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所見的畫面,哪怕是先前一路都在思考著南極長生大帝的齊無惑都未曾預料到,他看到云琴和后土,看到了那位自始至終冷峻漠然的北極紫微大帝,看到了曾經和他在火部之首爭斗時候交鋒過的左輔星君,以及天蓬大真君。
北極紫微大帝手中折扇微搖。
眉宇清冷平淡,似乎沒有多少漣漪,但是他坐在那里,就展現出一種讓人完全無法忽略的氣度,仿佛整個屋子都明亮起來,天蓬大真君看著齊無惑,微笑頷首。
后土皇地祇娘娘背后則是元營元君,元執元君,元皇元君三位。
雖然都是根基最是深厚的真君層次。
但是三位元君注視著那邊溫和的天蓬大真君卻皆極警惕。
六界內外公認的第一戰神,在三清四御尊神不出的時代,所向披靡的絕對強者,北極驅邪院膽敢審判帝君的保障,為天庭所尊的蒼天上帝,縱然是輕松站在那里,都給人一種絕強無比的壓迫性。
這屋子里面似乎有一種沉凝的氣氛。
齊無惑走進來的時候,這樣的氣氛就忽而散開來,云琴笑著招手,齊無惑眸子掃過了北帝一行,沖著天蓬大真君還禮,而后緩步走來,云琴笑著道:“無惑無惑,你買了些什么?”
齊無惑將手中的東西放下,語氣溫和的回應。
后土皇地祇娘娘則是微笑道:“無惑,云琴來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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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長輩隨行。”
這是解釋了現在的情況,以讓齊無惑安心,后土皇地祇娘娘也已知道了在之前之戰當中,少女奔波于妖界和人間,打穿了諸多妖族豪俠,而后完成了最為關鍵的一步,將諸多泰字玉符貼在山川上,并非是養尊處優的大家小姐。
于是心中頗為滿意。
縱然是和北極紫微大帝,稍有些嫌隙,也不得不承認,這般的武風凌厲,不愧是北帝的血脈后裔,委實是讓人驚嘆,當即眸子微轉,道:“無惑,且去見禮吧。”
齊無惑以晚輩見長輩的禮數見了北帝。
天蓬大真君乃是三清正傳,也是含笑受了一禮。
只是左輔星君卻是避開來,沒有受,含笑道:
“在下只是隨行的侍從,可是當不起你的禮數啊,哈哈哈……”
“來來來,這些是云琴帶來的禮物。”
氣氛逐漸變得徐緩許多,不再是那么的緊繃,已經開始有笑聲閑談,就像是真正的,晚輩和晚輩之間閑談,只是恰好長輩也在而已,齊無惑提起手中買來的菜,前去準備今日的午飯,云琴則是陪著后土娘娘閑談。
齊無惑將菜洗凈了,放在了案板上。
手里的菜刀抵著菜,閑談聲音隔了一層門,聽起來就稍微有些模糊了,菜刀在齊無惑的掌中,輕而易舉地將骨頭都剁開,切菜的聲音清脆又節奏,像是一曲小調,齊無惑的心神逐漸安寧下來,只是又有一個一個的念頭浮現出來。
北極紫微大帝,南極長生大帝,后土皇地祇娘娘……
北極紫微大帝今日為何來此?
他這樣的御,不可能輕易下凡,必有其本身的目的。
云琴只是來消解沖突和氛圍的。
祂的目的是誰?
后土皇地祇娘娘?欲要緩和地官和天官之間的矛盾?
欲要勸說后土皇地祇娘娘重新返回天庭?
還是說——
我?!
齊無惑的動作一頓,眸子微抬起,聽到了背后輕輕的叩門聲音,微微抬眸,廚房虛掩著的門打開來,身穿黑色袍服的紫微大帝眸子平淡,站在齊無惑的背后。
“長生之氣機。”
“看起來,伱最近遇到了南極。”
齊無惑不曾回答,北極紫微大帝的神色平淡,淡淡道:
“吾曾經來過這一城鎮,還記得曾有鹵肉和茶不錯,今次下凡,倒是有些心思再去看看,買些回來下酒,太上玄微,可愿意同行?”
齊無惑很想要說不愿意。
但是他也知道,北極紫微大帝應是有些事情要和自己說。
看了一眼那邊的后土皇地祇娘娘和云琴,少年道人徐徐呼出一口氣,反手錚的一聲,菜刀穩穩抵住了案板,擦凈了手,語氣沉靜道:“請。”
北極紫微大帝淡淡頷首,起身向外走去,齊無惑緊隨其后。
當廳堂之中的諸人看到他們兩個一齊出來的時候,神色都有所變化,后土皇地祇娘娘眼底笑意微頓,視線掠過了身前的云琴,落在了北極紫微大帝身上,三元元君皆有驚愕,左輔星君訝異。
后土皇地祇娘娘道:“無惑,要去何處?”
齊無惑嗓音溫和道:“今日還有些客人來,菜買得有些不夠,我去外面再買一些。”
云琴眸子亮起,道:“哦?!我還沒有見過這個鎮子。”
“我和你一起——”
折扇輕輕按在了云琴肩膀上,北極紫微大帝淡淡道:“不必了。”
以墨玉為骨的折扇打開,北極紫微大帝眸子平淡如水:
“方才的故事,不是還沒有聽完嗎?此番之事,吾去便是,后土皇地祇。”
“就有勞你給云琴講完故事了。”
后土皇地祇娘娘眸子微斂,淡淡道:“也可以。”
天蓬大真君,左輔星君,元營元君等見到后土皇地祇娘娘手掌輕輕揉了揉云琴的頭發,而木門打開,兩人走出,只是一者穿著袍服,氣度雍容平淡,其勢早已成,另一位只是身穿藍色道袍的少年人,他們彼此之間似乎并不祥和。
但是兩人的脊背都筆直,視線從容,帶著不同卻又類似的銳氣執著。
天蓬大真君視線收回。
‘是想要和小師弟說些什么……’
‘所以帶著云琴,是為了讓后土皇地祇安心?’
天蓬大真君忽而發現了什么。
他微微垂眸,看到那似乎永遠沒有煩惱的少女站在那里,澄澈安寧的眸子看著北帝和齊無惑的背影,里面似乎泛起了一絲絲的悲傷和難過。
天蓬大真君微怔。
她看出來了?
可旋即那少女臉上又浮現出燦爛笑容,然后雙手環抱住了旁邊的后土皇地祇娘娘的手臂,眸光溫暖如舊,卻仿佛方才那一剎那的‘明悟’,只是天蓬大真君的錯覺。
正是午時以后,這街道上人們少了些許,然此刻已到深秋。
日頭沒有像是夏天時候那么毒辣,兩側的樹葉已泛起了枯黃之感,在這樣尋常樸素的人間小鎮里面,如北極紫微大帝這樣風采超凡之人的出現,自然而然地會引來一道道的視線注視,但是此刻的人們卻視若無物,只是和少年道人打招呼,頗為尊重的模樣。
齊無惑和北帝踱步往前,誰都沒有說話。
只是齊無惑沒有想到。
北極紫微大帝竟然當真走到了一處茶攤上,而后隨意坐下,顯而易見,他所說的,有熟悉的茶攤和鹵肉下酒之類,并非是假的,點了兩壺茶,齊無惑也坐下,北極紫微大帝看著紅塵人間,這里茶館桌子上甚至于還放了棋子棋盤,是為給那些閑散老者準備的。
這樣他們可以一邊下棋一邊喝茶,也算是在給招攬生意,
店家上了茶,還有一碟子豆子,一碟子切了的涼菜佐茶,笑著道:“客官且先稍微等等,咱家的鹵肉馬上就好了,到時候給您兩位切第一下,且稍等,稍等。”
北帝喝了口茶,隨意拈起一枚黑色棋子,道:
“會下棋的話,下一子。”
齊無惑沒有反駁,他提起白棋,北極紫微大帝道:
“南極長生他見你,應該是講述了一番自己的道給你聽?”
齊無惑沉聲道:“是。”
北極紫微大帝道:“覺得如何?”
齊無惑閉目,北帝已經下棋了,少年道人好一會兒后才落子,道:“他的目標是長生,萬物長生,為此要加速輪回,以千次萬次的輪回,換取一世之長生,北極紫微大帝認為,長生是對,是錯?”
北帝淡淡道:“長生無對錯,正如短壽無對錯一樣。”
“天性自足,善惡不因長短而抉擇。”
齊無惑下子,道:“那魂魄,是否為一?”
北極紫微大帝抬眸問道:“你覺得是否如此?”
少年道人道:“不是。”
北極紫微大帝淡淡道:“我不想反駁你。”
“在我的眼中,魂魄為一。”
“但是,每一次轉世的個體,并不是一了。”
“但是,每一次轉世的個體,并不是一了。”
“每一世,每一世,皆是獨立且無影響的,換句話說,你和你的前世,是同一個魂魄,卻不是一個人。”
北極紫微大帝抬眸,這茶館里今日閑散,最當中掛了一幅老牛耕田圖,北帝指了指那一卷圖,道:“魂魄,就如同白紙一般;而一生之經歷如同筆墨落于白紙之上,勾勒起伏,經歷的事,結交的人,好友,仇敵,便是起承轉合,終究化作一幅畫卷。”
“這一副畫,便是一人之一生。”
“如同這老牛耕田圖。”
“而輪回,就是將這白紙重塑,仍舊化作一張空白的紙,魂魄一致。”
“第二世經歷的一切,那些事,那些人,悲歡離合,則是其他的勾勒痕跡了。”
“或許會化作閻羅索命圖,或許只是千里草地。”
“魂魄為一,如同畫卷一樣,但是吾問你,這兩幅畫,是同一幅嗎?”
齊無惑思考之后回答道:“不是。”
北帝落子,輕描淡寫道:“這白紙為魂,畫卷為人。”
“魂魄只是載體和人的個體,并非是一樣的,嚴格意義上,吾眼中所見的人,所見的一切有情眾生,是這個魂魄在這一段時間里面經歷的所有事情,讀過的所有書,一切的巧合,微妙的心中情緒起伏,所有的一切匯聚而成的個體,是一個人。”
“但是失去了后面的所有,只剩下的魂魄。”
“也只是魂魄而已,不是人。”
“但是,這也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北極紫微大帝抬眸,看到了思考當中的少年道人,他的眸子平和無光,幽深安靜,道:“重點在于,蒼生自己的想法。”
“覺得自己是一切經歷,一切的相識離別,以及經歷之事組合在一起,塑造誕生出來的個體;還是歷經無數輪回,洗刷掉每一次經歷的筆墨后留下的最本質的魂魄。”
“若是前者的話,以無數的輪回洗刷這痕跡和經歷,以求白紙最終不會破碎。”
“無異于無盡殺戮之舉。”
“但是若是蒼生認可,人間紅塵事,自己的一切經歷,親友,自己的喜好欲望,只是被洗刷而去的筆墨,一場游戲,而承載著這些的魂魄才是自己的話;那么長生的道路,就是在抹去無意義的彎路,直指本真,極為正確的道路。”
“你覺得,如何?”
“真武?”
齊無惑沉思許久,南極長生和北極紫微的話語在耳畔浮現出來,少年道人捏著棋子許久不曾動手落子,許久后,道:“貧道齊無惑認為……”
“那些經歷,見到的人,遇到的事情,才是人。”
“失去這些的話,只是空白的意識魂魄而已。”
北極紫微大帝抬眸:“何解?”
齊無惑回答道:“人間有一種病癥,得此病癥者,會一點一點地遺忘自己的過去……,最終不記得親人,不記得朋友,不記得自己的過去和一切經歷,不記得自己喜歡什么,討厭什么。”
“若是按照南極長生大帝的說法,這樣的狀態,也是他。”
“但是,以人的視角,當一個人得到了這樣的病癥,遺忘了一切的他,是否還是他?”
少年道人落子,自己回答道:
“當然是他,因為還有其他人在,因為他的親人,朋友還在。”
“但是如果連這些也抹去了呢?”
“沒有一切的人際關系,沒有了自己的過去,沒有了自己的記憶,沒有了自己的喜好,沒有了自己的欲望,只剩下肉體和魂魄為一,呼吸吐納,長生不死者,可為長生嗎?那樣長生的,是我呢,還是單純永遠不會死的肉塊?”
“萬物渴求長生,是我長生,非肉塊,非魂魄長生。”
北極紫微大帝抬眸,道:
“親自見過了南極長生,仍舊有此想法的話。”
“你可以聽聞吾之道了。”
“真武靈應。”
齊無惑沉默,回答道:“貧道齊無惑。”
北極紫微大帝不置可否,只是拈茶杯如提酒盞,淡淡道:“過去無數紀元,混亂無比,仙神爭鋒,你可知道,起源于何?”
“是長生者之欲。”
北極紫微大帝淡淡道:“長生?于我看來,長生為毒。”
“沒有心性的長生,只是這個世界的毒物,長生之后,諸多人間的欲望都可以得到滿足,但是緊隨其后的,是對于其他的渴望,更高層次的渴望,渴望見到更美的風景,渴望走到更高的地方,渴望飲食,美酒——”
“最開始,只一杯尋常濁酒就可以滿足;之后要不錯的酒,最后要好酒。”
“經歷越多,欲望越來越難以滿足,直到最后化作了要以仙神之血釀造的酒,要有龍肝鳳髓為飲食,要見絕色美人起舞,亦或者,若你覺得這些理由都太過于尋常低劣,猶如凡人,那么,這些呢——”
“要證道,要求道。”
“要為最高。”
“要凌駕于三清四御。”
“為求大道,萬物可拋?”
“以及,求長生。”
北極紫微大帝伸出手,掌心向上,微微攏起,手指白皙修長,仿佛籠罩住了某些渾沌的存在,他語氣平和:“為了這些理由,他們采取了行動,最后顛覆了時代,或者說,至少創造出了無邊殺戮——”
“而長生之道,只會讓這種無法滿足的欲望更加劇烈。”
“長生為大欲,長生之后,渴求不死,不死之后,渴求不朽。”
“爭斗,殺戮,除非他可以立刻讓所有生靈都抵達長生不死不朽,否則的話想一想吧,齊無惑,當整個世界上的仙神多增加十倍百倍,有百倍的東華,隱曜,遵循著長生的道路而行,為了求道無所顧忌,會發生什么?”
北極紫微大帝語氣漠然,五指握合:
“萬物蒼生,自有秩序。”
“拋卻長生更有其他有價值的存在。”
“以自己的意志去扭曲引導萬物,令萬物蒼生只剩下長生這一個執念,為此長生無物不可拋,無物不可殺,于是可以子弒父,女殺母,屠戮蒼生,以求我為長生者;甚至于連這樣的殺戮都不會被在意。”
“因為在那個世界之中,經歷,只是這一世的‘扮演’,魂魄才是最本真的東西。”
“所謂的親情,友情,欲望,執著,都只是虛無無價值的罷了。”
“既然只是虛假的,只是終究消散的東西,人之生死,無關于魂魄,那么兒子殺死父親,母親殺死孩子,彼此廝殺,不也只是一場輪回而已么?再度轉世,就會扮演這一世的身份和關系。”
北極紫微大帝道:“如此下來,整個六界將會混亂瘋狂。”
“蒼生萬物,皆有其欲,皆有所求。”
“人性本無善惡,求其欲而動。”
“欲不去遏,則越發膨脹,終究引發大亂。”
“所以,要以嚴刑峻法,約束蒼生。”
“越是長生者,則越是畏懼于死亡,活得越久,越是害怕;年少者往往對于死亡從容不迫,而老邁者則大多渴求活下來,所以,唯獨死,唯獨那長生者最為驚懼的死亡,可以讓他們清醒下來,讓他們的欲望被自己控制住。”
“不殺,不足以定秩序。”
“不斬,不足以維六界。”
“唯殺,可護生。”
北極紫微大帝語氣平和,他背后的天空云氣流轉,仿佛壓下,天穹厚重而沉悶,北帝的眸子平和,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一枚腰牌已經落在了桌子上,上面有層層疊疊的云紋,就在齊無惑和北極紫微大帝的中間。
北極紫微大帝背后,天穹之上云氣厚重,卻又有絲絲縷縷的散開,露出了北極群星之相,北極紫微大帝袖袍翻卷,氣度越發蒼茫遙遠,如同神話降臨,有平和的聲音道:
“北極第四圣。”
“真武靈應,可愿歸位?”
風起云涌,萬物蒼茫。
少年道人看著眼前的北極紫微大帝,道:
“敢問,蒼生遵循的,是誰定的秩序?”
北極紫微大帝看著他,這位尊奉玉皇,以一己之力承擔數個劫紀殺伐爭斗的御語氣平和,仿佛說最尋常不過的事情,淡淡道:
“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