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明心,在這前前后后三十四年間,已在人間闖蕩出了偌大的盛名。
早已證真人之境界,其手段奇高,已經有人說,他的道行其實已經足以歷劫登仙了,只是因為某些原因而不曾踏出最后那幾步而已,其實本身的手段,神通,都已經不再是真人這個境界所能夠涵蓋得了了。
這些年來,基本上每年都會有三五封信送來。
齊無惑展開信箋,看著明心真人的來信,在開始的時候,一如既往地問候了道人的身體狀況,談論這一路行來悟道的諸多感悟,最后談論他是怎么遇到這個弟子的。
‘在原本宋國的地方,弟子走入一山中,因而今天下未定,山間亦有匪徒,阿莊本是山下村落鎮子的居民,后被掠奪上山,弟子前去尋他,原本以為他會受苦,卻未曾想到,他靠著一張嘴皮子,便說得那些山賊云里霧里’
‘這小家伙說是要教導山賊如何成為懂得道的山賊。’
‘說,賊也有賊的道德。’
‘稱盜亦有道。’
‘那些個賊人賊頭兒,本來只是些強人,潰兵,仗著自己有些武力,做些搶人財物的事,不必說是百姓,便是他們自己,也是有幾分看不起自己的,這小家伙如此贊譽他們,且指出了什么盜亦有道,這些個賊人皆是將他引為知己。’
‘且下意識遵循了這小家伙指出來的盜圣之道。’
‘待得弟子前去尋到他的時候,這小家伙也已做到了這山賊的二把手。’
‘委實令弟子覺得啼笑皆非,后弟子將這些賊人皆抓下山來,送入官府論罪發落,這小家伙反而因為種種緣由,得以脫身,閑散隨性,逍遙度日卻又有一番氣度,是我道門之才。’
‘家中無人,弟子施展些微手段,倒是引得他瞠目結舌,有艷羨之心’
‘弟子將要帶他來見您。’
‘明心謹奉上’
一個閑散的少年人嗎?
而今雙鬢斑白,眼角處已經有了皺紋的黑袍道人把這一封信放下,就在桌案上對折,折成了一只飛鳥,張開手掌,任由這一只飛鳥振翅地飛起來,繞著守藏室外大樹飛來飛去。
齊無惑看著外面的人世,冬日陽光溫暖,落在了他的身上,讓他感覺到了些微的暖意。
媧皇娘娘和羲皇皆在。
老青牛在曬太陽,燃燈道人灑掃。
不知不覺。
齊無惑已經是這藏書守當中,看上去最為年邁的人了。
龍女現在已經逐漸混熟了,此刻坐在了收藏室翹起的飛檐之上,一手托腮,看著下面雙鬢斑白的老者,不由地嘆了口氣,道:“道士啊道士,你怎么就老成這個樣子了呢?”
“道士啊道士,這么些年來,你的道行怎么反而越來越低了呢?”
時間已過一十七年。
一身黑袍,玉冠束發的道人齊無惑無奈搖了搖頭,對于飛檐上坐著的龍女也只是溫和點了點頭,而后踱步走在陽光下,望稷門的方向走去,路上的人們有遇到他的,都會主動的行禮打招呼,神色都無比的崇敬恭敬,尚且沒有靠近稷門,就已經可以聽到談論道法的聲音。
遠遠看著,一股一股人道氣運,文脈之氣,沖天而起。
何其昌盛!
這些年輕的人們見到道人走來,臉上都露出了恭敬神色。
皆停下來了談論和講述,起身行禮,口中稱呼道:“夫子。”
“您來了。”
身穿黑袍,雙鬢斑白的道人頷首,神色溫和,道:“繼續談論便是,不必在乎我。”
“是。”
其余人們都回應,繼續坐下談論,但是這位老夫子在這里,他們又怎么能夠如先前那樣的輕松隨意?一個個神色皆有些鄭重,脊背筆直,談論對于道的理解之時,語氣也變得比起先前更為鄭重許多。
道人無奈一笑。
這些人——
有些是當年就聽聞他講道的,也有些是這些年長大的少年人。
西門大沖已是一名三十四歲的男子,向齊無惑行禮之后,等到了雙鬢斑白的老者坐下來,西門大沖方才自己落坐下來,坐著的方位也不如先前那樣,而是側身對著道人,神色謙恭。
他已經退去了當年的少年燥氣。
身材高大,眉宇沉靜凌厲,談論道和法也是已經有了自己的領悟,修持之道,是需要一步一步來的,西門大沖于數年前自然領悟,道韻流轉,擁有了類比道門觀主一級的修為境界。
約莫是先天一炁的層次。
這似是尋常。
但是如西門大沖這樣認真修持的人,大多都已經有這樣的境界。
在三四十年前,已經足夠在一州一地開辟道觀,收徒弟子的先天一炁,而今雖然不至于是已成為隨處可見之人,卻也確實是沒有了如當年那樣罕見,一州之地,人人體內有氣,能讓這氣流轉,自成為一體系的,算是百里挑一。
先天一炁,則是需要認真修持,算得千里挑一的境界。
但是,一州之地,竟然有數千當年道觀觀主,寺廟主持這個境界的人,全天下之多,則更是不可計數,而往日在道門之中,已經可以占據一峰之地的真人,比起往日,亦如井噴一般涌現。
和數十年前相比,這幾乎是讓人恍然如夢般的巨變。
如今想來,當年道人經歷過的中州之劫,這個時代再度出現。
恐怕不再需要地祇們的輔助,甚至于人間界的氣運大陣都不必徹底打開,曾經觀主級別的高手到處都是,一坊里面都有個好幾個,一城小則數十坊,大則百余坊,這些純粹的觀主高手,卻還是可以兼容人道氣運。
這已是一股極強的力量。
天界常態化的天兵也就是這個層次了。
只是,這些年來,人們漸漸發現,修持之艱難,先天一炁層次攀升至真人已是極難,而尚且還沒有天資縱橫者能夠靠著道經抵達往日仙人般的境界,就仿佛有一無形無質,卻真實存在的屏障一般。
風吹過人間,道人雙鬢斑白,平和注視著這九座石碑。
九座石碑之上,已經有了許許多多的文字,或者淺淡,或者凌厲,只言片語,不成篇章,單純看來,卻是氣象不足,但是若是將它們聯系成一整個整體來看,卻已是有幾分蔚然大觀。
但是,還不夠——
還不夠啊。
眼前的御之樹已經長大許多,但是樹枝卻還沒有伸展開來。
如此終究只可以稱之為是樹苗,還沒有朝著四面八方延伸和伸展開樹枝,沒有綠葉如蔭,還不足以庇護其下,還不足以遮風擋雨。
無聲無息,人道氣運卻似乎遭遇巨大的沖擊,一道氣機,劈波斬浪一般地沖擊過來,道人并不回頭,只是自然而然側了側脖頸,然后抬起手,五指微籠,抓住了那一道撕裂氣運而來的茶盞。
鬢角白發揚起落下。
茶盞之中的茶水流轉一次,沒有絲毫流出來。
“我真不知道,你的境界,到底是在提高,還是在降低。”
聲音從后面傳來。
青衫文士懶洋洋地靠著一棵大樹。
看著眼前盤膝而坐的齊無惑——這道人的境界之前似乎突破,而現在他的氣息卻比起十幾年前還要弱,伏羲挑了挑眉,走在齊無惑身邊,盤膝坐下,看著眼前石碑,道:“十幾年了,伱這些劍器還沒有鑄造出來。”
道人的回答仍舊沉緩而有力,道:“快了。”
青衫文士道:“我必須要再提醒你一次,你之前已出手,攔截了御的一招暗牌,現在南極長生大帝已經默認你有這樣的手段,下次他遇到能解決你的機會,絕對不會放過,會干脆利落地出御境一招。”
“人間界一統,氣運大盛之后,那種量劫般的不穩氣運波動就會停下來,等到那時候,那就意味著,南極北極和我交手,也很難以引爆這氣運,吞覆人間,也就是說,人間界氣運鼎盛且穩定之時,就是人間界和天界再度接觸的時候。”
“就是南極長生會去尋你動手的時候。”
“現在的你,境界似乎是地仙,實力是真君,狀態卻還在下滑。”
“御清之炁,留駐人間,你又如何抵擋得了南極長生?”
“而今李翟那小子攻城略地,已只剩下了最后一國的一座城池負隅頑抗,等到他成功,就意味著,你距離生死危機,就更近了一步,當然,你若是愿意永遠留在人間,再也不出去,倒也由著你。”
齊無惑沒有回答了,他看著眼前的九座石碑。
青衫文士看著論道眾人,語氣平淡道:“還差一絲絲火候,而今他們雖然有所領悟了,但是卻還不夠,還是差了一絲絲,方才可以蛻變,自外而來的壓迫力,逼迫他們蛻變而出。”
齊無惑沒有回答。
他內觀自身,五炁之中,人之炁也已近乎于圓滿,連帶著鬼之炁和地之炁也逼近于這個境界,距離最終的圓滿,也只是差了一絲絲而已。
復有十幾日的時間來,明心帶著那個他口中雖然疲懶,卻是性格灑脫,近乎于道的少年人回來了,前去守藏室,拜見了那道人,姓氏為莊的少年人穿一領灰色袍子,像是一座鐵塔,頭發亂糟糟的,也不喜歡束起來,卻奇妙的,沒有讓人厭惡的邋遢,反倒是給人一種灑脫之感。
或許,如此的原因是因為這個少年人明亮剔透,靈性過人的雙眼。
而今看上去青年模樣的明心伸出手,在這少年頭頂輕拍了下,道:
“喚師叔祖。”
師叔祖?
這個少年人上上下下看著這位祖師,見到他身穿黑色文士袍服,神色平和,雙鬢已白,眼角已有皺紋,神色平和,玉冠束發,發絲之中已多有銀白,神色氣質溫醇莊重,眼睛滴溜溜轉了轉,雙手一拱,灑脫道:
“宋人莊二狗,見過這,這位師叔祖!”
出身于尋常者,多取賤名,以求個好養活。
而今已赫赫有名的明心,喜真人抬手一巴掌呼在了這狡黠的少年后腦勺上,而后臂彎搭著拂塵,對那雙鬢已白的道人深深一禮,道:“師叔,這孩子有天之慧根,盡數得了道門逍遙之意,弟子估計難以教導。”
“還請師叔可以收下他為徒弟,教導他。”
道人注視著眼前的少年人,自他的眼中看出了些微狡黠,笑了笑,道:“這個孩子不該由我來教導,你帶著他,行走天下,他自然而然會有所領悟的。”
明心頓了頓,道:“至少,請師叔為他取個名字。”
“……好。”
鬢角已白的道人招手讓這個少年人過來,說是要去推占卜算一卦,在入內的時候,這個眼底狡黠的少年人自然是沒有那樣規矩的,一雙眼睛左右看來看去,忽而微微一頓,道:“這是……什么?”
他的視線從前面那個雙鬢斑白的男子身上移開來,看向一側。
在那里疊好,放著一疊深藍色道袍,一根木簪,旁邊還掛著一柄劍。
這毫無疑問是道門清修者的裝扮,那少年人疑惑道:“這是……”
前面的黑袍夫子回過身來,道:“那個啊,那個是我的。”
“您的?”
這少年人看著眼前氣質溫和莊重的男子,一身黑袍,氣機溫醇,肩膀上似乎承擔著無盡的分量,又看了看一旁的道袍,配劍,自有一番灑脫之氣,那黑袍夫子看著藍色道袍以及一柄劍,道:“我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穿過這一件衣服,提起這一把劍了。”
少年道:“是嗎?”
“那您什么時候重新穿上道袍,提著劍呢?”
黑袍夫子于是笑起來,道:“哈哈,我也不知道啊。”
“或許,是很遙遠之后的時候吧。”
“提起劍,或許可以讓天地六界震動。”
少年人翻了個白眼,道:“吹牛!”
黑袍夫子沒有在意這少年人的恣意,只是讓他搖了一卦,而后解卦,解卦的時候,這個少年正坐于前,卻還是有些穩不住似的,時而看看外面的風景,時而發呆,時而走神,若非是旁邊還站著明心,早就已經往后一躺,直接擺了。
明心端莊站著,倒像是比起那少年人還要認真和關心,道:
“師叔,如何了?”
黑袍夫子溫和看著眼前的狡黠少年,溫和道出了他一生的命格:
“取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無憂。”
“當名為周”
莊二狗懶洋洋的拱手行禮,心里面想著。
樂天知命,無憂之人么?
他很喜歡這個批命,故而倒是鄭重了些:“弟子莊周。”
“謝過師叔祖!”
明心在這都城之中,多有久留,所以這位少年莊周卻也是在這城池里面溜達,常常前去九座石碑之前,見到那位師叔祖也常在那里,不由好奇,道:“師叔祖,這石碑之上,什么時候可以寫滿?”
“很快了。”
“有多快?”
“須臾之間。”
而就在這段時間里面,有一騎自極遙遠之處狂奔而來。
來自威武王李翟的回信——
人間界最后一座城池,業已攻克!
而在這個消息抵達于此的時候,莊周忽而微微有所感覺,他轉過身看著白發的師叔祖,似乎感覺到了些微的不同,但是卻似乎又說不出來什么,只是覺得眼前的師叔祖忽然變得更為圓融了起來。
齊無惑雙目微垂,內觀自身。
一十七年春秋之后,他一身五炁,終于全部圓滿。
皆已臻至于無上境界。
人間氣運轟然流轉,立刻便有第二件事情出現在了面前。
鑄造最后一座九鼎。
這最后的一座九鼎,分量和象征的意義,實在是太過于沉重了,哪怕還未曾開始,未曾完成,也已經將人間氣運推升至于更高的層次,九座石碑之前,這些談論著修行和道韻的人們也越發熱烈。
御清之樹晃動,生氣勃勃。
九鼎之前文脈已臻至于極盛,現在只差一個契機,只需要外力一觸碰便要爆破,便要自內里孕育了一十七年的繁華和底蘊盡數噴涌而出,化作無邊燦爛,是所謂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而若是,這他山之石,本身就是天下第一等的美玉呢?
鬢角斑白了的夫子在前,年少的莊周在后面懶洋洋的走著,人道氣運流轉,夫子腳步止住了,莊周好奇,也順著視線看去,見到了城門口的人們散開來,有歡呼和傾慕的目光——
行走過了列國,已名動天下。
三十四歲的丘,帶著他的弟子們,再度出現在了夫子的面前。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淡然獨與神明居。
主之以太一,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