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藏室,那一棵老樹下面,白發道人神色溫和,老青牛卻已是狂喜。
他憋笑的模樣已經是有些控制不住了。
嘴角上挑。
壓不住!
根本壓不住!
如果不是擔心怕是擾民的話,他恐怕早就開始開心不已地瘋狂大笑起來了,此刻他周身氣息磅礴,隱隱然有些控制不住外泄,和當時與齊無惑初次見面時候,諸多氣韻盡數收斂,毫不外泄的境界截然不同。
但是其泄露些微余波,也已是浩浩蕩蕩,無與倫比。
帝境了!
哈哈哈哈,帝境了!
老青牛放聲大笑。
雖然說是靠著蹭了蹭那道人西出函谷的儀軌之力,這才勉勉強強成了個尋常的帝境,但是老青牛卻也已經是心滿意足,這可是帝啊,修行至于極致就是如此了。
至于大品,那是需要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之儀軌,才可以成就的道路。
非天資縱橫者不可為之。
非天命眷顧者不可得之。
非道心堅固無比者,不可為之。
六界內外,無數歲月之中,大品層次寥寥無幾,任何一個拿出來,那都是曾經響徹一方,名動天下的尊神,非同小可,非同小可,眼下的諸位大品層次的——
除去了三清首徒,也就只司法大天尊,雷部之主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
火曜之主,火曜東陽大帝。
以及陰司幽冥,泰山府君。
原本妖族妖皇,也是從不純血脈一步步登上頂峰的妖族大品,卻也死在了后土皇地祇娘娘手中,至于那個先天之中最強的中央鬼帝周乞,則是被泰山府君誅殺,故而除名。
除此之外,火部的朱陵大帝,瘟部新的大帝,這一代的太上老君等等諸名聲極大的,佛國湮滅了的十六脈佛陀,繼承太古天庭余威的妖族諸圣,也只是尋常帝境而已,畢竟太古之年,水神共工,火神祝融也不過只是大品。
雖然說時間不斷流逝,今日不同往時。
大道前路被三清四御不斷開辟。
可是大品的含金量并沒有絲毫的減弱。
是的,三清道祖和四御尊神比起當年更強了。
但是這不代表著大品大帝變弱了,欲成大品,仍舊極難,難于上青天。
老青牛自始至終就沒有打算成什么大品,那得要是前方千萬條道路,哪怕尋不到前路了,也是斷然不可懷疑自己走錯了,任由無數絕路,難路,哪怕是只有死路,卻也唯獨沒有退路,這才是大品之道。
其決意,根基,道心,甚至于機緣都必須是頂格!
老青牛自家牛知自家事。
就自己這樣子,是斷無追尋大品之根基和道心的,畢竟這事情可不是鬧著玩的,不是說要成就大品,就可以成就大品,其中諸多苦楚,諸多險惡老青牛自覺得自己是沒有這個緣分的,還是算了。
小富即安,小富即安!
更何況還能夠順著二爺的東風走上帝境突破。
老爺啊,這也在你的預料之中嗎?!
我不該懷疑你的!
老青牛心情大好。
而仍舊白發蒼蒼的道人齊無惑讓媧皇娘娘短暫舍棄了分身,以元神重新歸于太一之界,他溫和道:“需要有勞娘娘您暫時先在這里待一段時間了。”
媧皇娘娘的真身,現在就在天界,在三十三重天外的血海之中。
由上清靈寶大天尊最危險時期的化身,玉宸大道君看顧。
齊無惑需要前往那里,才可以嘗試將媧皇娘娘的魂魄真靈和肉身合一,真正意義上,打破曾經太一的抹殺,讓媧皇娘娘徹底歸來,當然,在這之前,還需要提前打破太一之界的封鎖,徹徹底底地鎮壓征服太一之力。
媧皇娘娘應允之后,化作了流光重新回歸那個世界。
這個時候,雖然周圍的環境依舊,但是因為已經看到了希望,所以媧皇娘娘反而不如之前那樣,覺得這太一之界幽黑無光,充滿絕境,反倒是有一種等待著最終天亮的感覺。
羲皇讓齊無惑過去,青衫男子雙臂環抱,神色冷淡,依靠著守藏室門下的大樹,詢問過了齊無惑的目的和計劃之后,陷入了沉默,道:“可以。”
“但是時機需要等一等。”
時機?
齊無惑看向眼前的青衫男子,后者隨意伸出手,摘下了一枚落葉。
“當年阿媧之事,有背叛者,你知道吧……”
這一句話,就已經足夠了。
這一句話,就已經讓伏羲對于除去自己之外的一切存在充滿了戒備,他看著齊無惑,淡淡道:“況且,而今的南極長生對于人間抱有惡意,萬物成長需要時間,我不會賭。”
“我會想辦法,創造出一段絕對安全的時間。”
“讓伱將阿媧帶回來。”
“絕對安全?”
齊無惑看向伏羲。
這樣絕對的話語,又是從伏羲的嘴巴里面說出來,還涉及到了媧皇。
這三層特性疊加下來,就算是一塊石頭,都得考慮考慮是不是可以砸穿三界,不得不讓齊無惑都感覺到了一種沉重感覺,讓他心底本能浮現出危險預兆。
你想要做什么?
對于這個問題,伏羲并沒有直接回答,他只是笑了笑,然后拍了拍齊無惑的肩膀,雙眸是金色冰冷的豎瞳,似乎永遠都帶著一種從容且戲謔的味道,淡淡道:“時間?”
“一直等待所謂正確的時機,就會誤過時機。”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青衫文士懶洋洋地說完這句話,就自顧自去曬太陽了。
齊無惑看著前面的人世間,神色平和。
他最后參與了李威鳳的葬禮,他的葬禮很儉樸,也很宏大,儉樸之處是在于,沒有任何稱之為帝王級別的待遇,而宏大,則是因為天下各處的百姓都自發為他送葬,這樣的人望和隆盛,自古及今,再不曾有了。
齊無惑在人群中看著李威鳳的葬禮。
卻也見到了臉上蒙著面紗的李瓊玉,他們在夢中第一次相會,而今在這葬下李威鳳的地方再度見面,李威鳳下葬于一處山上,這里可以永遠看著他曾經眷戀的人間。
李瓊玉的眸子溫和,在這山上看著帝陵和人間,她仍舊是那樣地風姿如玉,黑發垂落下來,里面卻已經有了幾縷銀絲,這個時代的人們早已經忘卻了曾經風華絕代的天下第一美人,而李瓊玉獨立于人世之外。
弟弟年少出生時候,她看著他出世,牙牙學語。
而近百年,也是她親眼看著他下葬,去世。
風拂過臉頰和白發,李瓊玉道:“無惑。”
道人站在這山的旁邊。
李瓊玉沒有看著他,只是道:“修道,可得長生否?”
這是在黃粱一夢當中,那位無惑夫子曾經三度詢問于山神瓊玉的問題。
而現在齊無惑給出了回答。
“可。”
李瓊玉垂眸無言,轉過身來的時候,見到那白發蒼蒼的道人轉身離開。
他辭別了這山,辭別了故友,辭別了人世的時候,小龍女看著他,惆悵地問道:“你是要走了嗎?”
道人點頭。
小龍女雙手背負身后,用腳尖輕輕點著地面,道:“可是,你不是說答應要照顧我了嗎?”她是曾經前去東海的,所以自然而然地從蒼龍那里知道了眼前老道人的身份,一開始惱恨于他對于涇河龍王之事,后來卻也漸漸明悟。
而今知道離別,反而惆悵了起來。
老道人溫和笑了笑,揉了揉她的頭發,道:“這六十多年來,我不是一直都在照顧你嗎?”
小龍女脫口而出:“你什么時候照顧……”
她的聲音頓住,忽而想到這六十年來她一直都在這守藏室附近。
見那道人吐納,聽那夫子說法,卻又逍遙自在,行走于人間,恣意而為。
她想起自己曾經為了有趣偷盜,然后拋著錢袋子,卻在角落里面見到了道人在賠禮道歉,一件件事情流過心中,她似乎明白了,修道并非一定要將她束縛于一屋一舍之中。
天地偌大,不亦是修行么?
老道人摘下了他的荷包,放在了龍女手中。
他的腳步平和,走過人間,春雨落下,聲音滴答。
那一日他講述五千字大道經文,廣布人間,唯獨明心和尹得了最后的神韻,記錄于文字之中,明心的境界已經是仙人,但是卻不打算登上天闕,他要將自己的道法傳承于后世。
年少時候和好友相交莫逆,之后卻漸行漸遠。
他在江湖人間逍遙自在好友獨自依靠著摘星樓,觀道人遠去。
此道稱之為樓觀道。
而在那一日之后,尹似乎記起了什么。
時常整夜整夜坐在那里,看著南方的天空,緘默不語。
威武王李翟策馬游疆,在邊關馳騁。
老邁的道人走過了山河,夏日百花盛開,陽光熾烈。
而藥師琉璃佛的轉世終于寂滅而去了,那老邁的金蟬,縱然放棄了自己的修為,比起他也是強大許多,尚未死去,他一步步走在人世間,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做什么,不知道自己為何不尋一處山巒安靜坐著圓寂。
直到他抬起頭,忽而見到了當年自己以雙手十指挖開的墓葬,忽而明白了什么,微微笑著,用木棍支撐著自己的身軀踉踉蹌蹌走過去了,然后木棍一拋,坐在地上,看著那墓葬,過去了這么多年,周圍早已經郁郁蔥蔥,墓葬之上也長出了花朵。
老邁金蟬坐在地上都有些疲憊地喘息了。
他忽而聽到了一聲少年聲音,道:“你在這里?!”
金蟬勉強抬起頭,看到了前面這聲音的主人,有人抬手撥開了樹木和郁郁蔥蔥的樹枝走出來,卻是個少年道人,觀其容貌極為不凡,頭戴紫金冠,無憂鶴氅穿。履鞋登足下,絲帶束腰間。體如童子貌,面似美人顏。
老邁僧人認出來這是那守藏室家的小道士。
他每次去,都和這個小道士閑聊一段時間,偶爾會帶著些禮物,兩個人算是故交,當即微笑起來,道:“沒有想到,老僧我最后都還可以見到你這樣的故交。”
“怎么,還在藏果子嗎?”
看上去十五六,實則化人修行都已經超過一甲子的少年道人淡淡道:
“……我的果子,已經找不到了。”
這句話里面帶著淡淡的悲傷和遙不可及的味道。
故友一個踏遍山河,傳承道統;一個為興人間,已然死去,只剩下他自己,老僧啞然,看著這少年道人模樣,故意玩笑道:“可惜,可惜啊,當年老僧便是覺得你藏起來的果子品相很好,只是每次都沒有機會吃上一個。”
“而今看來是更沒有機會了。”
少年道人道:“……罷了,等你輪轉,下次去尋我。”
他微微笑起來,莊嚴寶象,極為俊美:
“我會給你吃果子的。”
“吃從不曾見過的那種,只是,勿要嚇壞了便是。”
老僧大笑。
旋即劇烈咳嗽起來,笑聲漸止,垂眸溫和,氣機漸弱下去:
“那便約定好了。”
“嗯。”
“不過,你為什么沒有隨著那位前去天上呢?”
少年道人回答道:“我總會和他相逢的,但是,在這之前,我想要多看看,多看看這個人間山河,多看看清風和明月。”
“我要是走了,明心就只剩下他自己了,那該多難受?”
這看上去華貴清冷的少年道人起身了,他沒有和這和尚多說什么。
輪回不絕,總會再見的。
“老和尚,記住。”
“他日你輪回轉世,若是行遍了千山萬水,遇一處仙山寶地,林木匆匆,上有道觀,藏于塵世,其中有一幅對聯,是號長生不老神仙府,與天同壽道人家,那便是我了。”
少年道人的聲音漸漸遠去了,老和尚的目光逐漸模糊,他看著前方的墓葬,見到那繁花盛開,有一只蝴蝶振翅飛來,落在他的身前,翩翩飛舞,佛前金蟬的眼睛瞪大了。
“是你么?”
他伸出手,那蝴蝶輕輕落在他的手指上。
“是你啊。”
老邁僧人的神色溫和下來,他知道自己為何來此了輕聲道:“對不起,若是那時我可以救下你就好了啊,對不起,是我如高高在上地看著你,反而是我被你渡了啊。”
“若有來生,還可相逢……”
他呢喃,旋即輕輕把蝴蝶放在了花瓣上,雙手疊放以成佛門施無畏印。
輕聲溫和。
“若有來生,愿入修行,償還此情,廣布大愛,回向蒼生。”
僧人圓寂,化白光沖天,左右遍布二十四澄澈流光,許久方絕。
少年道人止步回身,見到林木之中,墓葬上面開滿了鮮花,一個穿著灰色衣服,似乎此生經歷過一切苦楚的老和尚閉著眼睛盤膝坐在那里,做拈花狀,一只藍色蝴蝶落在他的肩膀。
少年道人轉身,離去了,走入了這清風明月,人間紅塵。
塵世浩蕩,一個個人的生命縱橫交錯,編織成了這浩浩蕩蕩的磅礴大勢,這個注定被銘記許久,是傳說起源的時代,而那白發蒼蒼的老道人走過了秋日蕭瑟,冬日白雪。
他在人間的傳說,以一種極富傳承意蘊且波瀾壯闊的方式完成了最后的收尾,人們卻忽然發現,自始至終,他們只是知道,那位夫子的存在,卻不知道,該要以什么樣的名字稱呼他。
除此了此最后一戰,他甚至于不曾在人們的面前展露出超越凡俗的實力。
人間人們的實力步步提升。
而他的境界卻只是越來越低。
是所謂隱圣顯凡。
最后白發蒼蒼的老人停止住了腳步,他抬起頭,眼前見到的山巒巍峨而高大,沖天而起,正是泰山,仿佛是有什么指引著他來此,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氣運牽引而來,仿佛正是此身注定的重逢。
他溫和笑了笑。
邁開腳步,走上泰山。
轟!!!!
原本對外仍舊是平和的氣息忽而開始激昂,體內出現了氣機。
道人的脊背筆直,手上皺紋開始緩緩消失。
白發之中,重新生出黑發。
天闕之上,有誰人?南極長生,北極紫微,有太一殘留之境界,司法天尊之攔擊,有當年和玉皇的約定,也有這天穹之上無比復雜無比的局勢,有著三位老師的拜見之約,也或許還有那血海之下,正在大笑著的玉宸道君。
玉皇,昊天,太一,三清,四御,諸神!
天下之勢,六界之勢,仍舊磅礴如海,老邁道人步步而行。
且徐行,且按劍!
泰山之巔上,地祇們站在一旁,面色蒼白地看著那至高之處負手而立的青年人,后者身穿一身白衣,豐神如玉,眉目凜然,那一股磅礴的氣息,還有其存在都讓這些地祇里面的泰山山神感覺到了恐懼。
這誰?!
他又在等誰?這一股平淡卻磅礴的氣息已把他們壓制得喘不過氣來,時間仿佛變得無邊漫長,被拉長了,天地幽深,在這種極端的壓抑氣氛之中,有平淡的腳步聲來此。
地祇們轉過身來。
看到那老道人踱步而來,他的皺紋逐漸消失了,他的白發化作了純黑,他的雙目澄澈而寧靜,繁復的道袍卻只予人清凈自然之感,鬢角黑發微揚起,清朗溫醇,風姿如玉。
白衣青年轉身,他微笑著道:
“你終于來了。”
道人提著劍,在白衣青年身前落座,道:
“久等。”
一白衣一道袍,木簪束發者,玉冠華貴者,泰山已是最高,他們所在的是泰山最高的地方,泰山山神見齊無惑來,總算是可以松了口氣,躬身行禮詢問府君這位客人是誰,齊無惑看向張霄玉,后者微笑道:
“看來這是你的心腹啊,無惑,問我么?本座張霄玉。”
“按照你們的習慣,或許應該稱呼我為——”
“玉皇。”
他微笑。
于是泰山諸山神地祇面色凝固。
這一日,佛前金蟬轉世,年少的道人行走于天下,見好友所治之紅塵,見好友不可得之清風明月,喜真人開始轉述大道之言,而恢復記憶的尹抬起頭,看著南方的天空。
這一日,鼎煙峰李瓊玉道長開辟一脈道統。
這一日,人間紅塵,別無他事。
只太平。
玉皇,真武,相見于泰山最高處。
如約,親引玄微入天闕。
泰山之巔最高峰。
名玉皇頂。
———《續道藏·岱史》
(本卷終)
本卷結束了,明天看看狀態,或許需要請假整理大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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