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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困難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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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幺兒這幾年在外面接觸了形形色色的各路人士,閱人之術已非吳下阿蒙。見這年輕人眼里一瞬間有了火苗,顯然起了攀附之心。不由地暗暗好笑:功名利祿之心果然是每個人的軟檔!想到自己只要樂意一言便可興邦,一言亦可滅國,操弄普通人的命運猶如玩物,不覺心中得意。

  想到這里,嘴角不由露出微微的笑意。說:“我來這里,為得是推廣良種,改進絲業……”說著,把自己的具體任務詳細介紹了一遍,“選擇豐生和作為合作伙伴,自然也是看中你們在這一帶從事蠶絲業多年,熟悉本地情況,所以想勞煩你把本地的蠶、桑、絲、織各方面都說一說。”

  其實李幺兒已經多多少少的了解了一些這方面的情況,其中既有陳宣提供的材料,也有她自己走訪豐生和的匠人、賬房獲取的信息。

  但是她這些年來搞推廣總結出來的一個重要經驗就是在做田野調查的時候一定要盡可能多的收集信息,因為每個人說得情況多是有出入的,有些是故意撒謊,有的是無意識的修飾。而且這些信息往往還由于某種奇妙的“群體性心理”而趨同,給采集者帶去完全錯誤的結論。

  眼前這個年輕人既然是豐生和的少掌柜,又有多年的實際經驗,他提供的信息即有全局,在細節上掌握也不會差,非常有價值。

  要介紹本地情況,陳霖自然知無不言。道:“本地養蠶的人家不少……”

  香山縣在明代以前尚是珠江口的一片淤積的沙洲,明代才與大陸相連接,故而沙田甚多,因為地勢低洼,也多魚塘。這里與廣東最古老的絲綢產區順德毗鄰,受其影響,農戶多植桑養蠶。但是規模并不大。

  隆慶開關之后,受生絲綢緞外銷暴增的影響,本地的蠶桑戶才有大幅度的增加,種桑養蠶才漸成風氣,不過產量還是比不上順德、佛山這些傳統養蠶地區。

  “除了香山、順德、佛山,廣州府的范圍內還有那些地方有規模的養蠶業?”李幺兒問道。

  “東莞也有,說起來,其實比本地還規模大些。”

  “我看這里的條件不差,應該能養更多的蠶。”

  “話是不錯,只是我們這里的銷量有限。養多了,生絲也無出路。”

  “哦?”李幺兒來了興趣。這些都是和其他人聊天的時候得不到的情況。她繼續問:

  “我記得廣州外銷的生絲和綢緞很多。都是成千上萬的裝船運出去。怎么會賣不掉呢?”

  陳霖說本地的蠶種不佳,出的生絲質量不好,不論內銷外銷都賣不出好價錢。

  “別看廣州、佛山那邊機戶挺多,可是有些品種的綢緞必須要用湖絲才能織--本地絲不夠韌。”

  “廣州佛山的機戶織坊有多少呢?你們本地呢?”

  “這個,小人就無從得知了。大約一兩千戶是有得。本地機戶大約有幾十戶,織坊只有豐生和一座--其實就是在廣州、佛山織坊也不多。多是機戶。”

  這和李幺兒在廣州得到的情報大致相同。按照廣州市政府給她的材料,廣州城內外共有“蟒袍行”、“十八行”、“十一行”、“金彩行”“廣紗行”五大行,另有十幾個小行,涉及到從繅絲、搗煉、撁經、煉染、織造……等全部工序,一戶一機或者幾臺機的機戶有二千五百多家,

  如果加上佛山、東莞、順德和香山這些屬縣,整個廣州府的機戶不會少于三千家。

  單論生產規模和產量,廣州府的絲織業在整個大明也算是名列前茅了,但是生絲質量制約了生產規模的進一步擴大。

  “這么說你這里也需要用到客絲了?”

  “只要做織花紋的綢緞,就必用湖絲。若是考究的,還得是瘦絲。”陳霖道,“我父親也想過用本地絲替代,和織工想了不少法子,可是要么提花的時候絲經易斷織不成,要么勉強織出來花紋粗糙難看……總之是不成功。”他頗有些無可奈何,“倒是聽說過湖絲堅韌是因為收繭和繅絲的時候都是用火烘干,而不是晾干的。可是自己試驗了下,雖然好些,卻也還是不及湖絲--想來也是,這是秘法,豈能輕易叫人學得去?”

  李幺兒卻不以為然:本時空的人特別迷信秘方、秘術。實際上湖絲堅韌的秘密說出來并不稀罕,火烘只是一個原因,決定性因素其實是蠶種。

  至于為什么只有湖州有這樣的蠶種,無非是因為湖州作為蠶桑養殖業的主要產地,具有天然的規模效應。產業的聚集促進了分工的細化和技術的提升。李幺兒在杭州的時候,幾乎走遍了江浙所有產蠶桑絲綢的縣,無論是規模、技術還是相關的工商業組織,17世紀的蘇杭兩府都居于全國的首位。

  “你們就沒有想過引入湖州的蠶種嗎?”李幺兒問。

  “怎么沒想過,”陳霖嘆道,“奈何要蠶農改蠶種,難如登天!”

  他說起父親曾經從湖州買來蠶種讓蠶農試養,竟然無一戶愿意。后來只能自己雇用女工來飼養,也不知道是水土問題還是其他什么原因,養出的蠶大批病死,不僅虧折了許多錢財,也被族里的人取笑。

  “自此之后,先父灰心喪氣,也就不提這改良蠶種的事情了。”

  李幺兒頗有同感。她在杭州推廣蠶種的時候,亦是費了無數心血。期間亦有多次反復,實話說完全是賠本的買賣,單純靠個人或者小團體是完全搞不下去的。費達生在吳江的蠶種改良,不僅得到了當時地方政府的支持,江浙的絲織業資本家也提供了不少援助。就是這樣她的蠶業改良也是走得磕磕絆絆。何況陳霖父親這么一家小作坊了。

  “這蠶種改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就是在蘇杭都不易辦到。”李幺兒說,“我看了廠子里的機器,似乎你這里即做絲也織綢。”

  陳霖說豐生和向蠶農收購生絲之后,要經過調絲、緯絡、經具、過糊等一系列工序,才能上織機織造各種綢緞,織造完畢之后,還要煮煉,染色。不過這些前后段工序多是外包給專門匠戶來做得。織坊本身主要做需要較大設備的織造工序。

  傳統的絲綢紡織業很少有大生產。即使到了工商業更發達的清代,綢緞織造大多還是一兩臺機的小機戶。生產模式是“放料取貨,以貨出售”的生產外包模式。紗緞莊將生產原料、織機物料發給機戶,由機戶回家生產,完成后交回紗緞莊結算加工費。綢緞由紗緞莊發售。這種分散的生產模式下,產品規格不宜,質量好壞不定。

  豐生和過去也是這種模式,到了陳霖父親手里,他感到這樣的生產產品質量始終得不到保證,有時候在廣州城里看到新的花式品種,拿回來要機戶織造,整個過程也特別慢。因此決定自己設場織造。

  “想不到你父親還挺有遠見的。”李幺兒笑道。

  “首長過獎了。不過自己設場織造亦不容易,光是嘴皮官司就打了不知道多少--這村里本身就有不少機戶,靠著豐生和發料織造過日子,聽說我父親要自己設場,都上門來吵鬧。其中還有許多族人。要不是我家是長房嫡派,族里長老又出面解勸,這豐生和大約早就被砸爛了。”

  “后來怎么解決的呢?光是解勸大約是不能了解的。”

  “無非是破財消災。”陳霖苦笑道,“后來我父親與族中長老們商議,凡是愿意入織坊做工的,織坊一概收入,織費和過去無二;其次是族中十五歲以上男丁,每人每月給一斗米。這才算將事情平息下來。”

  “這花費可真是不少!”

  “雖說不少,可也值了。若無族里護庇,這織坊開在此處,哪有如此的太平!且不說水匪歹人窺覬財貨,本縣的許多機戶亦是虎視眈眈,巴不得豐生和被一把火燒個精光!暗中咒我父子一命嗚呼的,大約也是不少--如今他們也算是遂了一半心愿了!”他嘆息道。

  李幺兒想起她初來豐生和的時候,房屋雖然保存還好,但是內部設施機器卻有被有意破壞的痕跡。

  亂兵土匪搶劫,不外乎劫掠細軟財貨,這些笨重的“生財家伙”他們是不感興趣的,更不會專門去破壞,這顯然有泄憤的意圖。

  再聯想到當年她在杭州的時候鳳凰山莊被圍攻,幾乎釀成大禍。其中雖有郝元從中煽動,但是搞得一系列蠶桑改良和繅絲廠亦是原因之一。

  革新改良,不論意愿有多好,只要觸動了既得利益者,就必然會引起反撲。想到這里,她覺得自己選擇南沙這里真得非常正確,臉上不由地露出了一絲笑容。說道:

  “自古做事業就不是一件容易事,特別是這樣翻天覆地的事業。不過我們元老院就是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底。豐生和現在和元老院共進退,將來一定會成為首屈一指的絲綢紡織企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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