”

  “啊喲,你會不會?幫我看看這幾張票子。”

  “好說好說,來我看看。這張,這里,這里,這里……嗯全是真的……好啦好啦,掌柜的你可以放心了,你運道旺,這幾張全都是真的啦!”

  “哎喲,真是謝天謝地。這是昨個的營業款,我這小本買賣,一天才幾元錢的流水!要是當真有天發現鈔票都是假的,我也只好跟楚小冉一樣上吊咯。”

  “要是澳洲人不發票子,只用銀元,就更好了。”

  “也不能這樣說,票子還是比銀元方便些。若是有朝一日出遠門鈔票銀元都不用帶,就更方便了……”

  “這哪里要有朝一日,比如大戶們出門從來不帶錢,到處都能掛賬……”

  “那也是有字號的店!街面上賣粉面的他也能掛賬?他認得你是誰哦!再說我們也不是大戶啊。”

  “來,來說不定真有一天出門不帶錢就能花錢呢,哈哈。”

  “你發哪家的清秋大夢……”

  “來來,再來一杯格瓦斯,喝了不上頭……”

  “這甜水我才不要喝!來來,看我這瓶果子酒——最妙不過,是從臨高來得正牌澳洲貨!”

  發瘟牛原本就喝了不少格瓦斯,又喝了果子酒,兩種酒一混合,沒多久便有了醉意,眼見天色漸晚,他還記掛著家里,便一個人先告辭出來了。

  發瘟牛的家就在南城,出得酒樓,被江風一吹,原本昏沉沉的腦袋也清醒了幾分,只是腳下發軟,走起路來難免跌跌撞撞。他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走到紙行街路口,一個不穩卻撞到路過的小轎上,這一下撞得頗重,兩個轎夫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沒把轎子翻倒。

  轎旁的家仆一把揪住發瘟牛的衣襟,罵道:“你不長眼是!怎么走路?”兩個轎夫也作勢擄起袖子便要來理論。

  發瘟牛一見這勢頭便知對方多半是什么“老爺”,要在過去,別說他不占理,就是占了理也得趕緊求饒陪不是。如今可不同了,澳洲差佬滿街都是,若是動手抓到差館里去,什么老爺都不頂用——如今縉紳大戶們等閑不敢在街上和人發生紛爭。何況他還是“有票”的“輿論引導員”,算是澳洲人的半個“自己人”。他又喝了酒,酒壯慫人膽,存著心要吵鬧,梗著脖子強詞奪理道:“一條大路人人走得,你坐轎子的怎么不看著點路。”

  跟轎的兩個仆役著惱,便要動手“教訓”發瘟牛,轎子里卻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喝多了,你們莫要與他紛爭,走便是。”

  家主發話,仆役們這才放過發瘟牛,悻悻的抬起轎子便走。發瘟牛得意洋洋,道:“這廣州的天下可不是你們的了……”

  轎子上的主人并沒有聽到發瘟牛的這家伙,轎子在夜幕中輕快的前行著,進了紙行街,很快抬到了一座店鋪門前。

  這里即叫“紙行街”,過去便是以“紙行”云集而著稱的。不過自打澳洲人大量傾銷各種“臨高紙”到廣州,土紙收到嚴重沖擊。這里的紙張亦十不存一,余下的要么是替澳洲人經銷紙張的,要么是做一些特殊用途的紙張。因而街面上甚是冷清。

  這家店鋪門臉不大,懸得招牌是亦是“紙行”。天色即已落幕,伙計們正忙著上排門,摘幌子。見轎子過來,一個個恭恭敬敬的肅立。管事的從鋪子里搶上幾步迎了過來,道:“東家……”

  轎中人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轎子便直接抬進了店鋪旁的一扇大門里去了。

  轎子落在院子里,郝掌柜從轎子里出來,他大約四十出頭年紀,生得俊朗儒雅。因為行二,大家都叫他“郝二”“郝二爺”。在廣州市的工商稅務登記冊上,郝二是這家“合生誠”紙行的老板。

  他沒有和掌柜和伙計寒暄,而是自顧自的進了紙行的后院,只有貼身的仆役跟隨著。

  后院是他的居處,不過這里并無眷屬——郝二的家眷據說都在鄉下的田莊里住,這里只有“日常使用”的“通房丫頭”在。

  見他進來,通房丫頭趕緊迎了出來,福了一福:

  “老爺。”

  “掌燈。”郝二說著,“再去預備一桌飯菜來。一會送到書房。”

  “是,老爺。”

  “飯菜送來之后,你自去用飯休息便是,不用在這里服侍。”

  他每個月來這里七八次,每回幾乎都是如此。通房丫頭也不以為怪,自應了去了。

  郝二吩咐完之后,便與兩個貼身仆人進了書房所在的偏院。從這一刻起,除了一會要來送飯菜的通房丫鬟之外,便沒有人能進這個院子了。

  一個仆人先他一步走進書房,點著了里面的“澳洲油燈”。瞬間,黝黑的房子里大放光明。

  “太亮了,調暗些。”他吩咐道,“郝平,你在這里看著。”說罷帶著另一個家仆往書房后面而去。

  書房后面,是一個不大的院落,點綴著假山樹木。假山有個洞,走進去里面卻布置的時分雅致:四面都是石條砌鋪,居中是一張石桌,四個石礅,還有些精致的陳設。他點了點頭,掌燈的郝安放下燈籠,將一個石礅挪開,下面卻露出個鐵環來。

  郝安握住鐵環往上一拽,一塊石板竟給他掀了起來。一股陰冷潮濕的空氣鋪面而來,在燈籠光線下,依稀可以看到有石階通往下面。

  一主一仆悄悄的沿著這石階往下走去。下了十幾階便到了底,倆人繼續往前走,走不多遠,遠處水聲潺潺,眼前卻是一條暗渠,水面上系著條小舟。

  這里是六脈渠的一支分支。此刻,郝家主仆二人正在紙行街的街面下面——這道暗渠頗為古老,是宋代的遺存。在廣州城里除了暴斃的王大鳥,無人知曉還有這么一條暗渠。

  郝安撐著竹桿,小船在污水中緩緩前行。漆黑的渠道理,全靠掛在船頭的燈籠照明。

  昏暗的燈籠照亮了污濁潮濕的渠道,在燈籠的燭光下,可以看見墻壁上經年累月留下的污痕。有時還露出一些樹根的須條和蟻穴。小船在污水上緩慢的飄著。

  渠道水面甚寬——這里原本就是天然的河涌,幾百年前,都是行得了船的城內通衢。年深日久,排水排污變得骯臟淤塞之后才蓋上頂成為暗渠。早年的暗渠還有人定期清淤,后來年深日久,無人過問,多年沒有清淘的河涌里垃圾堆積如山,有時候船只能勉強從冒出水面的垃圾糞便堆中間曲折繞過,有時則干脆擱淺在垃圾污泥之上,不得不用竹篙猛撐才能脫困。

  成群的老鼠在垃圾和污水間逡巡著尋找食物,各種動物的尸體被啃咬和腐蝕的不成形狀,間或也能看到人的殘骸,有的是在河涌里落水死得,漂進渠道里的,更多的是死于非命,尸體被丟進渠道里來得。

  惡臭污濁之氣那是不用說了,兩個人都戴著面罩,里面夾著避穢解毒的藥物,即使這樣,也讓人覺得胸悶氣短。要不是時不時可以看到亮光的排污口上送進來的新鮮空氣,真是憋也把人憋死了。

  小船在一處石階旁停了下來,郝安舉著燈籠低頭在前面走,不時回頭瞧上一眼。郝二背著手跟在后面。轉過幾個彎,主仆二人來到盡頭。一扇發黑的木門出現在二人眼前。郝安讓出空間,郝二從袖子里摸出一把精巧的鑰匙來,打開了掛在木門上的“澳式”鎖頭。

  推開木門,外面露出一組柜子的背影。推開柜子,二人進了一間雜物間。踏著咯吱咯吱的木制樓梯,郝安推開了蓋在樓梯口的木頭蓋子。這里似乎是間庫房,貨架上堆滿了翻印好的書籍、裝裱好的字畫。

  “老爺,外面沒人。”郝安吹滅燈籠,從門縫里朝外探看之后,很確定地說。

  郝二點點頭,推開了庫房門。

  這里是間很普通的院落,幾株幾十年樹齡的大樹,把院子遮蓋得難以透下一絲陽光。夜里更是漆黑一團。院落東面,是一排打漿做紙的作坊。作坊對面是一片架臺,晾著還未干透的紙張。南面便是臨街的裝裱店,平時除了替客人們裝裱字畫,也收售一些名人作品。

  院子北面是一排石條打墻的屋舍,是管事的和匠師們居住的地方。主仆二人徑直走進正房,拐進了東側的耳房。

  郝安推開一個破舊不堪的櫥柜,露出一道帶著鐵環的木門。拉起鐵環,門口便暴露在二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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