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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一 沿途多怪誕,馳騁仍要留心

  少年人安葬了那幾棵木妖,搬來一塊巨石,鐫上幾行歪扭的文字,錄道:

  某年月日,有游方四仙,蒼髯老者節藜公,壯漢方遒生,男童化絳子,又一嬋娟,號菡萏姑。四人樂道,不幸罹妖邪之難,未能登臨福國,得遂大愿,可嘆可嘆!伏以此軀,續其舊愿,不負妙緣,蓋亦只能如此也!孫氏立。

  木由后循著銅版地圖,一路顛沛,走山訪水,待到“日落西山藏火鏡,月升東海現冰菱”之時,終出了慶峰國界。

  沿途俱有人眾在清理妖魔的雜兵。而今那尼瑪袞雖已覆滅,但仍有余部在負隅頑抗,兩勢拉扯至今,互有勝負,然少年已無心搭理,只管往烏鹮而去。

  有道是城外曰郊,郊外曰林,林外曰野,木由出邊境銅冠城數十里,又過其三關,入了豐林,但看深處再難見人煙,常能視兇獸出沒。

  木由沿途毫無障礙,本亦可直往,就是不同路徑,只得按圖而進。自進此荒地,古道驚悚,猿嘯鴉啼。少年緊了緊心思,隨時提防著有危機降臨。

  猴娃平日里均為風餐露宿,每至紅日西沉,天色漸晚,便要就地尋找安居之處。如今出了人境,便少屋舍,姑且將就臥于草窠。

  此時他心想:這幾天總要驅蟲趕獸,雖未危及性命,多少令人煩躁,若是能有一間小舍,暫時容身,可真是好事。

  起心動念之間,猛然打眼觀瞧,果瞧見層林之中隱有瓦礫墻影,心中一驚,暗嘆:這又怪哉,我才說要有屋宇,這里便自現了瓦舍。若是尋常人土,倒也合情,此荒間僻壤,怎么會兀然有房子呢?

  只是他又思起,若真是動心則明,想來定與我有緣,無論安危,必然要去,繼而提著小心,一步步進了叢巒深處。伴隨草帷撥開,密林分后,那房舍便得出真容。

  你且看那屋子是何模樣?正是:

  銅鐘撲地,瓦釜蒙塵。

  銅鐘撲地,倒藏著上古榮華終銷寂;

  瓦釜蒙塵,或煨著九州顯赫已絕音。

  觀頂上殘瓦,青苔間朦朧斷著幾行倉頡筆;

  覽階邊舊壁,破紋里隱約透著數攤彭祖溲。

  缺門猶未倒,稍稍見斑駁塑像仍含笑。

  枯牖正開時,明明有縱橫蛛網尚困蟲。

  你道他似有莊嚴終破敗,但稱荒僻又威儀。

  三教余痕不減,九流剩跡還存。

  也不知是哪一家府第,誰個的仙居。

  總不是尋常所在,必有玄機。

  孫木由睜著十二分注意的兩眼,屐履蹣跚踱進了院落。地面青石若隱,早已被及膝的雜草覆蓋,只扒開了方露出崢嶸。上得臺階,正欲踏入正廳,忽見得腳下倒著一塊破爛的匾,仍可辨認三個古字:鹿野苑。

  這名頭似乎耳熟,總覺得有誰人跟他提起過,但最終卻也沒憶來。能在他這里留下印象的斷無幾個,怎么就回念不起呢?

  木由未及多想,只因皂藍的半空已淡淡露出月牙兒來,催著他找定安息之所。那方圓數里人跡罕至,別無他選,就在這里了。只是此處與草窠實無二致,仍舊沒床,放了行李,不避污穢,席地而息。

  這時,原先尚靜謐的密林中忽有了一陣刺骨之冷風,越發顯得這舊屋搖搖欲墜,莫可避寒。那破門勉強掛在樞上,要掉不掉的樣子,實在可怖。

  少年恐夜里吹風,便就近尋了些大石抵住闥戶,又折了些碎枝,攪了蛛網,掃下一角塵土,自倚門旁歇腳。

  未多時,便聞聲外面狂風如鏑,繁葉晃響,心中難止感慨:莫非還要下雨不成?

  正想間,門側忽有異響,木由剎那警覺起來,是人屬?是妖魔?還是鬼?抑或只是幻聽。蓋因外面風大,這屋子又是搖搖欲墜,出現些動靜倒也正常。

  他本要不管,怎想一會兒又開始微響,甚或多了推門之勁。木由已確定,外面有力欲開此戶,而此地乃野獸遍地的荒野,荒蕪僻壤,尋常狩獵人士,早讓大蟲叼了山洞,只恐有怪。

  那木由暗道:才說呢,荒郊野嶺的,有間破屋子還算說得過去,總不至于真有人在這里住吧?因此,他篤信那外頭的未必是宇舍的主人。妖魔和野獸定然口出咆哮,只有鬼好噤聲而行。

  木由正欲喝退,忽憶得猴母曾言世上有厲鬼,人若與其說話,頃刻便丟了魂魄,故而未敢輕舉。不過野地小鬼,他也沒想管,待其推門不開,又能如何?

  故而,這廝在外面用力頂,木由沒做別的,只斜倚在抵門石邊,死死把住。那人再存氣力,此時想必也乏了,少年雙臂勁猛,讓其好一頓擠,愣是沒動分毫。

  你道這門外為誰?原也是一個路過的行人,就是敢于在夜間野地里奔走的,自難是尋常者。只因來得急切,錯過了宿頭,終見一座破屋,也要將就歇一腳。

  他推了片刻,沒有撼動,本以是門久未開,已然卡死,遂又用了些力,才驚動了里面的孫木由,叫他心煩,正要嘖嘴,又想起那出聲勾魂一事,復謹慎起來。

  他雖未開口,卻用手拍幾下門,將外面人嚇一大跳,原先絲毫沒想到內中還有一個哩。只是他也想到此乃云密人稀,荒地無民之地,而妖魔有聲,故多半為鬼。也是巧的很,此人也曉得喊聲勾魂的典故,自然也同未出語。

  就是他實在困不可當,急于要尋地歇息,因而拿了余勁,非要推開門不可。然而敲了多時,只感覺畢畢剝剝地往地上落灰,雜以門上碎屑,終是毋能開門。

  他心中早有打算,自來鬼怕惡人纏,你若懼其三分,它倒變本加厲,倘愈發突近,則后退畏恐。只是現在尚難知是老鬼幼鬼,豈可妄動,只能徐徐恐嚇。

  遂用力拍打大門,直響得破頂嘩嘩亂顫,咔咔掉粉。然而,視門如同土摶,又恐真拍碎了,里面許是個難纏的貨色,姑且稍稍收斂,頻頻拉扯一番。

  這少年也睡不安穩了,皺著眉想這究竟是何玩意,怎如此煩躁?追憶到似乎也就是此物至時,外面才作風聲。莫非不是纏人的鬼魅,而是妖魔?

  孫木由暗道:待我探他一探。于是,照女脩所授嗅風之術,自門縫收了點氣兒,籠在手里,伸鼻子一聞,直叫:怪哉!

  男孩心內不解:若論這妙法兒,妖魔必有異臭,令人不適,只因多食生靈,雜揉諸味;其余非惡者,只是味兒尚正,何至于無?今日這人怎么一絲氣息也沒呢?

  木由欲問女脩,又想起此女平日里總好擺臉,到時吃她一啐,自討沒趣,便未再詢問。他自猜測,想必是鬼無疑,因其無實態,或而無怪味。

  他既有此念,只想好生安睡,便把驅鬼的咒兒草草念了幾遍,本著趕走便罷了。

  而那不速之客正欲使出手段,想擒住內中之鬼,忽覺出里頭飄出數道咒力來,細品得乃是:人余不驚,人余不近,人余得禁,嗡瓦西索拉摩尼梭哈!

  此人心中暗呼:奇也!

  原只當是鬼魅,怎反念出驅趕之咒?所謂“人余”便是“人之余”,人死后則為鬼也。不過這貨也是迂,到這兒竟還將他作鬼看,便曰:如今天地人神鬼,五類暗流涌動,各家也悄悄地偷了些別家的法門,迷惑他者,故而鬼作驅鬼之法,倒也合情。

  他轉念尋思,但且嚇唬這東西一下。遂運起體內神功,只一道晴天霹靂,砰地一聲響,那門便四分五裂,木屑紛飛,碎得到處都是了。

  自木由曉得外面有動靜開來,心中便早已加了提防,隨時接戰,因此,那人施法碎門,這邊巨檑立即感知,也作轟雷之聲,飛將出去,直奔那人腦門便砸。

  此人大驚躲閃已經未及,只得揮手運氣,化一豎波紋屏障擋于面前。這道障礙在神兵威下,也只是暫且暫拖時間,他借機閃到一邊,眼看著那兵器當地一下,撞在一棵參天古樹上,丈許粗的軀干頓時爆裂一片,其余力甚猛未減,劈刮至地坪表面,留一道駭人的裂痕!

  來者舒一口氣,暗中尋思:一般鬼怪,并無這等仙力,若是能做到這點,縱是鬼精也早已脫了虛形,于是方出言喝問:“是何人當面!”

  孫木由并未回答,反道:“你又是誰?”

  說話間,便從內走出,此刻外面風聲仍在,卻無鳴鏑之音了。

  那人負手而立,狂眸一瞪,作語:“我乃石盤陀也,正欲前往烏鹮之地,見此處還可避風,便想進來。”

  木由微微有些驚訝:“你也是要去烏鹮的?”

  男子也露出疑色:“噫,莫不是同道之人?真大水沖了龍王廟也!”

  少年并未放下戒備,檑放一邊,仍復追問:“你緣何要去那烏鹮?”

  石盤陀愣住了,似乎對方問了一個幼稚的問題。就好比有人言“你為何要吃飯”一般。游神許久,他方才回答:“說那厭鈍話!要甚緣由?但聞那里好,便往那里去。”

  此時,因天色陰沉,星月難顯,四下里昏暗無比,他兩個都見不得對方長相,只摸黑說話。

  異漢心覺孫木由不是個爽快人,他已有問必答,竟還懷疑于他,心中或有不爽,便出言道:“寒風刺骨,你我站黑地里交談,多少有些癡傻了,汝若存心意,且讓吾進屋去如何?”

  木由聽他一說,也覺出味來,知是在指摘自己,便索性勿再糾結,放他入內。兩個人又互說了幾句話,似乎便交代清了各自的底細。

  石盤陀又曰:“既是同去烏鹮之地,不如一道,路上也有個照應,如何?”

  木由盤膝靠墻,只點頭迎合:“嗯…嗯。”,心思卻飄向屋外不時傳入的驚雷。

  他二人漸漸置下芥蒂,遂在這破房里瞑目寧心,閉眼歇息。外頭仍風聲緊密,僅消片刻,嘩啦啦下起驟雨。

  孫木由半睡半醒之間,聽聞水滴擊窗,心想果真來了雨。又覺眼邊有光閃動,緊接一道巨響,原是電嘯雷凌,借此剎那明亮,他忽發現石盤陀竟無蹤了。

  奇哉,人呢?

  正狐疑,聽得外面有異動,急忙起身出去探查,卻見那怪漢正高舉袋子盛雨。

  “你這廝手段真怪,布囊竟能裝水,只是因何便放著大覺不睡,跑來接雨呢?”

  石盤陀把了一臉的疲態,迎風朗聲:“你快也準備著吧,別到時后悔藥都沒處買,只能哀求于我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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