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對李太后是格外驚訝的,李太后在承認自己的錯誤,并且試圖彌補這種錯誤。
按照大明的制度設計,按照儒家禮法長幼尊卑的孝道而言,大明最尊貴的人是皇帝,但眼下皇帝幼沖,李太后住乾清宮代行皇權,李太后就是天下最尊貴的人。
處于李太后這種位置,擁有如此權勢,承認自己錯誤,而且積極糾正自己的錯誤,這種做法,在朱翊鈞看來,是難得可貴的。
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先秦之時,晉靈公無道不君,濫殺廣眾,士季進諫,若是這樣恐怕人心離散,晉靈公當即表示:我知錯了,一定要改。
士季很高興地對晉靈公說: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結果晉靈公變本加厲,最終招致人心離喪,被人殺害。
晉靈公良言嘉納,執迷不悟,知錯不改,成為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的最好注腳。
“怎么了?”李太后看著小皇帝驚訝的眼神,有些奇怪的問道。
朱翊鈞笑著說道:“沒什么。”
李太后滿是笑意的說道:“娘親丟人也沒什么,我就是個婦道人家,不懂大體,我兒越來越懂事,一切就都好,皇兒在皇極殿罵的那群整日里只知道喋喋不休、只知道高談闊論、弘而不毅的臣子,罵的好,罵的解氣!”
“娘親經歷此事,也是想明白了,皇兒越明理,皇威就越彰顯,而不是從外廷拿多少銀子,就是彰顯皇威。”
李太后也在國事之中,一點點的進步著,這是個好事。
李太后知道自己強逼著朝廷給自己父親一筆修房子的銀子,鬧出了亂子,肯更改自己的命令,處于天下權力巔峰的李太后,能做到這一點,是很難的。
其實大明朝對李太后的要求并不是很高,李太后能把小皇帝照料長大就行,不求李太后能像馬皇后那般賢能,只求李太后不生事兒。
大明朝的皇后、太后在永樂之后,出身普通,并沒有強而有力的外戚支持,其實能做的極為有限,連臨朝稱制都做不到,更惶恐垂簾聽政了。
張居正一直在思考皇帝陛下的公與私,陛下的詢問過公與私的明確定義,而且每次都問,元輔先生啊,你想明白了沒?
張居正真的是撓禿了頭,也要解決陛下的問題。
而這次李太后問外廷國帑要銀子給自己親爹修園子的事兒,張居正認真將這件事始末理解了一番,對公私的定義理解更深入了一層。
在文淵閣內,張居正會在所有的奏疏上,貼上浮票,而后回到家中,給各地的巡撫寫信,解釋具體政令不能推行的原因,可能引發的惡劣后果,或者說某條政令應該如何具體的推行,這些書信,也是張居正的日常之一。
做完了這些,張居正在閑暇休息時間,會研究下暗室,他找人磨出了透明的玻璃,還有水晶、寶石等物,放在陽光下,只要是三棱鏡,都可以將陽光分解成七彩,而后七彩歸于一色。
不是有人施加了妖術,而是萬物無窮之理。
至此,小皇帝在簡陋的光學實驗室暗室研究光學,張居正再無任何反對的意思。
玩,只要不是煉丹,小皇帝不務正業,權當是消遣了。
張居正注解了一些四書,對著從外面走進來的游七笑著說道:“海剛峰說的是對的,陛下還是太辛苦了,十歲的年紀,每天那般的忙碌,有些不太出格的小愛好,也是一種長久之策,這忙的久了,人會懈怠。”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
“人都是活一輩子,也只活一輩子,有的喜歡和朋友交流彼此都在意的事兒,有的因為寄情于喜歡的事物,雖然各有各的愛好,安靜與躁動各不相同,但當他們對所接觸的事物,感到到高興和滿足,何嘗不是一種快樂呢?”
游七聽聞張居正如此說,笑了笑,這半年來,自家先生回到家中,不再是愁云慘淡,而是一種振奮,大志得展布的振奮。
主要是宮里的小皇帝終于肯認真起來。
以前張居正作為帝師,對小皇帝的約束極為嚴格,游七也不是沒有勸過,但小皇帝讀書始終沒有什么正反饋,而且對于國事始終處于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現在自家先生居然覺得小皇帝不務正業,只是一種閑暇之時的消遣。
“宮里傳來了消息,李太后想要罰沒賜給武清伯的四千銀,而后轉為賞賜。”游七得到了徐爵的消息,這一輪勛戚們向宮里伸著手要錢,李太后不是讓外廷想辦法把錢湊齊,說下不為例,而是糾正之前的錯誤,這讓游七感覺很意外!
權力這個東西,很容易把人的心給迷住,明知道有錯,還不改正。
“嗯?”張居正眉頭一皺,隨即舒展開來。
他非常清楚李太后的脾氣,哪怕是為了小皇帝的威權,李太后也不會認錯,若是連太后都低了頭,宮外的大臣們更加欺負孤兒寡母了。
李太后肯認這個錯,就代表著,李太后對小皇帝愈加放心,即便是太后損些威嚴,也不會對小皇帝有影響,外廷的大臣們也不會看輕宮里。
這是一種轉變,一種張居正希望看到的轉變。
他當然不喜歡看到一個棧戀權柄的太后,那對小皇帝會非常非常不利,尤其是對小皇帝親政,會造成極大的阻礙。
但李太后似乎對權力,并不是那么的執著。
“好辦。”張居正笑容滿面的拿起了千里鏡,仰望星空,他在看略微有些泛紅的月球。
游七有些驚異的說道:“好辦?”
“好辦,宮里既然意識到了不對,那就好辦的很,你家先生還是有些本事的,這還能損了太后的威嚴不成?必然是面面俱到。”張居正神情頗為輕松的回答道。
對張居正而言,并沒有太難的事兒,能難得到他,之前是對小皇帝的教育束手無策,現在也是對小皇帝的教育束手無策。
只不過兩種境遇,完全不同了。
小皇帝的赤子之心、純白至質,問的問題還是有些犀利了,張居正每次都要想好久,而且要踐履之實,結合實踐經驗,才能想清楚。
次日的清晨,廷議的時候,張居正的確把這件事辦得面面俱到,武清伯李偉家里老三,也就是李太后的親弟弟,在西山因為煤窯的事兒,跟人打架,這件事還不怪武清伯府,是成山伯府為了搶窯井故意找茬,打架不好,本來訓誡就好,結果廷議是武清伯府罰了四千銀,成山伯府被罰了八千銀。
武清伯府又添了新丁,李太后作為姑姑,就賜了四千銀,至于那些勛戚請銀子的奏疏,統統被畫了叉號打回去了。
這件事落下了帷幕,繞了個圈,事情便有了些進退的空間,得到了一個不算太好的結果,但也沒有人再因為修宅子要錢了,畢竟李太后賞賜自己家眷,不是誰都有這個親戚關系。
“不為常例,僅此一次,廷議吧。”朱翊鈞下了印,也說明了,這種恩賞是特殊的,下次再有也不會讓外廷出錢了。
李太后的想法走進了死胡同里,她也不是非要給自己親爹要這四千兩,就是跟外廷的大臣置氣,覺得外廷大臣們沒有恭順之心,即便是內廷表示可以拿出來,李太后還是不肯,這氣置著置著,弄的大家都難看,好在有張居正收場。
大家都有了體面。
有些人發現自己做的過分了,有不對的地方,可以糾正自己,但有些人明明知道自己做得不對,但就是不改。
比如徐階。
良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渡自絕人。
俞大猷說徐階不甘心,張居正擔心徐階陰結作亂,下了狠手,而海瑞卻清楚的知道,徐階一定會繼續生事兒。
此時的南衙松江府華亭縣,徐階祖宅之內,住慣了金澤園大別墅的徐階,回到了略顯逼仄的祖宅,那是又氣又急,這就打算想點辦法,那可是二十三萬畝的田!
金澤園那太師樓,更是他一輩子的成就,結果現在被平白無故的拿走了。
簡直是可惡至極。
“父親,你不能去啊!”徐璠跪在地上,拉著徐階的腿,聲音格外的悲戚。
徐階要去參加一個同鄉的詩會,說是詩會,徐璠已經打聽清楚了,就是南衙豪奢之戶為了反抗朝廷查侵占而舉行的集會,朝廷要查侵占的事兒,七萬頃七百萬畝的侵占,全都要歸還,這一下子,可不是要他徐階一個人的命,還有南衙十四府豪奢戶的命!
主持南衙十四府七萬頃還田的人,正是張居正的嫡系,應天巡撫宋陽山。
徐階要去參加這個集會,那就是把徐家滿門老小放在火架子上烤!這一去,他們老徐家上下七十多口,能落個全家斬首示眾,都能說一句圣上仁慈了。
“伱放開!”徐階想走,但是徐璠不讓他走。
徐璠年富力強,跪在地上抱著徐階的腿,就是不讓徐階出門,大聲的說道:“父親,父親,他們哪里是商量對策,分明就是在謀反!眼下主少國疑,陛下幼沖,若是和朝廷對抗起來,恐有大禍臨頭!父親,去不得!”
徐階厲聲說道:“你松開!不松開,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我不松!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松開!”徐璠根本不在乎的說道,有本事就打死他!等死,阻止父親作死,還能活。
徐階舉起了拐杖,高高舉起,最終沒有落下,頹廢的說道:“行了,行了,不去了還不行?松開吧。”
兒子的苦苦哀求,終于讓徐階鐵石心腸柔軟了一些。
徐璠扶著徐階坐好,給徐階倒了杯茶,跪在地上,磕了頭說道:“父親,子不言父過,孩兒不孝阻攔父親出行,但是這一去,咱們老徐家,就真的徹底完了。”
“嘉靖四十一年,嚴世藩被判處流放,嚴世藩不僅不去流放的邊方,還回到了原籍聲色犬馬,被御史奏聞,才在嘉靖四十四年被斬首示眾。”
“父親,眼下朝廷有令,讓我們還田,還給了體面,若是我們自己不握著這最后一份的體面,怕是什么都不剩了。”
“父親!”
徐階用拐杖點了點徐璠的肩膀說道:“你起來說話。”
“唉。”
徐階重重的嘆了口氣,眼神里閃爍著不甘心,他兩只手握著拐杖說道:“兒啊,我徐階這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忍,在朝里忍了二十多年,一點一點的布局,一點點的游說,一點點的在世廟心里制造嚴嵩是奸臣的模樣,二十多年,終于等到了時機。”
徐璠站起身來,試探性的低聲說道:“父親,不是嚴世藩向裕王府索賄,被世廟主上知道了,嚴黨也倒不了吧。”
“怎么看,都像是嚴嵩、嚴世藩父子,自作孽,不可活。”
“你!逆子!跪下!”徐階一聽就只感覺怒火中燒,自己怎么生出這個兒子來!
自己追憶過往,追憶自己的功績,這逆子,每每打岔,把他那些功績給否定掉了!
“父親,嚴黨覆滅,不完全是父親功勞,那得感謝嚴世藩配合的好,這是事實,父親啊,過去的事兒都過去了,父親,并沒有自己想的那么厲害。”徐璠沒有跪下,語氣格外的嚴肅,他說的話更重了幾分,他當時已經在朝中,對這些事兒,門清兒。
他必須打破自己父親心中那個自己不可戰勝的模樣,否則徐階一定會帶著徐家一路向十八層地獄,狂奔而去。
徐階已經不當國了,權力已經不在他的手里了,有一件事,徐階當國的時候,查處嚴世藩嚴嵩貪腐的那筆銀子,到現在還沒還給朝廷。
嘉靖皇帝追問徐階查抄的嚴嵩家產,徐階說都沖了邊餉,這筆錢到底去了哪里?朝廷再追究下來,徐階真的能扛得住朝廷的審問嗎?
尤其是,現在小皇帝被張居正完完全全蠱惑了!
徐階氣急敗壞,自己兒子用嚴嵩父子罵自己,而且自己還是那個自作孽的兒子!
兒子是自己的親兒子,是自己的大兒子,徐階還真的不能打死這個逆子,徐階擺了擺手說道:“你知道我為何著急?我現在六十七了,張居正四十八歲,我熬不過他,我能熬得過嚴嵩,我還能熬得過張居正嗎?”
“我一生最擅長隱忍,我現在著急,我急還不是為了你們嗎?”
徐璠沉默了下,并沒有反駁,徐階的確是為了這個家,萬畝良田,完全夠他們家里生活了,但是子生孫,孫生子,無窮盡也,到時候還夠用嗎?
“我不厲害,張居正也沒有那么厲害!治國哪有那么容易,我也曾治國,治國不是空談,更不是說一大堆空話、套話,就能把國治好,治國最重要的是看柴米油鹽。”
“要是好治,我就治了!還輪得到他?”
徐階又說起了治國,在他看來,張居正當國,完全就是奔著宏大架構去的,大刀闊斧,走的越快,死的越快,沒有廣泛的支持,那最后全都是鏡花水月。
徐璠一聽這話,沉默了片刻,低聲說道:“父親,到底誰形而上空談,沒有形而下踐履呢?”
“若說張居正沒有形而下踐履,一味吹求,現在早就倒了吧,以我們徐家為例,若不是踐履之實,知道我們的手段,他能占了理兒,還把這件事辦得如此的利索嗎?恐怕不行吧…”
“現在是什么局面?張居正在朝中給我們鋪設了一張大網,隨時準備殺雞儆猴,咱們就是那只雞啊!殺了這只雞濺出來的血,猴子們只會怕,而不是蜂起反抗。”
這樣的例子很多,比如對付晉黨王崇古、張四維,追殺新鄭一黨,張居正徐徐圖之,比如南衙清理侵占,比如考成法破姑息之大弊,這些都是張居正的踐履之實。
“你也讀了他的那本矛盾說?!”徐階聽聞兒子一開口,就覺得兒子說話這味兒,不對。
徐階師從聶豹,是王陽明的再傳弟子,他們一家子都是心學,張居正的矛盾說,在徐階看來,那是一文不值,狗屁不通,離經叛道的胡說八道。
但是徐階還是把矛盾說一個字一個字看完了,看完之后,就是越發肯定了張居正就是儒家的異端!
對舉互言都不講了,把君子和小人混為一談,區別看待就不提了,還把他徐階作為負面典型,放到了矛盾說里大放厥詞,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璠面色古怪的說道:“那是陛下寫的。”
矛盾說刊刻天下以來,一共印了四千多本,送至各地,各地官員一看是皇帝寫的,就抽空把書給了各大抄報房抄錄,各地的書坊,開始賣了幾本抄錄的書后,發現不是很暢銷,就沒人印了。
直到一個南衙天才的書商,以‘帝師文華殿講學‘的名義刊發,主打帝師給皇帝上課的講學稿,這書立刻就火了!
火的一塌糊涂,火得不可收拾,火的整個南衙所有書社,立刻就開始刊刻雕版,幾乎各大書社,都有了這本矛盾說。
皇帝是高高在上的,是深居九重的,連種地都用金鋤頭,給皇帝上課是什么樣的,引起了許多人的好奇,而這部分的好奇,很大一部分來源于望子成龍的家長。
望子成龍的家長們恐怖的消費潛力被天才書商給完全激發。
大明首輔帝師給皇帝講學的手稿,何其珍貴,那必須要看!
這其中尤其是以南衙皇莊印刷的精雕版,質量最為上乘,銷量最廣。
因為南衙皇莊掌握著別的書社所不具備的優勢,那就是信息差,南衙皇莊做這個印書的買賣,稍微附加了奏對中的趣聞,立刻馬上就將其他書社給比了下去。
那名主打帝師文華殿講學的天才書商,是被派到了南衙的馮保義子張進。
就是那個在月港沒有大膽向前,痛失松江府徐階還田美差的張進,張進也撈到了差事,就是到南京做兵備太監。
宦官賣書可不講什么道理,矛盾說是皇帝下旨刊刻天下的書,宦官們不敢查繳,但是敢在書里面夾雜只有皇莊版矛盾說才有的趣聞,那宦官們可是要發飆的!
胡亂刊載解讀陛下的言行,要做什么?!要造反嗎?
南衙又是讀書人最多的地方,張進賣書幾個月,那是賺的盆滿缽滿。
徐璠對著自己的父親說道:“父親也看過了矛盾說,那自然知道,這書不完全是張居正一個人就能寫成的,也能從字里行間里,看得出來,陛下是明事理的,是陛下以赤子之心、純白至質,打破了元輔、太宰的混沌而肯定的認知,總結而來。”
赤子之心、純白至質,是儒家最為崇尚的一種道德狀態,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中最淳樸的、最無暇的性。
徐階是進士,書里到底誰才是主導,一眼就能看得出來,而張居正作為帝師,能把那些赤子之心、純白至質提問的問題,回答的如此完美,這本身也證明了張居正的才學。
“是,張居正是個大才!”徐階咬著牙承認了張居正在學問上的成就!
徐璠繼續說道:“父親,君子,以位分,治人者君子也,以德別,有德者君子也,其實都是一個意思,能管好自己的是君子,能管好別人的也是君子,很顯然,張居正以位分,以德別,都是君子!”
“你的意思是我是小人了!”徐階舉起拐杖,就到徐璠的身上抽了一下,并不是很重,他那叫一個氣啊,徐璠在陰陽怪氣的、指桑罵槐的,罵他徐階是小人,以位分、以德別都是小人!
關鍵是徐階還沒法反駁!
徐階不斷的頓挫著拐杖,憤怒無比的說道:“他厲害又能怎么樣!他是君子又能怎樣!”
“他再厲害,他如此竭澤縉紳權豪,縉紳權豪要跟他張居正作對,他張居正拿什么跟縉紳權豪們斗呢?縉紳權豪,只需要出手,比如這佃戶游民,民亂一起,朝廷必然追責,他張居正就是天大的本事,能收拾這爛攤子嗎?”
“他不能!”
徐璠沉默了片刻說道:“父親,孩兒不孝,父親怎么就覺得,父親想到了,張居正他就想不到呢?甚至說,張居正有沒有可能,就在等,等我們作亂呢?”
“父親莫打!容孩兒說明!”
徐璠一看徐階又要打,猛地竄了出去,扶著交椅說道:“父親,我從一條編法說起,一條編法就是將各州縣、府的天賦和徭役編為一法,按照田畝征收,田在誰的手里,誰收誰的。”
“為何縉紳權豪們,不把代價繼續向下朘剝,補足自己的虧空,而是任由朝廷如此魚肉縉紳?”
“因為權豪縉紳都很清楚,已經朘剝到了極致,已經朘剝到了竭澤而漁的地步,朘剝到了田畝荒廢無人耕種,朘剝到了佃戶游墜寧愿操持賤業的地步,再朘剝,小民承受不住了。”
“再朘剝,真的釀起了民亂,皇帝什么時候追究張居正,我不知道,但是那些餓壞了肚子的百姓,一定會沖進我們的家里,用鋤頭,敲碎我們的腦袋啊!”
“父親!”
“張居正恐怕就在等民亂,他不好殺的那些人,讓百姓來殺!”
“張居正他壞事做盡!陰險狡詐,父親,咱們不是對手啊!”
徐階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看著徐璠,厲聲說道:“以后不許再看矛盾說了,看看你都看出了些什么來!一派胡言。”
徐璠非但不收斂,反而更加急切的說道:“如果我們縉紳是矛,那小民是盾,我們已經把盾快要掏干了,真的把盾掏破了,我們縉紳就變成了盾,那小民就是那天底下最鋒利的矛!會把一切撕得粉碎,從頭再來。”
“負陰而抱陽,負陽而抱陰,沖氣以為和,陰是陽,陽是陰,矛是盾,盾亦是矛,父親,乃是明理之人,天下萬物無窮之理,不就是如此循環往復嗎?”
“漢代秦、唐接隋、元滅宋、明替元,是矛盾所激之大疑,不可調節之必然,亦是矛盾所激之大疑,解決調和之必然!”
徐璠握著矛盾說,跟徐階辯論,那真的是把徐階給說懵了,張居正搞出這矛盾說,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什么事似乎套這東西,都能解釋一樣!
張居正甚至要推翻那天命輪回,建立了一套新的解釋方法來。
“張居正,他該死!”徐階忍無可忍,猛地站了起來,說又說不過,只能向著內室走去。
徐璠才松了口氣,抖了抖袖子,摸出一本矛盾說來,頗為慶幸的說道:“張先生,真的是救了我家的命啊。”
不是這本矛盾說,徐璠今天不見得能把倔強的父親說服。
徐璠向自己的院子走去,而徐階從屏風后探出了腦袋,看到徐璠走了,才帶著幾個傭奴,參加詩會去了。
徐璠能攔的住一時,攔得住一世嗎?他徐階是當爹的,他要去,徐璠怎么攔?難道用鎖鏈將親爹鎖在房間里?
“大公子,大公子前腳剛走,老爺后腳就乘坐轎攆出門了,奔著詩會而去了!”一個傭奴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
徐璠聽聞兩眼一黑,好懸沒暈過去,這話都說到了這份上,老父親已經辯無可辯,怎么如此固執還要去呢?
徐璠立刻就追了上去。
這詩會集結起來,就一件事,說是吟詩作對,根本就是為了商量對策。
徐階一到場,所有人都立刻站了起來,表達了自己對徐階的歡迎,其實很多人都認為徐階不會來,因為張居正真的對徐家已經仁至義盡,該給的面子、里子,都給的十分到位,若是徐階再生事兒,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但是徐階還是到了詩會,這詩會便有了主心骨。
“徐太師,您可算來了,若是今天這局沒了太師,就像是意無貫珠,我等如何能行?”沈昌明看到了徐階恭恭敬敬的行禮。
“坐坐坐,大家都坐,我已經不在朝為官了,大家不必拘謹。”
華亭沈氏,也被稱之為大石頭沈氏,乃是詩書禮樂之家,永樂年間,沈氏先祖沈度、沈粲,相繼成為進士,一手臺閣體,寫的那叫一個漂亮,從此之后成為了大明科舉的指定文體,臺閣體,楷書的一種,以烏黑、方正、光沼、等大為特點,講究一個方方正正,如同刊刻印刷而成。
沈氏累代為官,往上數三代,比如云南按察司經歷沈淮,等等。
這參加詩會的還有,昆山顧氏,這可是蘇州傳承千年的豪奢戶,擅長丹青筆墨,家學淵源,顧氏本就為江東望族,其源出三國東吳丞相顧雍,顧氏和朱、張、陸,世為江東四姓之一,底蘊深厚。
累代為官,比如顧濟,正德十二年京進士,刑科給事中,顧溱,是正德十六年進士,官至廣州按察司僉事,顧章志,嘉靖三十二年進士,現在的南京光祿寺卿兼任應天府府尹。
而顧章志的兒子,顧紹芳,已經考中了舉人,這次詩會之后,前往京師考取進士。
華亭徐氏、大石頭沈氏、昆山顧氏,乃是姻親,徐階娶了沈氏的姑娘,而徐階的親生母親出自昆山顧氏,而徐階的女兒嫁給了顧氏的顧九錫,這是一種極為親密、彼此姻親的關系。
放眼望去,縉紳們大半都是這樣的來頭,祖上為官,現在還有人在朝中當差,這一股合力糾集在一起,那是連皇帝都要側目的力量,張居正何德何能,壓著這些縉紳,摁著這些人的腦袋,讓他們把吃進肚子里的田給還了?
張居正算什么東西,不過是腿上的泥還沒洗干凈的軍戶出身,憑什么跟他們斗!
讓徐階有些膈應的是,詩會上,聊得最多的是俞大猷三日連拔十八寨,煊赫一時;張居正講學與帝矛盾說,鞭辟入里。
無論哪一個話題,都不是徐階愿意聽到的。
沈昌明站了起來,示意大家安靜下,開口說道:“諸位諸位,咱們來說說正經事吧,朝廷這是打定了主意要查侵占之事,而且都把侵占的具體地塊都給列了出來,七萬頃啊,這是剖我們的心,挖我們的腎,要我們死啊!”
應天府尹顧章志,已經把確切的消息從官署傳了出來,傳到了這昆山,才有了這次的詩會。
一直討論俞大猷的戰績彪悍和張居正的矛盾說驚為天人,實在是有些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
聚集在一起的縉紳們對朝廷的強大一清二楚,但是他們要守護自己的生產資料,那七萬頃田畝可是他們的命,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財富,怎么可能輕易交出去!
張居正要白沒他們的田產,他們不肯這般輕易的答應!
沈昌明糾正了詩會宣揚朝廷強大這種不良的詩會導向,將事情拉回了正題。
“諸位有什么辦法嗎?”沈昌明詢問著。
應天府尹顧章志的兒子,舉人顧紹芳,開口說道:“這事,其實好辦,我們蘇松地區最缺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