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徐林驚疑不定之時,他發現這間華麗的房間正中突然有了光亮。
徐林本能地定睛看去,那光亮是來自一張不知何時出現的暗紅色書桌上的燭燈。燭燈那繁復的款式,一看就是大戶人家才能用得上的器具。
書桌之前,不知何時出現了兩個人,從身形看,一大一小。但無論徐林怎么凝視他們的臉龐,人臉位置都像罩了一層霧氣一般,看不清五官。
大人身姿挺拔,高大健碩,器宇軒昂,身穿金燦燦的龍袍。小孩看上去約摸只有周歲年紀,還不到大人的膝蓋高,也穿著華貴的銀色小袍。
徐林好不容易看到其他的活人,也顧不上現在究竟是什么詭異的情形,他拼盡全力地朝著那兩個人叫喊,同時不停地拍打阻止自己朝他們前進的氣墻。
然而這一切卻是徒勞,徐林的所作所為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響,也沒有引起對方的任何注意。明明那個小個子幼兒的臉是朝向自己的,但卻完全注意不到徐林的存在,仿佛他是透明的空氣一般。
就在徐林放棄了引起對方注意的時候,一大一小兩個人有了動作。
幼兒仰著頭,似乎在努力地向面前的大人訴說著什么。徐林很好奇,這么小的孩子,正是咿呀學語的年紀,怎么會如此順暢地在跟大人說話。
不一會兒,幼兒的話好像是說完了,他站在原地依然仰頭看著大人,似乎在期待著什么。大人略有所思,但很快便搖了搖頭,沒有留下任何話語,隨即便轉身離開,憑空地消失在了燭燈照射不到的黑暗里。
書桌前只剩下那個二尺不到的幼兒,他高仰著的頭終于垂了下來,略顯寂寞。
目睹這一切的徐林還沒來及細想,眼前突然一陣白光閃過,他被迫閉上眼睛。等他再度睜開時,眼前的書桌不見了,身處的富麗堂皇的房間也發生了變化。
此刻的他來到了一個四周都是巨大書架的藏書之地。
不變的還是那個禁錮自己的無形氣墻,以及剛剛見到的那個幼兒。
只不過這一次,他嬌小的身體正攀爬在一個取書用的短梯上,他的身邊是一本本已經翻開,堆積得如山一般的書卷。
這個幼兒費力地取到書架上層的一本書卷,徐林都擔心他跌落下來,但這個孩子卻全然不在意這個高度所帶來的危險,取到書后就這么直接端坐在短梯上,開始看書。
不一會兒,從黑暗之中走出了一個大人,還是看不清長相。但從身形看,這個人要比先前的那個瘦小一些,他同樣衣著華貴,氣度非凡。他徑直走向正在看書的幼兒,那孩子似乎也看到了大人的到來,興奮地站了起來,直接從短梯上一躍跳到了大人身上。
大人把孩子抱在懷里,親昵地撫摸著他小小的腦袋。
這一副其樂融融的天倫景象讓旁觀的徐林都感到心中溫暖,不自覺地嘴角微翹。
很快,又是一陣熟悉的白光,徐林自覺地閉上眼睛,好讓視線恢復。等他再度睜開眼,他嚇得亡魂皆冒。
此刻的他,正懸空于一處山巔之上,腳下是層層疊疊的云海,遠處是若隱若現的山峰,仿佛來到了什么九霄之上的仙山秘境。
雖然腳下并無任何立足之處,但徐林卻也不下墜,還是一如既往地能在先前那十步見方的空間里活動。此刻的徐林終于相信,自己根本不是觸發了所謂的“傳送法陣”,而應該是再次進入了某種幻陣,眼前的一切,全是法陣構建出來的幻覺。
就在徐林垂頭喪氣之時,眼前的幻境發生了變化,一個圓形的石質平臺突然出現在了不遠處的一個山頂上,看那個樣式,似乎是什么比武校場。
憑空地,校場之上出現了三個人,兩個身穿樸素道袍的少年手持木劍,間隔百余步,相對而立。在兩人中間的場外位置,還有一個須發皆白,穿著紋繡北斗七星圖案的華麗道袍的老者。
兩個少年身形有一定的差距,立于比武場左側的少年明顯要瘦小一些,他們先是朝著場外的老者深鞠一躬,又對著彼此拱手鞠躬,旋即擺開相同的架勢,比斗起來。
兩個少年雖然都年紀不大,但是武功實力卻不俗,無論是招式、身法都使得有模有樣,徐林看得嘖嘖稱奇,他覺得這兩個還不到自己腰間的少年能信手擊敗自己,甚至可能打十個自己都不在話下。
兩位比斗的少年勢均力敵,或許因為師出同門的原因,二人互拆百招依然是不分高下,打得你來我往,好不精彩。
但就算在徐林這個門外漢眼中,也能看出左側那個瘦小一點的少年對于招式的運用更為嫻熟,身法更為靈動,對戰過程中更加游刃有余。
果然,很快這個少年便尋著對手的破綻打亂了他的節奏,并一步步將優勢擴大,最終成功挑飛了對手的手中木劍,將他打倒在地。
勝負已分,遠處的老者捋著雪白的長須點了點頭。
作為勝者的少年伸手去攙扶跌倒在地上的對手,而這個身形略微高大的少年一開始竟不領情,倔強地把頭偏向一旁。
但勝者少年也沒有因為對方的不領情而放棄,二人就這么保持著一個伸手、一個側頭的姿勢。良久,被打敗的少年終歸還是轉過來頭來,握住了對方伸來的手,借力站起來。
之后二人又是一通行禮,白發老者再次點了點頭,似乎很滿意眼前的場景,下一瞬便“嗖”地一聲消失在了原地。
老者走后,獲勝的瘦小少年仍一直注視著遠方。而落敗的少年則趁對方不注意,偷偷一拳捶在身旁打敗自己的同門身上。被偷襲的勝者少年反應過來,也不示弱,兩個青蔥少年就這么在山頂之上嬉戲打鬧了起來。
徐林看著他們,也回憶起了自己兒時的歲月,那時還在青州老家,自己與兄長,還有許多年齡相仿的小伙伴,也曾是這么地歡樂純真、無憂無慮。
正回味間,那道熟悉的白光再次閃耀。這一次,徐林淡定地閉上了眼睛,經歷了這么多次白光以后,他已經開始接受這種設定,內心毫無波瀾。他甚至默默地腹誹,這是哪個大師設計的幻陣,每次切換幻境都搞這一出,真的有必要嗎?
待白光消失,徐林睜開眼睛,一眼望見的還是方才那個仙山之中的圓形比武場,不過時間已經是晚上。徐林仰頭看去,明月當空,手可摘星,景色絕美。
校場之上,一個道袍少年正在獨自演練劍法招式。徐林仔細辨認了一番,應該是先前看到的那個略遜一籌的少年。
或許是因為比武失利而默默刻苦用功吧,徐林心中猜想著,這種情節,他倒是從茶樓酒肆的話本故事里聽說過不少。
少年演練了約摸兩刻鐘,打出收式,似乎是滿意自己的修煉成果,揮了揮汗,一步一跳地離開了校場。
有意思的是,就在這個少年走后沒多久,校場旁的樹林里竟然又悄悄鉆出了一個少年,這個少年很好辨認,正是先進在比武中獲勝的那位。
這個少年走上校場,東張西望地仔細環顧了一番,似乎是在確認整個環境中只有他一人。確認完畢后,他也開始演練自己的功法,不過與先前的少年不同,這名略瘦小的少年并沒有演練劍法,似乎只是單純地在練習拳腳招式,一番比劃之后,他竟直接端坐于當場。
徐林不通武藝,他看得云里霧里,但很快少年身上開始泛起忽明忽暗的淡淡金光,這卻讓徐林驚異不已。
因為即使徐林不明白這金光意味著什么,這都不是尋常武者能做到的,在他二十年人生的閱歷里,從未真正見過哪個習武之人能發光的。
這說明這位瘦小的少年應該不止是江湖世家的武學天才那么簡單,他應該就是傳說中世外修行圣地的天之驕子吧。
徐林正看得起勁,余光好像瞥見了什么東西,等他再定睛一看,直接給他嚇得一屁股跌坐在了“空中”。
原來在比他所處的位置更高的空中,還懸浮著一個人!
這個人正是先前的比武中也出現過的老者,白發白須的他正默默地注視著場中那個身體泛起金光的少年。
徐林驚疑非常,他本能地想朝那個同樣“浮”在空中的老者呼叫,但又猶豫了,因為對方顯然跟自己并不是同一種境遇。自己是這個空氣牢籠的囚徒,而那位老者衣袂飄飄,泰然自若,顯然是憑自己的意志與實力浮于空中的。對于這種近乎仙人的存在,徐林產生了莫名的恐懼,他的理智告訴自己,貿然引起這樣人物的注意,并不是什么明智的決定。
也不知道這個老者是什么時候來到這里的,一老兩小三個人真有意思,一個比一個藏得深,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那位白發老者一直暗中觀察著校場中的少年,良久,他竟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后無聲無息地離開了現場,只留下那個少年還在獨自修煉。
緊隨著老者的消失,那道熟悉的白光又又又一次閃爍。
已經習以為常的徐林重復了閉眼、睜眼的常規操作,他甚至有點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下一個場景。
果然,這一次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盛大的比武會場,比先前場景中那個簡樸的校場豪華百倍。場中正立一位穿著白色道袍的少年,單手持劍,劍指蒼穹,整個人鋒芒畢露。會場周圍盡是穿著各色道袍之人,紛紛朝著他揮手致意、呼喚喝彩,仿佛在慶賀一位新王的登基……
接下來,徐林在一陣接一陣的白光閃耀后,看到了一個又一個零碎的片段——
一位黑衣少女在道路旁目送一位白衣少年上馬離去,那少年回首朝她揮手告別,少女望著遠去的少年,伸手想要抓住那個背影,似乎有意挽留,卻最終只是欲言又止。她黑發如瀑,一襲黑衣襯出玲瓏身姿,只有胸前的朱鳥刺繡紅的醒目……
下一個場景里,一個臉帶銀色面具的少年,懷捧一個干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嬰兒跪在地上,他的身邊盡是衣衫破爛、污泥滿身的尸體,層層疊疊,慘狀恐怖駭人至極。一眼望去,這遍地尸骸竟看不到邊界,其中只有啄食皮肉的烏鴉和啃骨吸髓的豺狼,沒有一個活人,仿佛是真正的森羅煉獄。少年嘗試著用自己的水袋給嬰兒喂水,卻發現懷中剛剛還有氣息的幼兒此刻已經徹底死去。他呆呆地跪在原地,迷茫地環視四野,終于忍不住崩潰大哭,仰天長嘯,聲嘶力竭……
畫面一轉,還是這個臉帶銀色面具的少年,在一個簡易的帳篷中,他正在細心地往火爐上熬藥的砂鍋里加入碾碎的藥材,他的身邊堆滿了形形色色的切成小份的草藥,足有百種之多。他一雙手上遍布傷痕,在藥漬污穢與傷痕間隙里還能窺見原本白皙的膚色,他的頭發上粘了不少木屑草絮,一身白衣已經臟的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身后的案幾上堆著各式各樣的木匠工具,案幾旁的地上還有好幾碗盛滿的米飯,上面蓋著幾片青菜,這些飯菜都已經沾上了木屑灰塵,不知道被人冷落了多久……
再下一刻,這個面具少年躺在一架富麗華貴的黃金馬車之中,無聲無息。八匹雄健駿馬拉著馬車在官道上疾馳,馬車前后各有四隊金盔金甲的衛士騎馬伴行。官道兩旁,跪著密密麻麻的黎民百姓,不知道是數千人還是數萬人,綿延于道側,一眼望不到邊。他們打著補丁的破舊衣著與金燦燦的馬車、衛士們格格不入,疾馳的馬車與馬匹呼嘯而過,最前排的百姓竟不害怕,只是一個勁地朝著馬車行徑方向磕頭……
一個似曾相識的富麗房間內,燈火煌煌,當中一位銀袍青年正在伏案疾書,他的書案上堆滿了一折又一折的奏疏,他正拿著朱筆不停地批閱奏折。這時,一個衣著亮麗光鮮的少女一蹦一跳地來到了他跟前,把腦袋湊到青年的懷里,仿佛一個明媚的精靈。青年放下手中的筆,輕輕地拍了拍少女的腦袋,然后示意她離開。少女不情愿地消失在了場景中,只剩下青年獨自繼續埋頭于如山的奏折之中……
一個銀甲將軍,統帥著千余名盔甲鮮亮的騎兵,列陣于烈陽高照的草原之上。將軍持槍立馬于陣前,與十倍于己方的敵軍對峙。對面雖然是看不見邊際的人海,但衣甲不齊,軍容不整,旌旗各異,并且有許多部隊都騎乘著徐林從未見過的高大駭人異獸,似乎是遙遠之地的許多不同勢力軍隊組成的聯盟。銀甲將軍鋼槍向前一揮,隨即一馬當先,帶頭沖鋒,在他的身后,千余名騎兵斗志昂揚地跟隨著也沖入敵陣。突然,將軍身上亮起一陣玄妙的金光盾,將騎兵們盡數籠罩,騎兵們在金光的庇護下,箭矢不侵,刀槍不入。同時因為光盾反射了強烈的日光,讓敵陣的坐騎紛紛驚亂四散,于是將軍與這千人騎兵隊勢如破竹,若入無人之境,瞬間便摧垮了敵軍的陣勢,接下來就是一邊倒的屠殺……
…………
一幕接一幕場景在徐林眼前展開、演繹、又變幻消失,徐林靜靜地觀賞著這一切。以徐林的聰慧,早已經猜到,這些幻境所展現的,是某個人的一生回溯。
眼前這些故事的主角——那個最初的幼兒,到后來的白衣少年、銀袍青年、銀甲將軍,都是同一個人。
這個人的一生,看上去輝煌燦爛,擁有著常人無法想象的傳奇經歷。但徐林看到現在,心中卻并沒有對這個主角的羨慕,作為一個旁觀者,他的心中甚至莫名地產生了一種憐憫。
這個人,為何總是如此的孤獨。
在人世間,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孤獨的。比如徐林,他的孤單在于命運的不公,讓他的人生道路變得崎嶇險惡,以致于他不想有人同路,主動選擇了獨行。
但眼前這個故事的主角卻是那種說不出的孤獨,仿佛在他的一生中,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格格不入。
無論是在人前的光鮮,還是在人后的勤勉;無論是成功時的振奮,還是受挫時的黯然;無論是喜樂歡悅,還是驚怒憂悲……一切的經歷心情,他都從未與人分享過。故事里的他總是匆匆忙忙地奔赴下一個需要他的地方,這個世間似乎沒有值得他為之停下腳步的人與事,這個世間似乎也沒有能夠并肩站到他身邊的同類。
他雖是主角,卻更像一個過客,猶如一把金燦燦的萬能鑰匙,能夠打開一扇扇的門,但門后的一切,卻與他無關。
他是一個歲月長河里的遺族,一個天地山海間的孤影。
徐林看著這個人的背影,他腦海里竟不自覺地浮現了另一個人的容貌,那個豐神俊朗仿若神子降世的圣親王。
他也是那么的超凡脫俗,難以與世俗人間相融,并且這些閃過的經歷畫面與他的生平十分相似。只是,若真是圣親王殿下,此刻尚在明正殿中的他,又怎會投影到徐林的眼前來呢?
就在徐林不經意間,整個幻境空間正發生著某種變化。沒有了熟悉的白光,正相反,四周的環境慢慢暗了下來。
等徐林從沉思中反應過來時,故事的場景似乎又發生了變化,這一次,空間中所有的事物與光亮都消失了,在一片完全的漆黑之中,只剩下徐林和遠處那個人。
那個人的形態慢慢發生著變化,他的衣著與形體特征逐漸消失,隨后變成了一個純粹的發光體,隱約還能辨別出是人類的形狀。他的身體被一層層的白色光暈圍繞著,在這樣的環境中顯得異常醒目,就像黑夜里吸引飛蟲的燭火一般,也吸引著徐林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
可惜那個從始至終都束縛著徐林的空氣牢籠擋住了他的腳步,他無奈地雙手趴在無形氣墻上,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
周圍什么也沒有了啊!這里到底是哪兒?我又該怎么出去?這個幻陣讓我看了這么久的戲,到底是為了什么?
雙手一推氣墻,煩躁不堪卻又無能為力的徐林故意耍性子似地直挺挺地向后躺倒,這個危險而愚蠢的行為若是放在現實當中,結果就算不死也得換來個終生殘疾。但此刻的徐林卻毫無顧慮,因為他已經確認并證實了多次——自己并不是真實存在于此處。根據徐林的推測,此處空間里的自己與遠處的那個“光人”,應該都是某種靈魂體,只是神識在幻陣中的投影罷了。
“啪嘰”,徐林果然沒有任何疼痛地仰摔在了“地上”,就連這個著地時的聲音,也不過是他自己腦補出來的。如果不是還有遠處那個發著光的白衣人作為參照,徐林恐怕連所有的方向感都要失去了。
這種寂靜與黑暗第一次給了徐林恐怖與詭異的感覺,他甚至覺得自己的正上方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
徐林苦笑著捂住了自己的視線,在心里自嘲著:在這個環境里待久了恐怕會瘋掉啊,都已經開始產生幻覺了呢!
等他將手移開,奇怪的是,那雙他本以為是“幻覺”的眼睛并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愈發清晰了,那活脫脫就像是一雙布滿血絲的渾濁人眼。
徐林沒有驚慌,還是面帶微笑地閉上眼,心中默數三息,再睜開眼。
那雙“人眼”還在那兒,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徐林的面部表情僵硬了,但他還是不信邪。他使勁地用雙手揉搓了一番自己的眼睛,然后平心靜氣地閉上眼,這一次他默數了整整十息。然后,猛地睜開眼!
呵呵……那玩意居然還真是一雙眼睛,徐林此刻不僅能清晰地看到它正盯著自己,甚至能看見那眼珠子還轉動了一下。
“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