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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9 八咫鳥

  夜幕籠罩下的阿坡岐原。

  阿坡岐川繞過廣袤的平原靜靜流淌,在天穹之上一輪盤空大月的照耀之下,河川上游反射著瑩亮的微光。

  而靠近筑紫城的河川下游,則又是另外一片光景。

  筑紫城的人草們,都聚集在阿坡岐川周圍,祭放河燈。

  這是慶典活動的一部分,為了紀念伊邪那岐。

  水面之上,形態各異的河燈飄蕩,竹篾彩紙,結實美觀。

  河燈上橘黃色的燭火搖曳,點點光芒柔和溫暖,又于水波之中上下浮動,如同星屑流轉,連成一片輝煌的光帶,在河流上烘出一段流動的旖旎夢境。

  寧和美好,無人愿意打破。

  在河岸邊上,遠離人草聚集點的不起眼位置。

  一個小小的身影游蕩著。

  這是個小女孩,和參與祭典的其他任何人一樣,同樣也是筑紫城里的人草。

  女孩穿一身厚重的黑色連帽斗篷,沉重的衣擺下端拖到有些泥濘的地上。她的兜帽壓得很低,以至于讓旁人看不清她的上半張臉。

  鼻梁之下的面部,能看見沒什么血色的嘴唇,以及有些病態的蒼白肌膚。

  和部分的人草一樣,女孩有些許神性能力,且身上帶有些“人外”的特征——

  她的背上生著兩對黑色的羽翼。

  這四只背翼巨大,收攏起來可以將她完全包裹住。

  黑衣黑翼,嚴嚴實實,又使得女孩給人的感覺倍顯陰沉。

  八咫鳥。

  筑紫城里的人草,都是這樣稱呼這個女孩的。

  小小的八咫鳥手上,同樣捧著由竹篾彩紙交織起來的河燈,是一艘小船的造型。

  她走到河岸邊,背上的羽翼收攏起來一些,擋住夜風。而后小心翼翼將河燈點燃,捧入河面。

  八咫鳥注視著自己的小小河燈跟著水流飄遠,又把左右手十指相扣,放在剛剛開始發育,微微隆起的胸前。

  按照慶典的習俗,人草們在祭放河燈的時候,是會許愿的。

  據說,河燈會承載著大家的愿望,漂泊到伊邪那岐大人的身邊。

  “希望桃仙大人能夠不要再那么辛苦。”

  大仙桃神大人一直以來都是筑紫城的管理者,祂溫柔、慈愛又親和,深受人草們的愛戴。

  城中的人草數量眾多,年幼的八咫鳥其實并沒有和桃仙有過什么直接的接觸。

  但她也同其他人一樣,發自內心敬愛那位大人。

  “如果伊邪那岐大人能聽到我說的話,那我還希望,大家都不要繼續被困在阿坡岐原上了。”

  “還有就是,希望城里的其他人,不要再捉弄我,不要再對我惡作劇了。伊邪那岐大人,我真的是個好孩子,沒有干任何壞事的,我可以發誓。”

  八咫鳥用有些尚且稚嫩的語調小小聲碎念著。

  一口氣許了三個愿望,也不知道是不是過于貪心了一點。

  但今天可是有史以來最隆重的千年慶典,八咫鳥覺得伊邪那岐大人應該也會體量的吧?

  河原之上,夜風吹拂。

  可能是三個愿望的分量實在太重,八咫鳥放出的那只孤零零河燈,還未來得及飄到遠處,和其他河燈匯聚到一塊,就先在小小的風浪里面劇烈搖擺了幾下。

  上面的燭火眼看著就要熄滅。

  八咫鳥屏息,頓感揪心。

  但三五秒過后,她放出的那艘河燈小船,又堅強地穩定了下來。

  上面的燭火光亮也趨向平穩。

  “呼——”

  八咫鳥松下一口氣。

  而就在這時候,“嗖”的一聲。

  一顆石子從后方飛來,擦著八咫鳥的黑色小斗篷砸進河里。

  石子落在紙船河燈幾公分的位置,蕩起的漣漪又開始搖晃那米粒大小的昏黃光亮來。

  緊接著是第二顆石子,第三顆……

  雨點似的都投進河里。

  八咫鳥慌亂地回過頭去,看到身后邊不知道什么時候站了一群和她年紀相仿的人草孩童。

  那些孩子都是筑紫城里的居民。

  領頭的人草孩童名叫“橡二”,他的腦袋就像是一顆大大的橡樹果子。

  八咫鳥認識他們,但雙方并非是玩伴。

  八咫鳥沒有玩伴。

  “橡二,你們做什么!停下來!”八咫鳥有些生氣了,背上的羽翼張開來,語氣明顯帶著憤怒。

  可其他孩子卻沒有理會她的抗議,仍是繼續朝著河面投石子。

  很快,八咫鳥聽見“咚”的一聲,又一顆石子砸進了水里。

  而后領頭的橡二開始歡呼起來:“打中了!打中了!”

  其他孩子也跟著歡快叫嚷。

  八咫鳥朝著河里看去,自己放出去的河燈,已經反倒在水面上,那點暖黃色的,承載她滿滿心愿的光亮,也被河水澆滅,不復存在了。

  “你們……你們為什么要這么做?”

  橡二的橡木腦袋得意晃動,理所應當一般開口:“當然不能讓你把河燈放出去,誰知道你許了什么可怕的愿望。”

  “就是,就是!”

  “沒準你想把城里的大家都害死!”

  “我沒有許不好的愿望!你們胡說……”八咫鳥語氣里的憤怒,似乎也跟隨著河燈一起熄滅,轉而帶上了一點混著水氣的抽搭聲。

  “壞人才不會承認自己做了壞事呢!”

  “就是,就是!”

  “我奶奶說了,只要你出現的地方,準沒有好事!”

  “你會讓城里的大家死掉!”

  孩子們繼續叫嚷著,聲音一聲蓋過一聲。

  他們的叫罵聲傳不到遠處沉浸在熱鬧氛圍中的慶典人群那邊去,但卻能清晰地鉆進八咫鳥的耳朵里。

  背翼漆黑的雛鳥,就這樣不知所措站在河岸邊上,與那幫同齡人對峙。

  身后的河水濡濕了她過長的衣擺,沾上了她的羽毛,又被夜風一吹,冷得她發顫。

  而群情激奮的人草孩童,還未停下對八咫鳥的聲討,他們的語氣更加激烈了:

  “你出現在哪里,哪里就會有人死掉。風奶奶去世前的那天,你聽見你在她家邊上唱歌!”

  “我三伯伯生病死之前,你也在我家門前唱歌了。”

  “對,就是你害死了他們!”

  “只有黃泉才會讓人草死掉呢。你根本就不是人草,你是黃泉里逃出來的壞東西!”

  “我不是,我沒有!我只是聽見他們很痛苦,我只是想讓他們……”

  八咫鳥還想爭辯,但那些孩子根本就不理會,也不在乎她講了什么。

  隨后,不知道是哪個孩子先動了手,或許是橡二,或許是其他人。

  那幫孩子開始撿起地上的石子,朝著八咫鳥砸過來。

  “滾回黃泉去!”

  “你這個害人精兇手!”

  手足無措的八咫鳥,只能把背上的羽翼收攏起來,包裹住身體,她的聲音已經完全是在嗚咽了:“我不是,不是的……你們……你們……”

  而那些或鈍或銳的石子,砸在她的翅膀上,砸在她的身上都一樣的疼。

  如此的欺凌持續了大概半分鐘。

  直到一道尺寸很小,翠綠色的猙獰雷霆從不知何處飛射出來。

  轟隆!

  那雷電在橡二等孩童的面前炸裂開來,延展出蛛網狀的雷網,駭人的電弧翻滾濺射,熾熱的空氣熱浪驚得橡二等人跌坐在地上。

  如此的響動,倒是終于把河岸遠處歡聚的其他人草也給驚動了。

  “雖然不清楚這里發生了什么。但在我動真格的教育你們這些小鬼之前,適可而止。”

  黑底帶繁復金紋的陣羽織在夜風之中搖曳,挺拔地攔在了八咫鳥的前面。

  “阿巴阿巴!”

  頭戴深斗笠的矮小行僧,跟在那襲羽織的旁邊,對著橡二一伙指指點點,大概表達的意思是——

  合伙欺負人,總歸是不對的。

  當然,主人打團戰的時候就另算。

  神谷川會帶著小小老頭出現在這里,倒真的只是路過。

  他剛才去了筑紫城的宮殿一趟,并未找到大仙桃神。

  于是就來到河岸邊繼續找尋。

  走到這邊,剛好撞見一伙人草孩童正在對著一個背上長羽翼的人草女孩扔石子,雖然不了解事情始末,但還是順手阻止了。

  橡二那幫孩子,是真的被神谷川甩出的“迷你版”龍雷給嚇到了。

  當即作鳥獸散。

  “你沒事吧?”

  神谷川看向身后那個人草小女孩。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這個女孩仍是跌坐在地上,用漆黑的羽翼包裹著自己,四只翅膀不停抖動,就好像來自于橡二他們的攻擊并未停止一般。

  神谷川到底是家里養了“女兒”的人,見不得小女孩的這幅可憐樣子。

  于是他抬手,輕輕握住女孩的一枚背翼,想要將她從地上先拉起來。

  “唔?”

  而在觸碰到女孩的那一瞬間,神谷川便如同觸電一般,飛快松開了手。

  甚至還敏捷地后跳開來,“鏘”的一聲抽出了童子切安綱。

  不對勁。

  剛才的感覺很不對勁。

  “我不是……不是的!”

  女孩仍然在抽泣。

  神谷川凝起眼眸望向她,卻看見女孩的身體輪廓在夜色之中飛快變得模糊起來。

  以她所在的位置為中心,一種比夜幕還要濃重的黑暗,如同觸手一般蠕動而出。

  這種氣息可太熟悉了。

  極盡污穢,極盡墮落。

  是黃泉的氣息。

  “她是怎么回事?”

  就算是神谷川,也暫時看不明白眼前的狀況了。

  在他碰觸到女孩之前,對方的身上分明沒有任何與黃泉相關的氣息殘留。

  又過去數秒鐘。

  這下子,那人草女孩不僅僅是輪廓模糊,連她的身體也完全被石油一般濃稠流動的黑暗所吞沒,只能聽見她含糊的嗚咽聲仍在繼續回響。

  而那些帶有黃泉氣息的黑暗,已經將河岸邊的空間撕開了一道口子,傾瀉擁擠出來。

  “嗬……嗬……”

  幾個矮小的人形軀體,血肉腐爛,看不清輪廓,開始從黑暗之中顯現出來,伴隨著粗重的喘息聲。

  在那些人形的身上,能看見蠕動的黑色蛆蟲。

  “這些東西看起來遠算不上陰神,頂多就是黃泉的陰兵而已。或者是……被黃泉污染的什么東西。”

  如此水準的敵人,可完全不是神谷的對手。

  他的左手朝著空中一扯,璀璨、猙獰、巨大的龍雷雷槍,便被他握在了掌心之中。

  耀眼雷光扯破夜幕,照耀河面,又刺亮熱浪之中狂亂搖擺的金紋羽織,電弧濺射,鞭子似得外圍抽打向泥濘的地面。

  轟隆!

  翠綠色的龍雷一掃,那幾具腐朽潰爛的人形便摧枯拉朽地轟塌。

  惡心的黃泉蛆蟲,也被炸裂開來,彼此追逐的電弧焚盡。

  帶有黃泉氣息的黑暗,又如同觸手一般縮回了空間的裂隙里面。

  “只是這樣?”

  神谷川頗感意外,明明自己現在連熱身都算不上。

  但緊接著,他又感覺到了一點不對勁。

  凝縮的瞳孔掃視向四周,神谷川注意到周圍的環境色彩正在飛快褪去,尤其是阿坡岐川上的河燈燈帶,詭異的黯淡又蒼白。

  空間在翻動。

  阿坡岐川似乎流淌到了頭頂之上。

  神谷的感官好像從身體里抽離了一般,輕飄飄地上升。

  他聽見了哭嚎聲、廝殺聲,還聞到了血與火的味道。

  那條不知是處在身下還是頭頂的阿坡岐川,河川上的河燈完全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污穢與鮮血,浸滿了河面。

  還有,神谷還看見了筑紫城。

  宏偉堅固的城池,不知為何變得破敗不堪。

  城池的街道上,四處都能看見人草的尸體,那些紅白的紙燈籠,一半浸在血泊之中,另一半畢畢剝剝地燒灼。

  破敗死寂的筑紫城里,也還有人草未死。

  神谷川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身素雅的,沒有任何花紋裝飾的白色綢衣,此時已經被血腥的色澤染滿。

  那個名為“櫻”的人草少女,正伏在兩具尸體上痛哭。

  “阿爹……阿娘……”

  只是,沒有人能回應她了。

  古怪的感官抽離感并沒有持續太久。

  在神谷川想要做點嘗試反抗之前,意識就如同落回到了身體里。

  他發覺自己現在正與小小老頭的身外身站在筑紫城的城門口。

  這座大城還是同正常情況下一樣,城墻堅固,城池宏偉。

  四周的環境有些暗,空氣有點冷。

  不過此時并非是晚上,因為神谷川能看見東面的地平線上,太陽正在冉冉升起。

  現在是日出時分。

  神谷川朝著小小老頭看去。

  斥候同樣是一臉迷茫,很顯然就連感知能力超群的他,也不清楚現在到底發生了什么。

  隨后,還不等神谷分析思索情況,從筑紫城的街道上,有一道身影款款朝城門口走來。

  她白色的素雅綢服,未曾沾血,腳步也很輕快。

  靠近城門的時候,人草少女一面悄悄打量外頭那位陌生又俊朗的少年郎,一面繼續朝前走。就在雙方即將擦身而過時,神谷開口叫住了她:“櫻。”

  少女隨即便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略微有些疑惑:

  “你……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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