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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同勢則附,同利則趨,同害則避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開始轉移話題,也知道自己的這一錘子已經在張居正的思想鋼印上,砸出了一個裂縫,過猶不及,讓張居正自己慢慢想明白這個問題,再回答自己才是。

  張居正先帝臨終所委托的輔弼大臣,在皇帝陛下有疑惑的時候,作為帝師,張居正必須回答問題。

  而張居正也要回答自己心中的疑問,這是一個君子的自我修養。

  知行合一中的知,楊博講的非常清楚是知,知,既是名詞,也是動詞,既是知道的知,也是認知的知。

  更加準確的描述,知行合一中的良知,是在心中文、踐履行、心安忠、真信實的成長中,不斷的探索關于事物本質、整體、內部聯系和事物自身發展規律的認知。

  王陽明的心學中的知行合一,是思維發展的過程,是以探索事物本質為內容,以揭示事物發展規律為目標,在實踐的基礎上,對世界感性的、理性的認知活動。

  知行合一,是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的思維發展過程,是一個循環往復、且在螺旋向上的思維發展過程,這種過程就是人類思維本質特性,辯證性。

  簡略而言,知行合一所表現出的辯證性,是人類對真理孜孜不倦的追求,是力圖用自己已經擁有的知識,去突破自己的經驗界限,追求真理。

  張居正作為帝師,要回答陛下的疑惑;

  同樣,張居正作為君子,要直面心中的疑慮,否則那就是餒弱。

  “謝元輔先生解惑。”朱翊鈞站起身來,欠了欠身子,表示自己對講筵學士張居正的感謝。

  “臣愧不敢當。”張居正頗為恭順的行禮,他真的很慚愧,陛下的那些問題,他沒有真正的為陛下解惑。

  “恭送陛下。”張居正再俯首送別了離開了文華殿的陛下。

  五月正午的陽光變得耀眼了起來,他沐浴在春光之中,回頭看了一眼文華殿,這個他平日里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的公器所在。

  正午的陽光照的人眼暈,文華殿突然變得格外的巨大,敞開的大門里,幽深的宮廷,似乎變成了一個擇人而噬的怪物,如同一個血盆大口一般,似乎要將他撕裂成粉碎,而張居正的內心一直有個聲音,在不停的叫囂著靠近祂,思考祂、認知祂!

  在宮廷的最深處,似乎盤踞著一個令人恐怖的、不可直視的、不可描述的怪物。

  這個怪物會砸爛張居正這一輩子以來的所有認知,會毀掉張居正的一切良知,毀掉他這么多年建立的牢固的思維界限。

  這個怪物逐漸變得可以名狀,一個十歲人主,他卻有著一個陽光開朗的外表。

  十歲孩子的疑慮天然而淳樸,而正是這種天然和淳樸,才能發出了令人窒息的提問。

  子不語怪力亂神,張居正稍微搖了搖頭,文華殿逐漸恢復了本來的面目,宮廷之內變得一切如常。

  張居正昨天有些著涼,才產生了這種亂七八糟的幻象,他沒有欺君,他在文華殿想用病遁逃脫陛下的追問,是真的偶感風寒。

  皇宮里四處都是小皇帝忙碌的身影,習武中汗流浹背的朱翊鈞換了身衣服跑去了寶岐殿,開始了每日的鋤大地,這一次的活動是整枝,有些薯苗長得太過于枝繁葉茂,需要皇帝去修剪,就像是晉黨太過于茂盛,需要剪除一些羽翼,讓他不那么理直氣壯的為非作歹。

  王崇古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了全晉會館之內,他身上冒著冷汗,這一次張居正這四個波次的攻勢,讓王崇古險些沒有招架下來,張居正在文華殿上,但凡是再追擊下去,王崇古就要比楊博更早離開朝堂了。

  “褫奪了金字誥命;大同總兵馬芳回鄉閑住;宣府大同兩地副總兵、參將,共十人被罷免徐行提問;最后時候,若非白圭留手,你絕對不會如此輕松過關。”楊博坐的安穩,看著王崇古面色復雜的說道。

  王崇古沉默了片刻說道:“馮保真的是欺人太甚,羞辱朝臣!”

  對王崇古傷害最大的不應該是張居正嗎?馮保也就是照慣例罵人而已。

  楊博立刻反問道:“馮保這個宦官的話,固然可恨,但是你又如何反駁呢?多行不義必自斃,便是這個道理啊。”

  “我們晉黨勢大,是為了緩解宣大兩地兵兇戰危,朝廷需要倚仗,現在的晉黨,還是昔日之晉黨?”

  王崇古攥緊了拳頭,而后慢慢松開,張四維從門外走了進來,這全晉會館,馬上就要是他的了,他自然可以如履平地,不打招呼就走到書房來。

  “朝廷需要倚仗晉黨,是因為宣大兩地兵兇戰危,咱們再讓宣大兩地兵兇戰危,那晉黨不就還是晉黨嗎?”張四維把手中的折扇一收,傭奴趕忙給張四維端上了熱茶,打張四維進門,傭奴就已經在準備了。

  楊博眉頭緊蹙的說道:“彼時朝中無善戰良將,現如今,朝中可是有戚帥鎮守薊州三鎮,你真當宣大兩地兵兇戰危,朝廷就必須要倚仗晉黨嗎?”

  張四維卻滿不在乎的說道:“我的舅舅啊,你總是局限在你的良知之內,這是在宣府大同打的仗,戚繼光就是再兇,還能打的贏?他的南兵吃不飽飯,還能打的贏勝仗?”

  “到時候朝廷還不是要依靠我們晉黨?再說了,鼓噪言官上諫,離間一番宮中和元輔、戚帥的關系就是了。”

  “人都會有疑慮的,戚帥這么能打,陛下尚在沖齡,真真假假的消息一散布,宮里自然疑慮。”

  楊博沉默了,他的確不如張四維壞,張四維就是那種壞到了極致,那種極端的利己者。

  楊博感慨萬千的說道:“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古人誠不欺我。”

  張四維略顯有些煩躁,兩手一攤說道:“瞧舅舅這話說的,我們現在八佾舞于庭,那張居正就沒有了嗎?到時候他一家獨大,你猜他會不會做的更過分?什么君子,什么小人,都是無稽之談,同勢則附,同利則趨,同害則避,同惡則斥,這樣才穩固。”

  “人心都是會變的,利益卻不會變,舅舅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張四維很擅辯,楊博也不想辯,這一場辯論,便戛然而止了。

  “麻貴、麻錦等十人過不幾日就要押解入京,徐行提問,咱們是不是想想辦法,救一下咱們的人?如果咱們的人,咱們都不救,豈不是要散伙了?”王崇古說起了另外一件事。

  金字誥命、大同總兵馬芳,這都是面子,麻貴、麻錦這十個參將,必須要救,這是里子。

  換個總兵無妨,這些副總兵和參將全換了,才是要命的事兒,參將之下的庶弁將們,一看這些貴人都倒了,花開蝶滿枝,樹倒猢猻散,人間常態。

  晉黨花開的時候,蝴蝶飛滿枝,這不就是同勢則附,同利則趨?

  樹倒下的時候,猢猻一哄而散,這不就是同害則避,同惡則討?

  “兵兇戰危就是了。”張四維笑著說道:“這春天快結束了,北虜散處迤北,人不耕織,地無他產,用度全無,氈裘不奈夏熱,生鍋破壞,百計補漏,胡虜,到了南下的時候了,邊釁一起,豈能臨陣換將?”

  楊博面色劇變,一甩袖子,厲聲說道:“伱們找死,別帶上我!”

  “那舅舅說怎么辦?”張四維笑著問道。

  “我來想辦法吧,你們這種辦法,遲早有一天把晉黨全部送入解刳院去。”楊博無奈,他現在是黨魁,這些邊軍的軍將,還是要救一下的。

  楊博沉思了許久,站起身來,反復踱步之后,向著全楚會館走去,他要去找張居正求求情,張居正肯松手,這件事才有辦成的可能,張居正不肯松手,那楊博也不會多做什么。

  他老了,管不了那么多的事兒了。

  全楚會館內,九折橋后的文昌閣內依舊是燈火通明,大明首輔張居正既沒有在注解四書五經,也沒有在侍弄自己的薯苗,只是靜靜的坐著,看著窗外,愣愣的出神。

  游七都嚇壞了,他家的先生十分忙碌,什么時候回到了家,什么都不做,只是愣愣的發呆?

  “先生,楊太宰來了。”游七低聲提醒道。

  張居正的神思還沉浸在那個古怪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問題上,等聽到了游七的話,略顯茫然的看著游七問道:“你說什么?”

  “楊太宰過來了。”游七頗為擔心的說道:“先生這風寒…”

  “無礙,已經好了,我只是在想陛下的問題罷了。”張居正露出了一個笑容說道:“請楊太宰。”

  張居正和楊博客套了一番今夜陽光明媚后,張居正打量著楊博說道:“太宰,朝中多有議論,說我張居正獨占講筵,隔絕內外,不如給陛下講學之事,楊太宰來做?”

  “我老了,不中用了,還是元輔先生來吧。”楊博一聽此言,趕忙擺手說道:“還是元輔先生來。”

  葛守禮、王希烈、范應期沒認真看過侍讀學士們寫的講筵,楊博可是一字一句的看過,那絕對不是什么好差事。

  “太宰,今天陛下問我,楊太宰是君子還是小人,我不知如何回答,太宰來答吧。”張居正看著楊博,頗為鄭重的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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