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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明攝宗張居正

  對于徐階提出只交賦稅,不還田的主意,宋陽山不肯同意,這頭是同門師兄弟,那頭可是張居正,得罪張居正只會死的更慘。

  但當徐階拿出當年胡宗憲那封偽造的圣旨的時候,宋陽山有些不知道如何應對了。

  宋陽山面色猙獰的說道:“當初你不是這么說的!徐階,你當初可沒說要讓胡宗憲瘐死!我當時被貶斥,故此聽了你的話,偽造了一封圣旨,結果伱卻把他害死了。”

  徐階面色復雜的說道:“那時候,已經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沸反盈天的倒嚴的風力,愈演愈烈,聲勢太大,徐階根本就控制不住局面,有些事兒,徐階只能決定開始,事情的發展和結果,根本不是他能控制。

  宋陽山在京中做大理寺右丞,彈劾胡宗憲和阮鶚的貪腐事,這也是宋陽山配合徐階倒嚴的步驟之一,一步步的讓世廟主上厭惡嚴黨。

  彈劾胡宗憲后,宋陽山被嚴黨給報復貶斥到了夷陵做判官,而后轉福建做兵備副使,與戚繼光合擊倭寇,和戚繼光一起商討上奏了海防的事宜,才算是一步步的起用,也算是和張居正搭上了線兒。

  胡宗憲這個人有意思就意思在這里,宋陽山彈劾胡宗憲被貶斥,宋陽山都到他的地頭了,胡宗憲也沒打擊報復。

  張居正用宋陽山,可不是看在他是師叔的面子上,嘉靖三十二年,張居正就跟徐階一刀兩斷了。

  至于偽造胡宗憲的圣旨,也是因為他宋陽山在福建,和胡宗憲來往密切,所以有胡宗憲的手書,故此偽造。

  宋陽山從來沒想過,徐階居然會直接讓胡宗憲瘐死獄中。

  現如今,宋陽山掛右僉都御史官階巡撫應天,而此時徐階舊事重提。

  “悔不當初配合于你!你現在卻拿此事拿我?”宋陽山看著徐階頗為狠厲的說道,此時宋陽山已經動了殺心。

  徐階智珠在握一樣的說道:“師弟莫急,現在不是還沒拿出來嗎?不拿出來,不就是沒有嗎?有勞師弟了。”

  “你家里那些個甲弩,你還不還?”宋陽山選擇暫時岔開話題,他需要認真想一下,不要被徐階帶著走。

  徐階既然來找宋陽山,自然是做好了準備,總不能讓宋陽山白辦事,他趕忙說道:“還,我敢不還嗎?我一帶這個頭,那些個搖擺不定的權豪縉紳,也會跟著還。”

  “我還能讓師弟難做不成?”

  說的像是恩賜一樣,可細細一想,宋陽山就發覺,徐階是來服軟的,確切的說,南衙的權豪縉紳們,在顧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倒下的時候,權豪縉紳們感覺到了驚恐。

  交稅可以,還田不行。

  宋陽山察覺到了一些徐階的異常,徐階他底氣不足,宋陽山稍微捉摸了下,神情慢慢恢復了平和,剛才就是被徐階那么一說,宋陽山才有些激憤,現在把這件事認真想了想,心態越來越穩定。

  宋陽山頗為淡定的說道:“徐太師,你真的留著那封偽造的圣旨嗎?汪道昆、沈一貫等一眾浙黨,可是對胡宗憲瘐死的事兒,耿耿于懷,就連豁達的大司馬,也是緊咬著不放。”

  “你要是拿出來,我大不了就是個偽造書證,被罷官罷了,你呢,你們徐家呢,全家都得死光光啊。”

  “再說了,徐太師,你說是我偽造的就是我偽造的?我還說你是胡亂攀咬的,你說元輔、朝廷、陛下,是信你啊,還是信我呢?”

  “朝廷窮的當褲子了,我把還田的事兒辦好了,元輔會怪罪我?”

  宋陽山發現徐階拿著根本不能拿出來的把柄在威脅他,這件事真的撕破了臉,怕是徐階更倒霉才是,即便是徐階走到了胡宗憲的那一步,徐階說宋陽山也是胡宗憲瘐死案中的幫兇,那如何證明徐階不是胡亂攀咬?

  徐階沉默了片刻,他發現最近過去被他拿的死死的人,現在有一個算一個,都變得精明了幾分,這讓徐階有些不適。

  徐階無奈的說道:“咱們是同門師兄弟,我沒有要拿你的意思,我們只是一條船上的人,我這次來也是來商量的,你現在是威風凜凜的應天巡撫,我一個失去了權勢的前前首輔,能拿你怎么樣?”

  宋陽山嘆了口氣說道:“你太小瞧元輔了,你信不信,我上這么一道奏疏上去,元輔立刻就能猜到,你手里拿著我的把柄,過不了多久,就把我給換了,換人來主持此事。”

  “大勢所趨,勢不可擋。滔天江水奔涌之時,你我不過頑石而已,這不是當初徐太師隱忍了二十年,得到的道理嗎?這是你我二人能擋得住的嗎?”

  “能嗎?”

  “徐太師,徐師兄,你聽我一句,你都還田了,你管他們死活?”

  徐階站了起來,看著宋陽山情真意切的說道:“我不管他們死活,他們就要我全家老小的命啊,你信不信,我明天表示支持朝廷還田政令,后天我祖宅就能被群小匪寇給端了,一把火燒的干干凈凈,什么都不剩?”

  “徐璠就提出了個折中的法子,立刻就變成了殺人案犯,現在都充軍去了。”

  宋陽山看徐階打算離開,也是站起來相送,走到門檻處,宋陽山低聲說道:“徐太師,我給你指條路,你自己跟首輔寫封信,好過我寫奏疏入京,徐太師說是不是?”

  “謝過師弟了,師弟留步。”徐階轉身離開。

  宋陽山說道:“送徐太師。”

  等到徐階走遠了之后,宋陽山看著徐階上轎攆的身影,才小聲的說道:“老狐貍。”

  宋陽山那是差一點就被徐階給唬住了,他察覺到了徐階底氣不足,又想明白了其中的關鍵,才算是沒有上徐階的當,他要是替徐階上奏,提南衙權豪縉紳的條件,立刻就會被張居正察覺,而后被罷免。

  政治這種東西,最可怕的是站錯隊,而且還是站在張居正的對立面。

  徐階回到了客棧,思索了許久,才鋪開了筆墨紙硯,宋陽山不肯幫忙,只能他要給逆徒寫封信提條件了,言辭非常悲哀,也把事情說的很清楚。

  南衙七萬頃,七百萬畝田,那都是權豪之家世世代代積攢的家底,朝廷說白沒就白沒,這是搶劫。

  張居正收到了徐階的書信和宋陽山的奏疏。

  宋陽山的奏疏里,把徐階去找他,還把他當年偽造胡宗憲手書圣旨的事兒,竹筒倒豆子一樣的說的清楚,這件事,擱在宋陽山的心里也很久很久了,他在福建和戚繼光平叛的時候,胡宗憲可是平倭的總指揮。

  沈一貫、沈一貫的父親、汪道昆都曾經求告到他這里,希望宋陽山仗義執言,為胡宗憲正名之事奔走,畢竟當年大家都在胡宗憲的手下做事,一起平倭,宋陽山也只是表面答應,從未說過一句。

  現在徐階舊事重提,宋陽山干脆直接把情況說清楚了,朝廷要殺要剮,等他辦完了還田的事兒,再議不遲。

  “就這?還以為他們敢聚嘯造反,哪怕是背后招攬些匪寇也算是打過一場,這就交甲弩投了?無趣。”張居正放下了徐階的信,只覺得無聊,這群權豪縉紳嗓門大,膽子卻小的很。

  游七聽聞也是一樂,笑著說道:“這不是俞龍在南衙嗎?若是俞帥不在松江府,指不定他們鬧出多大的亂子來!現在俞帥不去找匪寇就好了,匪寇還生事兒?”

  張居正極為認真的點頭說道:“你說的很有道理,南衙長期缺少朝廷的驕兵悍將震懾,自然膽大包天!慶賞威罰,缺一不可,兼并如火如荼,百姓困苦凋零,多少和缺少強兵震懾有關。”

  “就像是海貿事兒一樣。”

  張居正最近在思考一個問題,就是大明的銀路要不要掌控在自己的手里,這個問題非常的復雜,他需要細細思量。

  “那徐階說不還田只交稅,答應他嗎?”游七面色奇怪的問道:“若是要答應,還是要跟宮里溝通一下,防止出現什么誤會才好,萬一宮里陛下和太后,把這事理解為了先生要包庇姑容徐階,怕是不好。”

  張居正搖頭說道:“當然不答應了,田拿回來了,還缺稅賦?”

  “他們最好造反啊,你看最近戶部尚書王國光,那臉上都笑出褶子了,一聽說有五十萬銀入庫,眼睛都綠了,左眼寫著糧,右眼寫著錢。”

  “王尚書恨不得他們造反,好把他們統統抄家,抄一家五十萬,南衙多少權豪縉紳啊,這都抄干凈了,那得多少錢,多少田,多少糧。”

  “我已經姑容徐階了,給他留了一萬畝田,胡宗憲案子,也沒有過分追擊,他還去游說宋陽山。”

  “人啊,走錯路了,就真的很難回頭了。”

  張居正在說徐階,也在說宋陽山,胡宗憲的事兒,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當時所有推波助瀾的都是罪人,宋陽山逼迫南衙地面權豪還田,這件差事辦好了,可以視若戴罪立功。

  宋陽山不說,徐階攀咬,朝廷也不能拿宋陽山如何,孤證不證,只有一件物證,沒有書證人證,就不是鐵案,宋陽山頂多受到風力輿論的壓力而致仕罷了。

  宋陽山既然說了,而且還不肯投降于權豪縉紳,把把柄交到了張居正的手中,那宋陽山就可以繼續主持還田。

  張居正是個循吏,清流他用,濁流他也用,南衙地面復雜,能辦好這個差事,張居正就會用。

  張居正不由的想到了賈三近,賈三近站在岔路口上,賈三近要是住在全晉會館,把兒女送到葛守禮辦得家學里去,也不會落得現在這個下場。

  賈三近接受了張四維贈送的宅子,現在賈三近被扒了官服,現在那個宅子,又回到了張四維的手里。

  “李時珍找的怎么樣了?”張居正問起了李時珍,這個神醫,也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李時珍在湖廣蘄春縣見了一個東壁堂坐堂行醫,只是上個月蘄春知縣奏稟,李時珍進山去了,這一去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堂。

  游七思索了一番搖頭說道:“從湖廣傳來的消息,還沒回來。”

  “嗯。”張居正開始繼續注解四書,論語學完了,下面就是孟子了。

  次日的清晨陽光明媚,小皇帝一大早來到了文華殿,等待著廷臣入殿,他手里翻動著兩本奏疏。

  凈鞭三聲響,群臣進殿。

  “拜見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朕安,免禮。”朱翊鈞小手一揮,示意平身,而后開口說道:“科臣耿定向等人,聯名上疏,為王陽明頌功,”

  “耿定向說:大抵近世儒臣,褒衣博帶以為容,而究其日用,往往病于拘曲而無所建樹;博覽洽聞以為學,而究其實得,往往狃于見聞而無所體驗。習俗之沉錮,久矣!”

  “守仁具文武之全才、闡圣賢之絕學。筮官郎署,而抗疏以犯中珰,甘受炎荒之謫;建臺江右,而提兵以平巨逆,親收社稷之功。偉節奇勛,久見推于輿論;封盟錫典,豈宜遽奪于身終?”

  這奏疏的意思是,現在儒生出了問題,只喜歡享樂,拘泥于規矩,所以沒有什么作為,又為王陽明頌功一番。

  張居正聽聞,稍微斟酌一番說道:“陛下容稟,臣以為不妥。”

  “守仁之后,其弟子多標新立異以為名望,全然不得守仁心學的精髓,知行合一致良知,卻只講良知,不講知行合一,就像是人只有一條腿,如何以致遠?”

  “其弟子,總是號召門徒、互相唱和,有才能的人需要仰仗他們這些人的鼻息,無才能的庸碌之輩,常常借著守仁心學虛張聲勢,蠱惑人心,而且越來越放肆。”

  “在清流之中,其學說尤為盛行。其弟子流于高談闊論,把守仁心學,以訛傳訛,謬論越來越多,這些年科道言官,屢有狂言。”

  “朝廷并未奪守仁爵位,這是肯定,但是這個學說,臣以為,還是斟酌再行。”

  “守仁薨,廷議,不奪其封爵,以彰國家之大信;申禁其邪說,以正天下之人心。”

  王陽明死后,朝廷對王陽明的一生進行了第一次的蓋棺定論,全面肯定了王陽明的事功,也就是他的軍功,他的新建伯爵位一直有人承襲,可是朝廷以桂萼為代表的儒學士,徹底否定王陽明的學術,直指其學術為“邪說”。

  最終得到了一個‘免奪封爵、申禁邪說’,肯定王陽明的功績,禁止王陽明心學的傳播。

  張居正,或者說當年桂萼,不是看不上王陽明的心學,相反,他們對王陽明提出的知行合一致良知,非常的贊同,但是守仁的弟子、再傳弟子,直接砍了左腿,這還怎么走路?

  張居正也不反對思想解禁,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坐擁矛盾說的張居正,知道它的好處,也知道它的危害,可是缺少了踐履之實,只是夸夸其談,真的有利于大明前進嗎?

  這過幾天,科道言官們,只講致良知的儒生們,豈不是要說:窮民苦力,沒錢可以把自己空余的房子租出去,沒錢可以駕自己的車去拉人運貨?

  張居正的矛盾說,可以說是在守仁心學上更上一層樓,他不是空中樓閣,而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元輔這是覺得自己《矛盾說》可以開山立派,元輔的《矛盾說》大行其道,守仁心學《傳習錄》不可以刊行嗎?”葛守禮聽聞之后,立刻跳了出來,對元輔發動了質疑,質疑張居正居心不良,質疑張居正以自己的權勢,彰自己的江陵學派,打壓其他學派。

  嚴重干涉了學術自由!

  海瑞眉頭一皺,低聲提醒道:“葛總憲,慎言啊,矛盾說是陛下的,你這是何意?難道是在質疑陛下曲筆?”

  葛守禮一愣,隨即有些呆滯,這張居正好生陰險,把這都想到了!

  楊博走的時候,告訴葛守禮,要遵主上威福之權,攻訐張居正僭越神器,來確定自己的地位,楊博走后,葛守禮可謂是接連取得了勝利,這走得順了,就栽跟頭了。

  矛盾說是陛下的學說,不是張居正的!

  天下誰都知道,十歲人主說不出那么深奧的道理來,所以一說起矛盾說,就是江陵學派的代表作,張居正的神作。

  葛守禮被自己的回旋鏢給打了,他的新晉黨,提綱挈領就是尊主上威福之權,結果一開口,卻是質疑皇帝曲筆。

  “呵哈哈。”朱翊鈞直接被葛守禮呆愣的表情給逗樂了,實在是沒繃住,這個葛守禮,的確憨直了些。

  朱翊鈞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說道:“葛總憲,朕不是笑你,矛盾說的確是元輔先生所作,只是和朕奏對所得,只能以朕的名義刊行了。”

  臣子和皇帝同時出現的時候,臣子的名字自然不能在前面。

  “小事,小事,葛總憲不必掛懷,歸班吧,歸班吧。”朱翊鈞揮了揮小手,示意葛守禮回去便是。

  葛守禮漲紅了臉,這次的確是有些急了。

  朱翊鈞看向了張居正說道:“元輔先生不同意故新建伯王守仁從祀孔廟嗎?可是有元輔先生的矛盾說刊行天下,元輔先生擔心之事,理當不會發生了吧。”

  張居正依舊不肯讓步俯首說道:“臣以為陛下親政,再議王守仁從祀孔廟為宜,矛盾說剛刊行天下,若要與心學相抗,還是得等幾年。”

  “既然元輔先生仍有疑慮,說需要時間,那就依元輔先生所言。”朱翊鈞想了想,贊同了明攝宗張居正的想法。

  現在行政的是張居正,他覺得不妥,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且朱翊鈞也極為厭煩科道言官們那些個空洞無物的發言。

  “廷議吧。”朱翊鈞笑著說道。

  王陽明是明一代立德、立功、立言第一人,對王陽明的蓋棺定論,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不斷的變化著。

  而最開始嘉靖年間,有保留地承認其事功、全盤否定其學術,斥為邪說;到萬歷年間全面贊揚其氣節、文章、功業,從祀孔廟;再到天啟崇禎年間,否定其學說完全打為異端,批評儒學士啥事不干,平時袖手談心性,難時一死報君王。

  再到后世,一面褒揚其事功與學術的相互激發、贊其‘危疑之際,龍場悟道,神明愈定,智慮無遺’;一面批評其‘矜其創獲,標異儒先’的沖和平衡狀態。

  蓋棺定論幾次變化,表現為貫穿廟堂和輿論之間、各種力量之間的爭議和博弈,也揭示出不同時代的現實需要和價值取向。

  總體而言,王陽明走后,王陽明就不是他自己個兒了,就跟孔夫子一樣。

  張居正翻開了一本奏疏,也明白了為何小皇帝突然提起了這件事,是因為禮部尚書萬士和提議今年的春闈會試以守仁心學為宜,也就是說,考進士的評卷標準,從朱程理學轉為陽明心學。

  禮部要換考綱。

  張居正語重心長的說道:“萬尚書,我不是不同意以陽明心學為主,可是這守仁心學,自從守仁薨逝,這悖謬日甚,只講致良知,其危害廣甚。”

  “還有,朝士多半富碩、文教興旺之地,南衙為主,而云貴川黔陜山閩廣則窮困,姑息之大弊遍布大明內外上下,蔚然成風,南衙地面人人歡欣鼓舞,則窮困文教不興之地,則揭竿而起。”

  譚綸看萬士和似乎沒聽明白的樣子,開口說道:“元輔說的略顯復雜,其實很簡單,陽明心學流傳南衙較多,你禮部換考綱,就該提前說,最少提前十年。”

  “突然改旗易幟,變換考綱,窮困文教不興之地,這會試干脆別考了。”

  譚綸是浙黨黨魁,他其實應該為他全浙會館的學子張目,但是他一開口,就說:改換考綱不公平。

  大明分為南北中三榜,把進士的名額按照舉人數分為了三份,看似公平,但其實本身就存在很大的不公平。

  進士名額分為了三份,可是這一甲(前3名)、二甲(前183名)的考生,基本上被富碩、文教興旺之地的南衙給霸占了,一甲直接入翰林院為庶吉士,能選上庶吉士的也多是二甲的考生。

  自英宗以來,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規矩定了之后,大明朝的內閣,就幾乎被南衙學子所壟斷,而政策上的傾斜,甚至是姑容之弊,就愈演愈烈了。

  富碩、文教興勝之地,得到了政策傾斜或者姑息,歡欣鼓舞;貧困、文教不興之地,得不到政策傾斜,則拿起武器批判爭取。

  改考綱,至少要十年以上提前公布,而且徐徐圖之,一蹴而就,那是兒戲。

  譚綸是既得利益者,但是他既然坐在文華殿上,就不只是浙黨黨魁的身份,甚至譚綸自己本身,對這個黨魁也不是很在意,只是張居正需要一個浙黨,代替族黨,聯合新晉黨,造成一種平衡的局面罷了。

  “原來如此,那就暫時不改了。”萬士和聽了張居正和譚綸的解釋,思索再三,決定聽從兩位的意見,不改考綱。

  萬士和是晉黨,他是楊博臨走的時候舉薦的,陜西和山西,也是窮困、文教不興之地。

  張居正繼續說道:“我推舉閱視邊方兵科給事中李樂,前往應天府做府尹,李樂乃是循吏。”

  張居正沒有借別人的名義舉薦自己的朋黨,而是直接開口,自己舉薦了李樂前往應天府,顧章志已經被押回了京師,應天府尹的人選,卻懸而未決。

  “有人有異議嗎?”張居正看了一圈,沒人反駁,也沒有人提出候補人選,選擇了貼浮票,請陛下蓋章用印。

  之所以如此直截了當,就是張居正對江南縉紳的回應,要么阻撓公法,傷任事之臣者,那到時候,國典具存,必不容貸;要么乖乖把田還了,不要再生那么多的幺蛾子的事兒。

  廷臣們也明白,元輔這是抓住了南衙權豪縉紳的痛腳,抓住了南衙地面的主要矛盾,有了絕對的優勢。

  南衙地面的主要矛盾,就是權豪縉紳的侵占和窮民苦力、失地佃戶之間的矛盾,更確切地說,張居正挑選出顧氏打掉,將糧道拿在了自己的手里,權豪縉紳再想掀桌子,就沒有了那個資格。

  而現在,朝廷要求交甲弩還田,就成了張居正占據絕對優勢的鈍刀子割肉,割的慢,但是他割的疼。

  張居正又拿出了一本奏疏說道:“我舉薦太子太保、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呂調陽、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掌詹事府王希烈,充會試考官,左春坊學士掌翰林院事申時行,左春坊左中允范應期,翰林院檢討高啟愚為同考官。”

  科舉的主考會試,這份名單是張居正深思熟慮過的,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次輔呂調陽和王希烈為主考,申時行、范應期、高啟愚為同考。

  “高啟愚不行。”葛守禮頗為確切的說道:“高啟愚主持應天府鄉試時候,出的題目是《舜亦以命禹》。”

  文華殿內的氣氛立刻凝重了起來,春風翻卷著羅幕,萬歷二年二月的廷議立刻變得劍拔弩張了起來。

  高啟愚的這一個命題,舜亦以命禹,里面的命就是天命,也是舜將天命交給了大禹的意思。

  洪災泛濫,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大禹能夠治水,遂得天命。

  而眼下的大明,也是千瘡百孔,四海困窮,天祿將終,張居正能夠治天下,是不是也要遂得天命?

  概括而言,這個典故的意思是:皇位應屬于有德者,應當像舜禹之間那樣,實行禪讓。

  葛守禮看著張居正眼神微瞇面色不善的說道:“元輔,高啟愚作為張黨之一,去歲應天府主持鄉試之時,出這個題目是何意?應天府,留都重地,哪怕是為了避免一些事,也該避開這些,他非但不避開,還故意以這個為題目,是何居心?”

  “也不是我葛守禮自由心證,胡亂攀咬于他,高啟愚主持鄉試,如此出題,過分了。元輔說是不是呢?”

  朱翊鈞亦停筆看向了廷議的諸位大臣,明攝宗張居正,終于走到了手下人勸進的環節了。

  晉黨有蠢貨,張黨也有自以為是的蠢貨。

  張居正面色立變,看向了禮部尚書萬士和,萬士和有點懵,去年他從南京回到京師的時候,北衙的鄉試已經過了,他還真不知道出了這么一個幺蛾子的事兒。

  那會兒的禮部尚書是陸樹聲,這么大的壓力,為何要讓他這個新的禮部尚書去承受!

  萬士和略微有些慌張,他認真的思索了一番,又站起身來,拜托一名緹騎前往禮部確認,沒過多久,緹騎回稟,經過禮部確認,確有此事。

  張居正聽聞,閉目良久,站起身來,甩了甩袖子,五拜三叩首的行大禮,跪在地上,重重的嘆了口氣,跪在地上,俯首說道:“陛下,臣羞愧,御下不嚴,懇請致仕歸鄉,以明志證心。”

  張居正完全不知道此事,鄉試不過廷議,是禮部部議之事,高啟愚也從來沒有談到過這件事。

  這也不怪高啟愚,就連游七也曾經一度以為,自家先生想當王莽,而不是諸葛亮,張居正不往前走,也有人推著他往前走的鐵證。

  張居正本以為是一件普通的廷議之事,萬萬沒料到,居然還有這么個大雷等著他。

  就是張居正此時大聲的告訴天下人,他不知情,有人會信他張居正不知情嗎?高啟愚辦這么大的事兒,不跟張居正商量一二?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嚴肅的說道:“元輔先生,先帝有命,令先生為國之輔弼,先生如何忍心棄朕而去?國事如何?朕又如何?”

  “臣慚愧。”張居正跪在地上仍不起來,這是個大是大非的問題,他從來沒有想要自己取而代之。

  葛守禮驚訝的發現,自己好像闖大禍了!

  他就是不同意高啟愚做同考官,想要換個人,取得在對抗元輔僭越主上的一個小小勝利,獲得一些威望,結果張居正居然真的要打定了主意致仕。

  張居正跑了,誰來治國?

高啟愚辦的這件事,非常非常的蠢,但高啟愚就是辦了。只能說大明的臥龍鳳雛如同過江之鯽一樣層出不窮。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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