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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整頓家業(三)

  陳霖在村里走了走,按照晚輩回鄉的禮數,依次拜會了族內長輩。去世的在靈位前磕個頭;在世的坐下閑聊幾句。

  他家在族內地位甚高,就算是長輩也要敷衍他幾句。但是他感到長輩們的話語表情中都透出不安來。

  他原以為這不安和二叔奪走了絲坊有關:怕他一回來,叔侄相爭,族里鬧出事端來。言談中才發覺,他們更為不安的是二叔勾結澳洲人奪取族權之后勾結“外姓”。

  南沙的外姓雖然不多,也占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人口。大多是做工的和佃戶。這些外姓過去在陳家治下向來是俯首帖耳間或出幾個不安分的,只要族里長老一句話,他們自家就料理了。

  陳霖的二叔陳宣是個浪蕩子,在族內毫無威望可言,縱然當了“聯絡員”,靠了澳洲人的勢上了位,在南沙說話并不好使,族中子弟也不愿為他驅使。自然而然,陳宣只能引入外援。

  澳洲人對他來說太遠,而他這么個村里的“聯絡員”,澳洲人也不會專門派人來為他撐腰,于是陳宣就打起了這些“外姓”的主意。

  不管陳家的長老們如何說自己過去如何待外姓不薄,但是事實是外姓對此并不感恩,陳宣這么一鼓搗,立刻便“恩將仇報”起來。

  如今不但村政被外姓們把持,連帶新成立的鄉勇也全歸外姓掌控。陳宣靠著他們的支持,在村里幾乎可以算是為所欲為了。

  “……如今外姓可不得了。客戶逼著田主降租減息的;在作坊里做活的,不論長年還是短工都要加錢。連族里各家的奴仆都在蠢蠢欲動,口出狂言,唉唉,真真是無法無天……”族老們壓低了嗓門訴苦,“誰要違拗了他們的意,輕則被打罵,重得被搶……他們還揚言要殺人。”

  “二叔也不管”

  “他他現在就靠著這伙外姓的勢力,再說了,人現在也得服你管才行吶。”

  陳霖聽了這話,心情愈發沉重。實話說,家里的作坊被二叔奪去還是小事--畢竟一個祖宗。但是二叔勾結外姓這可是大事!任由他這般胡鬧下去,這南沙的陳氏基業豈不是要毀在他的手里!

  “走,回宗祠看看。”陳霖說道。

  眼下自己沒有落腳的地方,桂花嫂是寡婦,妹妹在那里借宿好說,自己和陳清兩個男子就不方便了。只有到祠堂里先住上幾天看看情形再說了。

宗祠的模樣也十分凄慘,門窗盡數砸毀,總算匾額還在。門前還多兩個壯丁拿著長槍站班--這是哪門子的規矩  陳霖滿腹疑惑,剛要進祠堂,還沒上臺階就被喝住了:

  “站住!做什么的”

  陳清忙道:“這位是陳霖,‘上二房’的九爺!”

  上二戶是他的房門頭,陳家在南沙分為上三房,北三房和下七房十三個支派門房。其中上三房是嫡派近支,族長例來由這三房的子弟擔任。

  陳霖在族中的同輩中排行行九,平常只有外人和仆役這么叫他。但是陳清一看兩個壯丁都不認識,知道并非族人。

  “什么上二房上茅房的八九十,”年輕的壯丁一臉不屑,將長槍一擺“這里是南沙村公所!沒事滾遠點!”

  陳霖一怔:自家祠堂都改名換姓了!正要開口說話,另一個年長些的壯丁呵斥道:“你胡說什么!這是霖九爺!陳牌甲的親侄兒!”說罷笑臉相迎,打了個躬,說:“九爺,您別和這小子一般見識!他才來南沙幾天,不認得您……”

  陳霖看年長的壯丁有些面熟,但是記不起他是誰,眼下的局面顯然不是裝大爺牌面的時候,當即很客氣的笑了笑道:“你是……”

  “小的武權,”壯丁忙道,“原是北一房……”

  “你是寬伯家的長工”

  “對,對,難為九爺還記得。”武權臉上樂開了花,“這小子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剛介紹到這里來當民兵--混口飯吃,不認得您老,您老莫怪……”說罷又呵斥道:“還不上來賠罪!”

  陳霖趕緊擺手道:“不知者不罪,”見那小伙子一臉不情愿,趕緊又學著廣州城里的新流行,說,“如今是新生活運動,不興這套!”說著趕緊把話岔過去:“二叔在嗎”

  “在,在,”武權忙道,“宣二爺如今是本村的牌甲,管著一切支差支糧的事,忙得很!您老也是來得時機好,要不一會他還要出去辦事吶。”

  陳霖心里納悶,天都快黑了,二叔上哪里去辦事他也顧不上這些,便說:“我剛從廣州回來,想拜見二叔……”

  “好說,好說,”武權連連點頭,立刻關照年青人:“小民,你去通報!”

  陳霖心想二叔的派頭這么大!過去族人要見族長也沒說要通報的,最多門口關照一聲就行了。

  過了不一會,年輕人出來說:“牌甲老爺說請霖九爺進去。”

  他此刻的心情頗為復雜,從這架勢看,二叔在村里手握大權,顯然已經是說一不二的存在。

  陳霖雖然年輕,人情世故卻是明白的。世間最怕“小人得志”。二叔現在,那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得志。他心里不由一緊,暗暗盤算自己和父親過去有什么得罪過他的地方。

  要說大的得罪,似乎是沒有。畢竟當初他盜賣綢緞,也只是停了他的差事,照樣給他津貼。但是作為兄長,老豆可沒少訓斥過這個兄弟。二嬸當年強迫二叔寫休書的時候,二叔到祠堂里哭訴,要族老們出頭,也是他爹說這事是自家不對,雖然對方寫休書過激了,亦是情有可原。

  要說最終族里不出頭的決議是族老們合議,但是起頭的卻是老豆。要是二叔念著這“奪妻之恨”……

  想到這里,陳霖不由冷汗直冒。眼下正是亂世。二叔一朝權在手,難保不會借此公報私仇……

  他暗暗懊悔來祠堂借宿,還是輕率了!沒把前后的要害考慮明白!

  但是現在已經不可能說“不去”了--這只會激怒二叔。當下只得硬著頭皮跟著鄉勇進去。

  祠堂里面倒還齊整,各房的祖宗牌位供奉完好,供案上亦有貢品香燭。看起來是有人在整理打掃。陳霖心中稍感欣慰:總算宗祠無礙。

  他被帶到東跨院的三間正房前--這里是族里辦事的地方,過去父親才來這里辦事。現在庭院依舊,卻已物是人非。

  此刻陳霖的心情五味雜陳,但是眼下最要緊的是自己。他定了定心神,整了整衣冠,走了進去。

  二叔陳宣正端坐在太師椅上。這個陳家出名的浪蕩子還不到四十,但是多年放浪的生活已經讓他臉上的皮肉松弛。一般而言,這樣本地耕讀傳家大宗族的嫡派子孫大多相貌端正,偏偏陳宣卻長著一張陰鳶的面孔,年歲上去之后皮肉松弛,眼眉耷拉下來,愈發顯得陰險狡詐。

  陳霖進去之后,恭恭敬敬的見了禮,叫了一聲:“二叔。”

  “你回來了。”陳宣打量了下這個侄兒,見他腰纏白布,哼了一聲,道:“路上還順利”

  “路上順利。”陳霖心想二叔既然當了澳洲人的牌甲,不如就此吹捧一下,“說起了,路上倒要比過去平靖不少,沿途到處有鄉勇巡邏站崗。百姓們看起來也安靜。澳洲人果然治理有方。”

  “這個自然,”陳宣對自己的選擇頗為自得,“賢侄從廣州來,不知廣州的情形如何”

  “稱得上海晏河清。”看得出二叔愛聽,陳霖現在也顧不上肉麻了,“若天下都能如廣州一般,那真是難得的盛世了……”

  “哈哈哈,”陳宣大笑起來,“賢侄說得好啊。澳洲人的確是厲害!”他收斂起笑容,問道:“廣州的情形,你與我說一說。”

  “不知二叔要聽哪些”

  “你揀著要緊的大事說!”

  陳霖見二叔愛聽,便揀選著澳洲人入城之后的大事逐件敘說,又說起澳洲人的施政理民,特別是新生活運動。陳宣聽得入迷,陳霖前前后后說了足足差不多一個時辰才被他打斷。

  “有趣!有趣!看來他們說得都是真得!”陳宣感慨道,“我原以為多少有些言過其實,沒想到賢侄一來,竟解了我惑!好!好!”

  陳霖不知道二叔口中的“他們”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好”在哪里。但是他馬上想到了妹子說過:管理織坊的是髡人。所謂的“他們”大約就是說這些人了。

  他胡亂應了個“是”。

  陳宣卻將話一轉,問:“去給你爹上過墳了”

  “是。”陳霖趕緊站起身來,“只恨當時身在廣州,父親大人的身后之事竟未能親自料理,全靠諸位叔伯宗親了……”

  “大哥死的慘,”陳宣一副沉痛的模樣,“族里、村里,都被亂兵禍害了,長輩們也過世了好幾位。多虧澳洲人信任,如今也只能由我擔起這份重擔了。”

  “是,多虧二叔盡心竭力,才保得南沙村上下平安。”

  陳宣看了一眼這個侄兒,心里暗暗得意--你父子兩個過去面子上客客氣氣,心里何曾正眼瞧過我如今就是一條龍也得給我盤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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