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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

  張居正回到了文淵閣,對孫繼皋上奏這件事做了全面的復盤,發現了小皇帝真的是步步為營,先是把張居正的父親以耆老的名義接到了京師來住,現在和孫繼皋論丁憂與奪情的矛盾,根本就是在鋪路。

  張居正的父親年紀已經大了,接到了京師,終有離去之日,到時候,又如何處置?

  朝廷必然釀起軒然大波,這種零和博弈下的政斗,最是有傷國體,而陛下根本就在為日后可能的政斗在鋪路。

  “孫繼皋還是讀書不行。”張居正回到了文淵閣對呂調陽說道。

  呂調陽疑惑的問道:“啊?陛下請先生過去作甚?”

  “看熱鬧,陛下要罵…詔孫繼皋奏對,讓我去看熱鬧。”張居正滿臉陽光燦爛的笑容,小皇帝罵人著實是字字珠璣,沒有一個字是多余的。

  呂調陽頗有興趣的說道:“說說是什么熱鬧?”

  瞧熱鬧,是人類的天性,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兒,他也想知道。

  張居正把文華殿上發生的事兒從頭到尾的說了一遍,從孫繼皋入殿后,就已經落入了下風,直接被皇帝用祖宗成法給秒了。

  張居正頗為感慨的說道:“陛下兩次提到了金革無辟,這個典故孫繼皋根本沒有意識到,陛下還沒有用全力,孫繼皋已然潰敗了。”

  陛下還沒用力,孫繼皋就已經倒在了祖宗成法上,著實是屬于不讀書的典型人物了。

  陛下的彈藥極為充足,就比如這個金革無辟的典故。

  呂調陽聽完了樂子也是滿臉的笑意,大明廷臣個個忙的腳打后腦勺,這些個不干事的人,整天喋喋不休,泄泄猶沓沓,確實有些討厭,他聽張居正提起了金革無辟的說法,便問道:“金革無辟這個典故,是誰講給陛下的?”

  張居正沉默了片刻說道:“我。”

  “元輔教得好,陛下學得好唄。”呂調陽聞言也是一笑,拿起了奏疏,開始寫浮票。

  金革無辟這個典故,還真是張居正講給小皇帝的,這份彈藥是他提供的。

  金革:軍械和軍裝。無辟:國君有令則遵從,不敢推辭避讓。

  說的是子夏問孔子《戴禮》中關于金革無辟這一條。

  子夏問孔子:居喪丁憂三年喪期,無時不哭的卒哭之禮,和軍旅之中,要聽從國君的旨意而行事的無辟之禮,這是一樣的禮法嗎?先人有司也是這么做的嗎?

  孔子說:以前的時候,夏后氏,父母喪,停棺待葬時就已經開始做事了,到了殷人時,父母喪,下葬后開始做事,周人則是三年卒哭之后,才開始做事,就像《禮記》中說:君子不奪人之親,亦不奪故也。

  子夏有些不解的問:金革之事無避,豈不是不對了嗎?若是打仗,父母喪,回去卒哭,那不是違背了國君的命令了嗎?

  子夏其實就是問忠孝兩全之事。

  孔子說:我聽老聃說,魯公伯禽有意定三年卒哭之禮,現在臣子們是否遵循這個禮數,也要服從他自己的利益了,你的問題我也不知道了。

  這段話的意思是,國家有急,任事之人,不能取代,這個時候,君有不得不明命,臣有不得不受。

  禮法是禮法,權宜是權宜,禮法并不是不便之物。

  早在孔子那個時候,為了避免三年卒哭之禮,肉食者們就已經學會了用金革之事無避,來事從權宜。

  這就是張居正說小皇帝未盡全力的原因,如果孫繼皋繼續爭辯,那小皇帝,就會啟動金革無避的法理,進一步追擊,梁夢龍奪情,這可是金革無辟,連夫子都不知道如何解決的問題,孫繼皋又該如何應對?

  孫繼皋沒有應對,他壓根就沒走到那一步,就倒在了小皇帝的常有理之下。

  “這孫繼皋是新科狀元,是拜在了你的門下嗎?”張居正有些奇怪的問道。

  呂調陽笑著說道:“沒有,今年沒有館選,我連個門都沒有,收什么門下呢?”

  “如此,那是拜在了浙黨門下嗎?他是蘇州人。”張居正再問了一句,難道就沒人提點下孫繼皋?科道言官、翰林監生,無一人上奏,這個孫繼皋這般冒失,著實是有些奇怪。

  呂調陽搖頭說道:“大司馬才不肯收他,元輔還不知道大司馬?全浙會館開館,大司馬甚至沒住在全浙會館,嫌學子們吵鬧,都是沈一貫他們在張羅。”

  “我也不知道孫繼皋拜在了誰的門下。”

  張居正和呂調陽并不清楚新科狀元到底是誰的門下,但是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是禮部尚書萬士和的門下。

  孫繼皋出了宮后,回到了翰林院坐班,沒過多久,萬士和就差人把他叫到了禮部去。

  萬士和聽到了消息,那叫一個氣急敗壞,因為有起居注的緣故,文華殿上發生的事兒,很快就送到了禮部,發生了什么事,萬士和知道的一清二楚。

  萬士和看著孫繼皋就是怒其不爭的問道:“你脖子上頂著的是什么?”

  “腦子。”孫繼皋嘴角抽動了下說道。

  萬士和不停的拍著桌子說道:“不,是漿糊!漿糊伱知道嗎!就是把面和點水的漿糊!”

  “你鼻子下面長的是什么?”

  孫繼皋打了個寒顫說道:“嘴。”

  萬士和怒氣沖沖的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夾住,比劃了一個一點點的手勢,憤怒的說道:“不,是擺設!擺設你知道嗎!就是一點用都沒有的擺設!你不懂你可以問啊,我禮部沒事做?還要天天盯著你寫奏疏嗎?”

  “你寫完拿來問問我,問我能不能上奏,你拜我為座主,能不能給我這個恩師一點點面子?就一點點?!”

  “你知道我為什么這么生氣,絲毫不顧及斯文嗎?”

  孫繼皋吞了吞喉嚨搖頭說道:“不知道。”

  萬士和走到了孫繼皋面前,憤怒無比的喊道:“你當然不知道,你馬上就要成為京師的笑柄,讀書人的恥辱,堂堂狀元,三年取一科的狀元,被一個十一歲,剛讀書一年的幼沖天子,罵的找不到北,惶恐認罪!”

  “而我,你的座師,就是那個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的那個懶鬼!”

  “之前我初任禮部被陛下罵了兩次,現在,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撿回來一點點的臉面,都被你踩到了泥坑里!”

  “臉都丟盡了!”

  孫繼皋低聲嘟囔道:“又不是我一個人上奏言奪情之事。”

  “就只有你一個人!堂堂的狀元!國家有戎事,梁夢龍因為金革之事起復,所以大家都不吭聲!”萬士和指著孫繼皋一字一句的說道:“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金革無辟?不知道嗎?讀書讀到哪里去了?我給你講講?”

  孫繼皋看了看萬士和,爭辯道:“這不正好說明,是這圣明之朝致綱常之壞、風俗之弊一至此極也?”

  “大臣起復,群臣不以為非,且從而贊之;群臣起復,大臣不以為非,且從而成之。上下成俗,混然同流,率天下之人為無父無母之不孝,無倫理綱常,乃天下之大弊。”

  萬士和聞言面色立變,厲聲問道:“這些話,誰跟你說的?”

  “掌詹士府事張四維。”孫繼皋看瞞不過去了,只好開口說道:“學生也是這么想的!”

  萬士和聽聞大怒,而后扶著桌子說道:“去,去找他,日后不要說我是你的座主!以后你的座主就是張四維了,去立刻就去!”

  萬士和見孫繼皋一動不動,厲聲說道:“滾!”

  孫繼皋見萬士和真的生氣了,趕緊走了,萬士和發怒起來,還是有些可怕的。

  沒過多久,禮部司務來尋萬士和主持部議,推開了門一看,大驚失色,萬士和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這一下子就把司務給嚇懵了。

  “太醫,太醫!宣太醫!”司務張皇失措的大聲叫喊著。

  等到萬士和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已經被抬到了太醫院,而太醫正在對一人影稟報著什么。

  “萬尚書就是氣急攻心,厥過去了,驚厥之征,待會兒就醒來,已經醒了。”陳實功也是極為欣喜,得虧萬士和身體還算健朗,否則這一次能不能挺過去,還兩說。

  李時珍拿開了切脈的手,也是松了口氣,他之前就在太醫院做過太醫,就當了兩年,讀完了醫書就直接辭職跑路了。

  在京師給人看病,看好了要死,看不好也要死,左右都是橫死,奈何皇帝直接把他抓回了京師。

  但是這解刳院,讓李時珍耳目一新,這是醫學進步之道。

  “陛…陛…陛下?”萬士和用力的擠了擠眼睛,看清楚了來人,趕忙打算起身行禮。

  朱翊鈞笑著說道:“萬尚書無須多禮,你這氣性也太大了,不就是弟子學藝不精嗎?好好讀書就是。”

  有熱鬧不看那還是朱翊鈞?一聽說萬士和被孫繼皋給氣厥了,朱翊鈞放下了寶岐司收獲土豆、番薯的事兒,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太醫院,滿是好奇寶寶的詢問,發生了甚么事兒?萬士和被氣死了沒?

  這打聽清楚了來龍去脈之后,朱翊鈞也是直樂,當然太醫們的囑托,他還是聽進去了,沒有進一步的刺激萬士和。

  萬士和已經是張居正和楊博,在一眾瘸子里挑出來的將軍了,萬士和千不好萬不好,至少還有點廉恥之心,現在馮保已經不罵萬士和了,萬士和能做好事就行。

  “臣無能臣有愧。”萬士和無奈至極的說道。

  朱翊鈞滿臉帶笑的說道:“多大點事啊,泄泄猶沓沓又不是孫繼皋一人,萬尚書休養兩日,后日再坐班吧。”

  “萬尚書可是肱股明公,沒事就行,朕走了。”

  “恭送陛下。”萬士和終于掙扎著站了起來,恭送皇帝。

  朱翊鈞出了太醫院就笑了起來,連連搖頭,又奔著寶岐司而去,今歲的番薯再次大豐收,而徐貞明,農學士在掐尖法、高溫鈍化殺青法上推陳出新,反復循環掐尖、殺青,掐尖、殺青,已經孕育出了一批極佳薯苗。

  而今歲綜合畝產已經超過了八千斤,折干重為一千六百斤,畝產十三石,在滿肥力和澆水等事兒上,徐貞明已經將薯苗的產量推到了這個品種薯苗的巔峰!

  朱翊鈞左手抓著土豆,右手抓著甘薯,對徐貞明說道:“接下來,這些紅薯,都送至九邊諸鎮,下令屯耕救荒耕種,苗是好苗,事兒不好辦也要辦,沒吃的,老百姓就會餓肚子,餓肚子就要四處覓食,吃飽了,這國朝,它才不亂!”

  徐貞明十分鄭重的說道:“陛下,西漢《汜勝之書》有云:取麥種,候熟可獲,擇穗大強者,順時種之,則收常倍,此乃存優汰劣法。”

  “北魏《齊民要術》曰:“粟、黍、穄、粱、秫,常歲歲別收,選好穗色純者,劁刈高懸之。至春,治取別種,以擬明年種子。這是建立了專門的種田,把選出來的純色好種,另外種植在種田里,避免與其他種子混雜。”

  “《齊民要術》曰:肥地選擇單穗,分收分存,這是典型的一穗傳法,單株選擇法,以求更好收成。”

  存優汰劣法、種田法、一穗傳單株選法,是徐貞明在注釋農書過程中,發現的三種選種育種的法門,配合徐貞明的殺青掐尖法,四種聯用,可得良種,大利天下。

  兩分種,三分管,五分肥,大明農戶最不缺的就是勤勞。

  朱翊鈞在寶岐司,經常能見到農戶,那些農戶給小皇帝結結實實的上了一課,什么叫生民苦楚。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那是城里老爺家的小姐,農戶家中,女子也要耕種,六歲開始撿穗刨手,十歲汲水灌溉,十三歲就準備嫁人,而坐月子這種事,在民間壓根就不存在,孩子出生后,母親第三天就開始下地干活,農忙時候,甚至第二天就下地了。

  窮民苦力,有的百姓家里一家五六口人,短褐這種粗麻衣物,就兩件,誰出門誰穿。

  如此種種,讓朱翊鈞意識到了生民苦楚這四個字,重若千金。

  而大明農戶不缺勤勞,種再好一些,能有個六七成寶岐司的產量,就能生民無數。

  前幾日王國光上奏言,不將番薯納入主糧,仍然救荒為宜,就是在荒田上種番薯不納藁稅,至于谷租和鄉部私求,朝廷現在也是無能為力,只能交給窮民苦力自己去斗爭了。

  徐貞明俯首說道:“臣請,傳詔海商留意海外番薯種,帶回有恩賞,以用以存優汰劣;遴選各地農戶、秀才、舉人等一應有志于此至寶岐司共襄大計;各地軍民屯耕宜開辟種田火室,專門育種以供屯耕所用;若有大株送入京師為祥瑞,用于一穗傳單株選種育種。”

  “番薯種染病,若是單一種,恐釀饑饉災禍,仍需多薯種,防病防災。”

  植物會生病,蠶會生病,牲畜會生病,對于中原王朝而言,不是一個新鮮事。

  朱翊鈞拿著土豆和番薯,略顯無奈的說道:“你說的這些都很好,但是內帑外帑空虛無比,這些事,能做,可能做的不多,你說要遴選農戶、秀才、舉人入寶岐司,這種地的衙門,面朝黃土背朝天,能有幾人應詔?”

  “做了能有幾分成效,就不知道了。”

  徐貞明鄭重的說道:“那也比不做強。”

  “徐公出此言,羞煞狀元郎,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朱翊鈞一聽,立刻表達了自己的高度認可,做了能成幾分,誰也不知道,但種地這個事兒,做了要比不做強。

  朱翊鈞一邊走一邊摸摸這個番薯,摸摸那個土豆說道:“昨日,高啟愚上奏言事兒了。”

  “高啟愚是何許人也?也是農學士嗎?”徐貞明有些迷糊的說道。

  別人是一心只讀圣賢書,徐貞明是真的一心只種大番薯,兩耳不聞窗外事,他連高啟愚鬧出來的亂子都不知曉,虧他徐貞明還有全楚會館的腰牌,是全楚會館門下。

  朱翊鈞挑出了一個大個頭的土豆說道:“高啟愚是進士,他前段時間干了點糟踐事,糟踐自己,糟踐元輔,糟踐了朕。”

  “呀,那不該問斬嗎?”徐貞明驚訝無比的說道,聽這意思,高啟愚還活著,而且還當著官兒。

  朱翊鈞聞言搖頭說道:“高啟愚是先生的人,哪能說殺就殺?”

  “那更能殺了,元輔又不會護著他。”徐貞明不明所以的問道。

  朱翊鈞一聽甩手說道:“殺殺殺,你當讀書人是田里的蟲子呀,一殺了事,你怎么不把翻地的蚯蚓地龍一道殺了!一根筋兒!”

  “矛盾說讀過嗎?天恒變,人恒變,高啟愚就是一時間腦筋沒轉過彎來,動不動就殺殺殺。”

  徐貞明趕忙俯首說道:“陛下,臣眼下只讀農書,不讀矛盾說。”

  “扯遠了!”朱翊鈞那叫一個氣,自己身邊的人,一談到事物發展的規律,就是避而不談,只有張居正還能說幾句,朱翊鈞半抬著頭說道:“蘇州府溧陽縣的勢要豪右,侵占馬一龍那些個屯耕荒田,被高啟愚給搶回來。”

  “十二萬七千余畝,一畝不少,這幫勢要豪右,若是再敢侵占,朕親自前往,拆了他們的門,搬了他們的床,抄了他們的家,點了他們的房舍!”

  高啟愚去蘇州溧陽辦差,辦不成也沒抻著,直接去找了駱秉良,駱秉良派了提刑百戶,但凡是不還田,就抄家的信號釋放之后,溧陽權豪們果然乖乖的把當年侵占的田還了。

  畢竟駱秉良這個人,有家他真的抄。

  為了防止這些田再次被侵占,這些田被授給了窮民苦力,但是田契卻在松江鎮總兵手里。溧陽屯田,成了松江鎮的一塊飛地。

  再有侵占私求,窮民苦力,可以到松江鎮告狀去。

  徐貞明一聽這件事,立刻開口說道:“那高啟愚的確殺不得。”

  馬一龍墾出了十二萬畝田來被強占了去,而馬一龍是徐貞明的老師,徐貞明的耕田水利絕活,都是傳自馬一龍。

  老師墾的田,老師的夙愿終嘗,徐貞明自然瞧高啟愚順眼了起來,雖然從來沒見過。

  “德行!”朱翊鈞嗤之以鼻,繼續折騰著他的番薯和土豆,徐貞明這才是圣眷在隆,以一個寶岐司正七品的身份,整天見到小皇帝,徐貞明出爾反爾翻臉比翻書還快,居然沒有任何的申斥,嘴毒的小皇帝,甚至連罵一句都不肯,也算是天下獨一份了。

  這和對孫繼皋的態度完全不同,對孫繼皋的評價,朱翊鈞就倆字,惡心!

  堂堂狀元郎,連個十一歲的小孩子都辯不過,他以后還好意思開東林書院,朱翊鈞高低要搞個大牌額把事兒寫上,就立在他家書院門前,讓天下士林好好看看孫繼皋的才學,到底有幾斤幾兩!

  對于東林九老,他們摞起來能比得上張居正一根小拇指,朱翊鈞都能高看他們一眼。

  是夜,朱翊鈞來到了光學試驗室內。

  如果是圓月,天氣情況良好的情況下,簡陋光學試驗室的這臺千里鏡,已經能夠清楚的看到了月球表面的環形山,除了微微有些泛紅之外,這架千里鏡已經足夠用了。

  但今天是殘月,朱翊鈞不是來看月亮上有沒有嫦娥,他是過來嘗試新玩具的。

  在他的小小天文臺上放著一架六分儀,朱翊鈞小心的擺動著六分儀,這架六分儀是根據殷正茂送來的圖紙進行仿造改良而成,今天剛剛調校好。

  一架機器極其能夠良好運轉并且達到目的時,最好不要擅動部件,就像國事,大明國事已經不能好好運作了,所以張居正才要改。

  朱翊鈞這臺六分儀經過了一些改良,紅毛番的六分儀適用于航海,所以比較簡陋,大概能測出緯度,但是并不是很精準,航海多數都是用四分儀,一個固定長度的十字架,就可以觀測緯度了。

  論六分儀,還是得看魯密國(奧斯曼)和莫臥兒帝國(印度帝國,大英帝國帝位來源)。

  帖木兒王國是永樂年間在河中橫行中亞的強大王國,宣德五年,帖木兒王國的國王兀魯伯,在撒馬爾罕創建兀魯伯天文臺,兀魯伯天文臺有一架超級大的六分儀,高達三丈多高,那臺六分儀更加精準。

  后來帖木兒王國在中亞混不下去了,南下跑去欺負印度人了,建立了莫臥兒帝國。

  莫臥兒帝國也有超大天文臺和一個更大號的六分儀,只不過沒人操縱罷了。

  朱翊鈞手中這架六分儀,第一個改良之處,他在六分儀上增加了一個水平儀,其實就是個玻璃管里面放滿了蒸餾水而后密封,可以讓六分儀水平放置。

  第二處改進則是觀測孔,朱翊鈞加了一個望遠鏡,望遠鏡的正中心有一個很小很小的黑點,這是為了放大物象,讓手中的六分儀更加精準。

  第三處改動則是在獨角器上增加了一個放大鏡和螺旋微分鼓,這個螺旋微分鼓是旋鈕,用于細微的調節指標臂,讓指標臂能夠更加精準的指標記。

  朱翊鈞先檢查了是否水平放置,張宏和馮保有恭順之心,他們做的放置架上有螺紋,可以調節水平,而后還要調節指標臂上的動鏡、水平臂上的定鏡,小皇帝的耐心極好,一點點的調節好了所有鏡片。

  北極星勾陳一的光跨過了浩瀚星空,由廣闊無垠的天空射向了靜謐的紫禁城,穿過了窗欄射在了指標臂上的動鏡之上,動鏡反射的光照在了定鏡之上,定鏡并未進入朱翊鈞看的望遠鏡上。

  朱翊鈞小心的推動著指標臂,動鏡移動光線移動,進入了朱翊鈞的視界之內,朱翊鈞開始調節微分鼓,小心的旋轉,最終讓勾陳一對準了望遠鏡中心的小黑點上。

  朱翊鈞將指標臂固定夾緊,開始讀數。

  放大鏡上度數為39°,而螺旋微分鼓上的98,朱翊鈞測得的度數為39.98°,這是順天府皇宮文華殿偏殿的緯度。

  朱翊鈞也不知道精準不精準,反正他盡力精確了。

  朱翊鈞笑著說道:“先生誠不欺朕也,先生說,萬物無窮之理莫不在變,果真如此,此物極好,送于元輔先生使用。”

  “等會兒,朕親自寫道敕諭。”

  朱翊鈞開始寫敕諭,寫了很久,才又謄抄了一遍,笑著說道:“送先生便是。”

  “宮禁了。”馮保接過了敕諭,有些為難的說道。

  朱翊鈞一愣問道:“宮禁對馮大伴還是個事兒?”

  “以前不是,現在是。”馮保頗為堅持的說道:“陛下說過,宮里這條船不能從頂上開始漏,陛下身體力行,臣不敢違背,傳個信兒還行,傳旨不行,傳旨得開宮門。”

  人都是會變的,馮保現在追求在文華殿上罵人,今天罵孫繼皋,陛下就指名道姓的讓他馮保來,沒讓張宏來,這就是馮保在完成了陛下親事農桑后,為保住自己的地位,所做的努力。

  權力總是對它的來源負責,而馮保的權力只來自于皇帝,宮里這個斗獸場宮婢宦人們的權力,來自馮保這個老祖宗,他要是犯錯,下面人跟著犯錯,刺王殺駕案,是他的恣意導致出現了疏忽。

  他開始遵守宮禁的時候,宮里再沒人敢私自放人進來參觀了。

  朱翊鈞一聽也是一樂,笑著說道:“嘿,馮伴伴所言有理,明日吧,明日再傳旨就是。”

  小皇帝不復雜,尤其是天天跟在小皇帝身后當尾巴的馮保和張宏,對小皇帝非常了解,渾然如玉的赤子之心,純白至質,說得再難聽點,就是一眼看穿。

  馮保和張宏做事對的時候,陛下心情極好就會叫伴伴,若是做的還算不錯,陛下會叫他們大伴,若是做的不好,陛下一般都是直呼其名。

  馮保在極力避免皇帝叫他的名字,他已經沒有再一再二的機會了,再三就是死路一條。

  次日的文華殿缺少了萬士和,萬士和被自己的弟子給氣的厥了過去,也是讓朝臣們目瞪口呆,只能說孫繼皋的確是不當人子,拜了座主,卻聽張四維的話,那為何不拜張四維座主?

  萬士和還上了道致仕請辭的奏疏,廷議給否了,葛守禮最是反對,萬士和跑了,那挨罵的不就變成他了嗎?

  大明軍每日奏聞了戰報,而李成梁和張學顏上了老長老長一道奏疏,朱翊鈞看了一遍,都覺得有些暈,張學顏估計把這輩子的馬屁都總結到了奏疏中,李成梁是武將不善言辭,他是車轱轆話車轱轆說。

  反正就是廷臣們高明,元輔硬氣,皇帝陛下又高又硬,肯讓武將展布,還給了半餉,而且還承諾打完仗給全餉、撫恤、恩賞。

  最最重要的是,皇帝陛下自己掏腰包補全了軍餉,如果不是兵兇戰危,有仗要打,兩人就是爬也爬到京師來,給小皇帝磕九個頭,以謝圣恩。奏疏中,他們也高喊著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一定好好殺敵,連賊巢的蚯蚓都挖出來砍兩半,雞蛋黃都給搖勻了,送到御前請陛下明鑒。

  自嘉靖年間以來,國帑內帑分明后,這么多年了,光聽說皇帝從國帑往內帑摟銀子的,這是第一次看到皇帝往外吐錢的。

  “遼東軍士,有請戰之心,軍心可用。”張居正也沒把這么長的奏疏看完,頗有感觸的說道。

  這次是裴承祖被殺了,那個跟逆酋王杲椎牛以盟的裴承祖!

  這是騎在了遼東邊鎮的臉上撒野,李成梁要是咽下了這口氣,遼東地界,他李成梁也不要混了,朝廷不給餉就不打了?朝廷現在不僅讓他們打,還把之前欠的餉調撥了一半。

  王杲閑的沒事應該去挖野人參,而不是誘殺裴承祖,本來遼東就是個火藥桶,非要點了。

  張居正主持廷議,朱翊鈞第一次在廷議上聽到了番薯的名字,是薯粉制作成的杠子頭火燒,外形邊沿厚中間薄,十分堅硬水分極少,口味略咸的餅,這種餅也叫做征東餅、光餅,戚繼光的光。

  是一種耐饑的軍糧。

  這種杠子頭火燒,是戚繼光當年平倭的時候,專門為了野外作戰,專門發明的口糧。

  “不好吃,有點硬,應該加點油,還有點咸。”朱翊鈞專門讓張宏去取了一個光餅來,他艱難的吃完了這餅,喝了一碗水,差點給噎住了,他對這種餅評價不高,味道真的不好。

  朱翊鈞評價完了餅,對著張宏說道:“以后宮里每天進一個光餅,就拿軍糧就是,年紀小,磨牙用。”

  張居正本來還想進言說餅雖然不好,但是戰場上不能講究那么多,像戚繼光一日連拔六十寨,一晝一百四十里,一個時辰二十里的急行軍,哪里有好吃難吃的分別?有口吃的,都得大喊戚帥威武!若是再加一口火腿,心里怕是要犯嘀咕,大帥什么時候造反啊,這糧吃的不安心。

  他之前講唐太宗分了軍中唯一一頭羊給全軍一起吃,這是一種同甘共苦的態度。

  全大明,或者說有史以來,哪個將官跟軍兵吃一個灶?只有戚繼光帶的南兵,所有人吃一個灶。

  小皇帝知道難吃,還要吃,這就是同甘共苦。

  陛下如此,何愁大明武備不興,戎事不振?

  庚戌之變,張居正就在朝中,當時戎政一塌糊涂,想要振奮,難上加難,眼下陛下的舉動,讓張居正心緒萬千。

  張居正甩袖作揖,鄭重無比的說道:“陛下英明。”

  “磨牙,磨牙。”朱翊鈞還是給自己找了個理由,顯得不那么矯情,后世給萬歷皇帝開了棺,發現萬歷皇帝患有嚴重的齲齒,吃的糧食太過精細,就有這種毛病。

  張居正卻知道小皇帝卻是有同甘共苦之心,磨牙的硬食多了去了,非要找軍糧這種味道極差的糧食,皇帝金口玉言,說是軍糧,張宏不敢擅自更換。

  “昨日朕得一好物,馮大伴,宣旨。”朱翊鈞笑著說道,他摸出了六分儀,示意馮保宣旨。

戚繼光的東征餅,到底是戚繼光發明,還是百姓給平倭軍兵的口糧,并不可考證,但光餅能流傳到現在,是歷史中的人民,感念其恩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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