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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九 游心忽離散,何處靈臺花開

  孫木由自終結了尼瑪袞一事之后,本當得勝歡喜,大贊人道昌隆,奈何堪堪安頓了六眾遺軀,并纓娘殘念,果真又孤身一人了,未免又重歸空無。

  然而,這回又無似于地獄諸境,蓋因續了與護竹女的那一段奇緣,隱隱如敖玉初見女脩之時,又另有一番不同。故此,這里再沒了那女孩兒的聲息,頓覺六神有些惶惶。

  正是:

  我自生來千百日,靈臺早晚遇山風。

  偶然面上停微癢,總是心頭少驟怦。

  一睹飄紅凋秀色,半開靈性動癡聲。

  巒間久駐期風至,未見風來滅小燈。

  少年這時候手中再無他事,悵然立在宮中,自望著那些投誠的妖將被一班兵卒扣押著,往遠處而去。這些殘兵剩卒便是昔日于營寨中操練出的,卻未曾在最后一役中顯得身手,只做了些收尾之事。

  那些慶峰國的幸存百姓只知道如今又改換了天地,經此大變,他們已然不省得孰善孰惡了。想當初,慶峰王也曾滿口愛民如子,到底敵不過人欲,終崩于外敵。

  而妖兵煞是怪異,昨夜里或還在燒殺,一早上便在城頭豎起了仁義大旗。那妖王也要個莊嚴寶相,不管他是不是哄人,終歸是有模有樣的了。百姓苦笑,想登王位的如同地里的韭菜,一茬接著一茬,個個都拿他們做耍,故而見了木由他們,俱不曾以為是救世之主,只當是二虎爭食罷了。

  那猴娃初還未解,這幫人生死攸關,竟能作壁上觀,如今或有所悟,然大半是懶了,只是走自家的路,不用和這些人計較。

  往昔這孫木由未必是個愛多言之人,如今愈發緘口寡語,六眾與纓墳前之土仍新,或許就在這一刻,少年難再是昨日那個了。

  女脩自然全都看在眼里,了然于胸,到底是歷經多世者,這些情狀自然曉得是何緣故,只是她更了然這些皆為修道必經之路,故而同樣作不理睬狀,只默默瞧著。

  她如今也不大愛現身了,巨檑本就是隨心而動的上古靈物,倘若孫木由真的需要女子,頃刻即可出山,何必在他眼前晃悠,擾其心緒呢?

  他兩個自出京城之墟,又不知何往,便再去了舊營寨,燒起柴火,木由視向飛竄之火苗,悄聲問道:“倘若就此安了家,又有什么要緊?”

  女脩微笑無語,少年眉頭一皺,心頭自覺有一種力暗暗推著,叫他勿敢懈怠,總要出去歷緣。昔日在仙長面前論及此事,那還是一腔熱血,信誓旦旦,而今也未料從何時起竟悄悄有了一絲倦意,或覺得全無自我,總叫人安排著,如城中道旁大樹,橫枝豎節,總逃不過場師之剪。大張著一身爪牙,哪有山木之氣?

  木由也不曉這般想法源自何處,眼前忽閃過城中百姓的默然,果真有些失落。縱知行善毋關他人褒貶,也不好頓地調伏內心,再有平民遇禍,總還要救,只是略有他心了。

  女脩見木由不悅,湊進些,以手撫其肩:“你愿留在此地,有何不可?但隨其心,不必逡巡。”

  少年回看一眼,轉而又對留下的念頭不甚熱切了,只是既她這樣說,那便暫且駐下吧。于是待女子隱了去,他便獨自摸進林子,尋思獵些吃食回來。

  入夜后,但聽得滿山聒噪,有怪鳥嘶鳴。這也是常有的,過去也總是在天黑后聞之,只是今晚尤其入耳,直叫人難將心思離開這聲。

  這鳥叫有什么好多想的?

  木由不大知曉本心了,頓覺靈肉分作兩端,互相未可知曉了。他久坐之后,甚而覺得心中有兩人要吵將起來,不能阻止,叫他越發心煩。

  如是,少年或明白腦袋是消停不下的。過去也聽得有人說,若心難靜,居幽林而怨蟬噪,處深山而憂鳥鳴;若心自靜,則入鬧市如過荒野,臨大難如蒙福音。

  而今仍是要知命,妄圖安寧,恐不得真安寧,正如胸中有氣,不發不快。想到這里,木由也提起精神,自在林中踱步,借著寒光月色漫看瓊山麗景。

  正瞧時,忽察見一處隱隱有些火光,越靠近,耳邊越有喧嘩之聲。他心中暗笑,這不就是因緣來了,果然不能閑坐。雖難擋好奇要前去看,卻又把那遭人安排的猜疑捏在心中,滿滿地滋出一股陰怨。

  “怎就如此巧,偏我閑逛就要遇到這種事,山里哪有那許多喧嘩與人氣?”他這般思考,仍喃喃作語,“且看他們在說些甚么。”

  于是木由快步近前,視有三個男子和一名少女在圍著火堆說笑,男孩猜幾人都是妖精之屬,但也絲毫不忌憚,只上前作揖道:“諸位前輩,小生有禮了。”

  那三個男子一為老者,頭有二毛;一為壯漢,面瘦肌黃;一為少年,白面朱唇。女子二八模樣,不美不丑,尋常妝扮。他們見木由過來,也答禮曰:“小哥兒從哪里來?”

  少年眼珠一轉,侃侃而談:“這才了結尼瑪袞之厄,來在此處,也不知要作何打算。只看到諸位在林間說話,心中疑惑山里未曾瞧見人家,好奇前來聞訊。”

  方才提及“尼瑪袞”三字時,木由已覺出這幾人臉上有異色,則又聽老者道:“我等是游方的修士,路過此地,聞說京城已為妖屬,不能寓居,在此將就一宵。”

  那壯漢又接過話:“小哥兒恰巧遇見,也是難得的緣分,不如一處飲上幾杯,吃些肉果如何?”

  男孩正想知道這些人的底細,自然不會推辭,只是心中藏著提防,恐他們懷有不軌。

  坐下未久,幾人便互通了姓名,木由自不必說,那老者喚節藜公,壯漢稱方遒生,少年作化絳子,少女雅號菡萏姑。諸君于一處閑聊,天南海北無所不包,木由與他們打成一片,漸漸忘了心中雜事。

  談了多時,酒盡杯停,團火欲熄。老者加了些碎柴,見赤焰循循回升,遂將鐵壺交于少年,叮囑道:“尋山澗打些酒來。”

  木由心中驚訝,澗內只有溪流,哪會有酒呢?

  誰料不多時,少年便汲水而歸,老者接在手心,輕輕搖晃那壺,曰:“我這里又有好的,汝等要飲,須說的一句令,言得出則喝,若不然只能吃水了。”

  語罷,他一挽袖口,隨手指向路旁一塊大石,壁上逐漸顯現“圣賢愁”三字,告眾人:“這就是題目了。這便講個引子:耳口王,耳口王,壺中有酒我先嘗。”

  節藜公說完自斟了杯一灌而盡,少年怎甘落后,望見那壯漢遲遲難憋句來,女子似不了作飲,便未假思索道:“臣又貝,臣又貝,壺中有酒我先醉。”

  化絳子痛喝過后,眾人皆望木由,因他為客,也當入俗,便略作思索,拍手出言:“禾火心,禾火心,壺中有酒我先拎。”

  諸君圍焰大笑:“好,好!”

  節藜公也撫掌輕呼道:“你比這化絳娃兒還要過勁,也罷,這些好酒,剩下都是你的了。”

  木由接過壺兒,抿了一口,怪哉,還真是酒味。只是他仍擔憂幾人來路未明,豈敢入肚,只佯裝狂飲,實則并未咽掉。

  云修們如此這般地又說了許多話,高唱了歌,大作了詩,明夜終盡,不覺東方漸已有了顏色,山風蕭蕭,直吹得酒意爬紅了臉龐。

  節藜公咳嗽一聲,曰:“本欲在此歇息,怎料竟暢談一宿,也罷,既存緣分,自當快意。孫小哥,吾等天明還要趕路,時候已晚,你也走吧,后會有期。”

  木由見對方興生逐客之意,不好再多說什么,只得收拾起身,草草作別,離了這歡樂場,又續回了悵然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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