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荷魯斯關切地問道,他眉頭緊蹙,望向對面一瞬停滯的圣吉列斯。
大天使并未回答他。
而在兩位原體所坐的小椅旁,亂石搭就的瀑布正汩汩而下,翠葉搖曳于碎水間,鳥鳴婉轉。
圣吉列斯茫然地眨了眨眼,嘴角的和煦微笑漸漸放平。
我可能……快走了。
圣吉列斯輕聲說,他看起來相當輕易地接受了這一事實,并未有任何不滿與憤慨。
他僅僅是移開了看向荷魯斯的眼,隨意地舉杯咽下杯中那濃稠苦澀的液體。
荷魯斯一愣,朝前探去身子。
你會沒事的——我答應我們的父親要將你帶回去,這是他的命令,他仍舊相信你,圣吉列斯。
是么。
圣吉列斯不咸不淡地說道,他垂下眼,長而金黃的眼睫毛顫抖,
我倒是并不相信他。
大天使隨即笑起來,露出嘴邊獠牙,他舒展身子,收了收袖子,斜倚在椅子上,搖晃著杯中酒。
他并不可信,
圣吉列斯坦言道,
我從未見過如此卑劣到坦蕩之人,我對他的最后一絲敬意來自他是人類之君,是我們的父親,但現在……我并不想尊敬他。
圣吉列斯沉默片刻,他對面的荷魯斯顯然已經驚愕至極了,圣吉列斯在內心中嘆氣搖頭,唯有在這一點上,荷魯斯永遠不會同他感同身受。
但……
圣吉列斯收起微笑,眼底似笑非笑。
我卻也能理解他。
他再度苦笑起來,似乎在嘲弄自己的命運,他已經做完他全部能夠做到的了,他已貫徹地走完自己的命運之途了。
自始至終,圣吉列斯都無愧于心。
皆為命運。
比起康拉德·科茲在預言之途上的逡巡不前,圣吉列斯則一往無前,他知道他會面對什么,他亦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他也知道……圣吉列斯的微笑冰冷刺骨,在國教過于興盛后,人類之主究竟想要做什么。
中間卻也出現了插曲,在預言之途上,基利曼本不該提前退場,圣吉列斯本為基利曼留出了充裕的空間去重新管理——
但基利曼卻提前離去了,命運發生更改。
他也并不怪基利曼。
他只是……些許的憤怒與疲倦。
圣吉列斯平靜地搖晃著杯中酒漿,早已不是巴爾上甜美的紅葡萄酒,而是酸澀的苦漿,自食惡果。
人類文明史上,存在著億萬值得歌頌的藝術作品,每一紀元都存有著每一紀元值得歌頌的傳奇,他們或是歌頌忠貞,或是坦言背叛,但不論如何,總有一種不變的核心貫穿整個人類文藝發展史。
那就是——毀滅的藝術。
只有徹底的毀滅與隕落才足夠觸動靈魂,將美的拉入泥沼,將好的徹底撕碎,一個濃墨重彩的結局當是如此,讓戰士犧牲于停戰的最后十秒,讓正義宣判于絞刑后的那一刻。
對于一個終局來講,對于他們的終局來講,對于荷魯斯·盧佩卡爾與圣吉列斯來講,現如今已經足夠了。
他們并不需要回去,單單因為人類之主那遲來萬年的悔恨與憐憫,純粹的毀滅則更加干凈,圣吉列斯不愿再露面了。
他的結局當是帶著他的善與惡,升入那不可言不可語的圣所。
圣吉列斯的眼中帶著一絲憐憫,他看向荷魯斯——荷魯斯也不當如此,他們都該離去。
圣吉列斯伸出一只手,握住荷魯斯的手,荷魯斯猛地一僵。
跟我走吧。
圣吉列斯輕柔地說,
回歸安眠……我們不必再出現了,駛向新世界的方舟之上沒有我們的位置。
他感到荷魯斯的遲疑與猶豫,與此同時,在現實的吶喊前,這方虛構的小小世界也開始坍塌。
圣吉列斯感到火炙般的劇痛,漆黑宛如燒焦灰燼般的血污自腳底攀爬而上,他依舊在試著拖慢這一切,但他的惡正呼喚著他,以臨死前的悲鳴。
圣吉列斯自己并不同情那個被欲望與殺戮所蒙蔽雙目的自己。
他的白羽燎上灰黑,在最后一刻,陰陽兩面終將相融,極端的對立完美,若不走向中庸,便走向極致的毀滅。
我……
荷魯斯猶豫著,圣吉列斯的邀請是如此真摯而懇切,宛如垂涎欲滴的紅果,死亡與毀滅是輕松的,即便日后洪水滔天,他們也不必再發愁是否登上新世界的船只了。
他手上的觸感輕柔又冰冷,不看圣吉列斯那逐漸猙獰的腿部,現在荷魯斯面前的圣吉列斯宛如真正的神明,平靜而疏離,散發著圣潔的白光。
但唯獨只有微弱的溫度。
荷魯斯又想起另一只手掌,來自他的父親,粗糲而炙熱,帶著滿腔希冀,目光熱忱。
就在不久前,他的這只手被尼歐斯握住,并許下了無法背棄的承諾。
荷魯斯的嘴唇顫抖著。
啊!他是多么想死!!!
他難以接受他所做過的那一切,難以面對同僚那刺痛的目光,難以聆聽人類之主的嘆息,他搞砸了一切,卻又被原諒。
牧狼神的良知與羞赧無法讓他繼續走下去,它們正急迫地勸說著他死去,一同與圣吉列斯離開,就讓新世界留給那些雙手尚未沾滿鮮血的人們!
但是……但是……
荷魯斯瞳孔顫抖,他的眼中流出痛苦而真摯的熱淚,他看著圣吉列斯,是那么地歉意,那么地不舍。
他的理由也只有一個,如此簡單,如此直白。
我不能……
荷魯斯呢喃道,他前伸出身子,越過茶幾,雙手握住圣吉列斯的那只手,
我不能再背叛他一次。
圣吉列斯啞然,他的目光驟然冰冷,這便是他與荷魯斯最大的分歧,但現在他們都已選擇了自己的路,圣吉列斯便也不愿多言了。
他不該希求。
荷魯斯慌亂地隨著圣吉列斯起身,大天使收回了自己的手,暴虐的氣息紊亂地出現在他周身,眼白中攀上漆黑,獠牙蠢蠢欲動。
那么我該走了。
圣吉列斯平靜地說道,他的眼皮猛地抽搐,世界與世界開始模糊,在劇烈的掙扎間,他看見抵在他喉嚨上的漆黑惡犬。
“留不留?!到底留不留!!!”
哈迪斯咆哮道,
“尼歐斯到底是怎么打的算盤!!!”
他身下的墮落圣天使宛如一只奮力在地上掙扎的雞,碩大而繚亂的鋼翼在地面上胡亂撲騰,羽毛亂飛,躥到他們身旁的瓦爾多盔甲上,
其力道之大幾乎要把哈迪斯那不存在的內臟震錯位。
他身上的哈迪斯則更加近似于一團實體黑暗史萊姆,圣吉列斯依舊擁有著強大的實體,因此哈迪斯沒辦法完全虛化,必須以物理的方式摁住他。
圣吉列斯內部的靈能濃度更是龐大到令哈迪斯都瞠目結舌,那像是一個完全隔離于亞空間的小世界,以一種絕對惡意的形式存在。
哈迪斯懷疑當年人類之主丟棄的靈能全在此處,因此,他必須集中黑域,深深地,深深地刺破那一點。
而隨著圣吉列斯的掙扎,無盡的黑暗正汩汩涌出,伴隨著億萬怨靈在其間尖嘯。
人類之主希望帶回圣吉列斯。
瓦爾多說,
先吞噬他的大部分靈能,削弱他。
“我的確正在這么做!”
哈迪斯咆哮道,
“別掙扎了!!!”
他身下的圣吉列斯幾乎化身為了某種更恐怖的存在,恐怖指數甚至與骨蛾化的莫塔里安不分伯仲,或許可能更勝莫塔里安一籌。
在吞沒圣吉列斯全部的前一刻,大天使就像是個瀕死的癮君子,為鮮血而瘋狂至極限,比起吸血鬼,食尸鬼更符合他現在的面目,瘦削灰暗的臉,拉長深陷的眼窩,針管般的獠牙。
瓦爾多掏出一本厚厚的書,他身旁拎著香爐,時刻準備沖上去輔助哈迪斯的莫塔里安緊皺著眉,蒼白之主看見瓦爾多拿出的應該是一本國教書籍?
封面上的作者落款是珞珈·奧利瑞安。
瓦爾多翻到其中的某一頁,在以一根金羽做書簽的那頁,他找到了人類之主囑托于他的咒語。
“基利曼、安格隆,這需要你們來。”
“你現在才說?!!!”
哈迪斯的尖嘯被無視了,與此同時,基利曼幾乎是立刻沖到了瓦爾多面前,奪走了那本書,安格隆也緊隨其后。
禁軍更偏向于隔絕亞空間——
所以這需要由他的子嗣來,基利曼與安格隆是最佳人選,他們中的一位繼承了人類之主的一份力量,另一位則曾被帝皇附身。
基利曼咽了口唾沫,無視莫塔里安令人不安的目光,他立刻開始念咒,安格隆則用他的靈能輔佐著基利曼,靈感足夠高的兩位原體都立刻理解了人類之主的意思。
哈迪斯那邊的圣吉列斯開始放聲尖笑,
殺了我!!!
他咆哮道,亂毛紛飛,
他無權讓我繼續為他效力!在他如同丟棄一只跳蚤般拋下我后,他有什么臉這么做?!!!讓他出來面對我!跟我決斗!!偽帝!偽神!!!
一陣劇烈的抽搐,隨后嬉皮笑臉般的尖嘯爆出,圣吉列斯猛地朝上方起身,卻不似掙扎,更像是擁抱,
獠牙則本能般地靠向常人脖頸的位置。
毀滅前讓我嘗一口你的血——這位散發著惡臭氣息的朋友,我并不嫌惡你的味道,僅六滴,我便不再掙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快點!!!”
哈迪斯發出了尖銳爆鳴聲,但拘住圣吉列斯的行為并未有絲毫放松,莫塔里安清晰地看見冥王所形成的黑暗猛地刺出尖刺。
這一刻,曾經被色孽攏入懷中的莫塔里安跟哈迪斯共情了。
沒有絲毫猶豫,莫塔里安不再將希望寄托于他身旁已經開始黃金巨大化的兩位原體,他憤怒而平靜地壓抑住恐懼感,快步走到祭壇前。
勞駕,
莫塔里安感覺喉頭涌上來嘔吐物了,腳步也變得虛浮,但他咽下去了。
游魂,讓我給他個閉嘴的機會。
黑暗開始蠕動,不再只有兩只龐大的雙翅外露掙扎,那顆該死的頭顱露出來了,還夾雜著怒罵嬉笑與污言穢語。
部份脖頸也露了出來,卻不是肉體,而像是被浸泡在強堿里多日的骨骸,來自冥王的侵蝕從未停止。
莫塔里安眼中無光,舉起他沉重的鐮桿,鐮頭對準圣吉列斯的頭。
圣吉列斯瞳孔放大,他看見莫塔里安那張露出極惡笑容的臉。
另一邊,奪目的金光爆出,由該死的基利曼念珞珈的禱詞,他依稀瞥見了人類之主的面龐。
隨后,鐮頭猛地砸下去!——
圣吉列斯?!
圣吉列斯茫然地眨了眨眼,看見正搖晃著他的荷魯斯,荷魯斯的眼淚滴下來,掉在他身上,鎏金般滾燙地亮起日光。
圣吉列斯看見那些液滴在他焦黑的身軀上如蛇般連接起來,仿佛一道道金色鎖鏈,他絕望徒勞地猛地抬頭,看見了那一輪即將吞噬他的恒日。
彌漫他全身的漆黑開始扭轉為淡金——
鮮血地獄間,涔涔汗珠劃過基利曼的額角,他猛然提高音量,大聲喝出最后一句,
主啊,愿所有人的罪都得到寬恕,請保佑我們,阿門!
禁軍爆出一聲呵斥,
“放開圣吉列斯!!!”
放你媽!!!
蒼白之主替哈迪斯怒吼道,但璀璨的金光驟然爆開,他們仿佛在太陽內部游泳,所有人都感到了人類之主那股獨特的靈能。
淚光在圣吉列斯潔白的面龐上滑落,他呆呆地看著逆光朝他漫步而來的人類之主。
他真傻,真的。
他忘記了人類之主從不用語言服眾之人,帝皇根本不打算用言語的力量帶回他,他最初便打算強行帶回大天使。
而荷魯斯,不過也是他用來走入圣吉列斯兩極世界其中一極世界的引子。
他根本沒打算給圣吉列斯選擇。
圣吉列斯嘴角露出難以置信的笑,漆黑血氣的裂紋在臉上裂開,他自暴自棄地露出他現在真正的模樣,
你依舊不愿放過你無辜的子嗣?
我僅僅是來贖罪的。
人類之主平靜地說,
圣吉列斯,我的孩子,回來吧,我為你在新世界預定了一張頭等艙船票——你不必再勞苦了。
那他呢?
人類之主淡淡地側目,望向昏迷的荷魯斯,圣吉列斯抓住了他眼底的那一絲真實的不舍與悔恨。
如果你愿意,
人類之主說,笑起來——圣吉列斯知道他要開他那毫無幽默可言的冷笑話了。
我可以讓他做服侍你的船員,權當他的贖罪之路。
圣吉列斯搖了搖頭,而見圣吉列斯已然得手,人類之主也似乎不愿與他再度交談了,又或許是他的力量不足以支撐著他再度與圣吉列斯交談。
睡吧,
人類之主淡淡地說,
我的孩子……你被批準永恒的假期。
圣吉列斯的靈魂立刻變得沉重困倦起來,他仿佛置身于萬丈海底,僅有頭頂那一小片朦朧而混沌的光域。
他看見了……什么。
圣吉列斯困惑地嘗試著睜大雙目,他凄慘地仰面躺在地上,望向沒有天空的上方。
他身旁,唯一沒有吃到黃皮子爆閃的哈迪斯灰頭土臉地狼狽起身,莫塔里安則立刻跟上去一同咒罵人類之主,同時警戒著瓦爾多的行為。
基利曼和安格隆則緊張地圍著圣吉列斯,將他托舉在他們的膝間。
啊…啊……
圣吉列斯有氣無力地吐露出氣聲,似乎很努力地想要說些什么。
我的兄弟,不必著急。
安格隆急忙說道,溫和的靈能涌出。
圣吉列斯再度努力睜了睜眼,看向那一片混沌虛空,
恐……虐……
他說。
基利曼與安格隆猛地一驚,兩人對視一眼,
不必著急,確實有這種可能,我們有預案。
基利曼立刻安撫道,圣吉列斯的復蘇可能會引來恐虐,這是可能性很大的一點,對此三個軍團早就在巴爾上嚴陣以待了。
圣吉列斯又掙扎著說道,似乎這一信息更加令他著急,但他現在太過虛弱,已然到了昏迷的臨界值。
沒事,
基利曼安慰道,
現在巴爾上的布兵遠超你的想象。
圣吉列斯偏過頭,如瀕死之人般猛地抓住基利曼的手,死死地攥住。
最后,圣吉列斯還是成功吐出了那個單詞,隨后徹底陷入了昏迷。
……綠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