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守禮葛公他不能明言,這事兒不能明說,這就是個套兒,等著人往里面鉆的套!
皇帝的陰險狡詐,令人防不勝防!
“你若是覺得我在害你,你盡管去,若是覺得我葛守禮這個黨魁做的還像那么一回事兒,就聽我的,不要參與。”葛守禮言盡于此,并沒有過多的解釋。
范應期沉默了很久才俯首說道:“人之大倫,各有所重,卒哭之禮,萬古之綱常所系,四方之觀聽攸關,學生去了。”
范應期還是覺得不應該奪情起復,因為破壞了人之大倫,歷代莫不是以孝治天下,若是人人都像陸光祖那般,那天下禮崩樂壞,國將不國。
葛守禮擺了擺手,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他也沒什么好說的,范應期也跟了他葛守禮這么長時間了,葛守禮什么時候害過他范應期?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便是。
“唉,怎么就是不聽勸呢。”葛守禮看著范應期的背影,還是有些難受,范應期也是他比較用心帶的學生了。
楊博走后,范應期就一直以弟子禮覲見,也算是帶了兩年,一直都還算比較聽話,今天非要為了那什么法三代之上,連孔子那個年代都不遵守的禮法,去忤逆皇帝,去跳這個火坑,葛守禮真的是用力救了。
王家屏也有點疑惑的問道:“如此人之大倫,葛公為何要橫加阻攔?若是事出有因,為何不能明說呢?這樣遮遮掩掩,是何道理?”
“伱也要去,那就去吧。”葛守禮揮了揮手。
“我不去。”王家屏立刻把頭搖的跟個撥浪鼓一樣,大聲的說道:“葛公不讓我去,我就不去,我就是想知道為什么。”
“到時候,你看看范應期的下場,你就知道了。”葛守禮略顯有些頹然,自己的學生往火坑里跳,結果他拉都拉不住。
范應期離開了全晉會館的文凌閣,走了幾步路,摸了摸身上的腰牌,站定后,也沒猶豫,轉頭回書房去了。
“你怎么回來了?還腰牌嗎?你可想清楚了,你把這全晉會館的腰牌還了,恥與我為伍,鋃鐺入獄,我怎么搭救于你?”葛守禮一看范應期回頭眉頭一皺,他都沒收回范應期的腰牌,范應期難不成要還?
葛守禮本來打算等范應期哐當進去了,他再想辦法搭救,只要范應期不是聚嘯挑頭的那個,救個一時犯錯的弟子,也屬于合情合理之事。
可是范應期回來,這就是要一往無前了嗎?為了崇古發三代之上的禮法,連師生的情誼和最后的后路也要斬斷嗎?
范應期趕忙俯首說道:“學生已經守了人之大倫。”
“啊?啊…”葛守禮眉頭一挑,笑了起來,搖頭說道:“坐吧,坐吧。”
范應期守了五常大倫,只不過只守了一點點,還沒走出文凌閣的院墻,就不守了,回到了書房里。
范應期就很知道變通,王家屏和范應期可是萬歷二年同考官,收了銀子不辦事的主兒。
范應期學了一輩子,都認為三年卒哭之禮,是應該的,不卒哭不守孝,那是亡人之之禮,是貪位的詆臣,是不孝、是不忠、是禽獸,所以他離開了一下,這是忠于自己的認知,而后他轉頭回到了文凌閣,這是忠于自己的踐履之實,這不沖突,這是知行合一,他的這番動作,充分體現了一個儒生既要也要的扭捏和做作。
王錫爵一想到那些個儒生那個嘴臉,就連連搖頭說道:“難呀難。”
海瑞搖頭說道:“難什么難,就該有個陛下這樣的君主,治一治這些個風力輿論,整日里喋喋不休,沒一點正事,提學官三年了無一改黜,難道天下的提學官,人人都是端厚方正之士?”
葛守禮極為贊同的說道:“對,咱們看好自己的人,看熱鬧就得了。”
“葛公啊,我們可以聽話,可是究竟為什么呢?”王家屏和范應期對視了一眼,還是不知道這個火坑究竟是什么。
葛守禮笑著說道:“別問,看著就好,總會有人跳出來當那只雞。”
海瑞和葛守禮負責都察院的奏疏,御史們的奏疏一本又一本,瞧著瞧著,海瑞就瞧出了一些端倪,張居正張黨的科道言官張楚城也在上奏說陸光祖奪情之事,是陳詞濫調。
張楚城,那可是張居正的鐵桿,是彈劾張四維、王崇古的利刃,這把刀一出現,海瑞立刻意識到了不同尋常,陸光祖是張居正舉薦,而張居正的嫡系鐵桿言官張楚城,在彈劾陸光祖奪情不守人之大倫。
很顯然,張居正在往這把火里添柴。
海瑞和葛守禮商量了半天,是真的反復商量,仔細的思慮,還是海瑞靈光一閃,才恍然大悟和葛守禮一說,葛守禮直接呆滯,陰險狡詐張居正和小皇帝聯手做這么個局!
設好了天羅地網,就等著賤儒往里面跳!
葛守禮是真的有些怕,這張居正和張居正教出來的皇帝,還能更陰險一些嗎?玩這種把戲!
“會有人往里面跳嗎?”王錫爵并不知道這中間具體有什么錯漏之處,但是他敏銳的察覺到了不對,但具體說不出上來哪里不對。
葛守禮嗤笑了一聲說道:“梁夢龍、趙夢祐、陸光祖,陛下這已經第三次逼迫了,若是科臣再沒有動作,日后奪情起復,就是常態,到了必須要爭的時候了。”
“有樂子可以看咯。”樂子人葛守禮就想看樂子。
此日清晨,太陽在五更天的時候已經升起,在晨鼓和鐘聲之中,京師的坊門城門緩緩打開,在朝陽之中蘇醒了過來,東掖門是廷臣們每天去文華殿廷議的必經之路。
“今天這出兒還是葛公搞出來的?”譚綸看著皇極門方向跪倒的幾個人,頗為感慨的說道:“這一手從弘治年間玩到了萬歷年間,還沒玩夠啊?天天折騰這一出兒,我都看膩了,就不能換點新的花樣嗎?只是為了博譽一時,怪不得元輔要整飭學政,大明都是如此腐儒當道,天下必有喪亡之亂。”
“不是我。”葛守禮頗為平靜的說道:“我可是約束再約束了,他們自己非要跳出來,還不如太液池里的魚聰明。”
小皇帝彈無虛發,到太液池打魚,太液池的里魚看到小皇帝都藏在水底,那十多個人跪在皇極門前,就顯得非常呆。
“這次還真不是葛公。”王錫爵為葛守禮說了兩句公道話,葛守禮為了這個事兒,差點跟自己的門下決裂,若真的要挑釁皇權,那也不是這么個路數。
“什么話!上次也不是我!”葛守禮臉色漲紅的爭辯的說道:“上次不是我!”
“你看,葛公又急。”王錫爵樂呵呵的說道,走進了東掖門,入文華殿開始每日廷議了。
文華殿內,朱翊鈞一臉興奮的對馮保說道:“來了沒?今天科道言官到場了沒?”
“來了來了,天蒙蒙亮的時候,緹帥就看到了幾個言官在皇極門前跪下了。”馮保連連點頭說道。
“好好好!”朱翊鈞雙手一拍,滿臉的魚上鉤了表情,對趙夢祐說道:“緹帥,準備好廷杖!”
“甩凈鞭,讓廷臣入殿廷議。”
朱翊鈞坐在月臺之上,調整好了表情,宣布開始日常,御門聽政。
“臣等拜見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見禮。
朱翊鈞面色凝重的說道:“諸位愛卿免禮,朕身體挺好的,但是心情卻不是很好,皇極門前,又跪了幾個言官,大有朕不肯認錯,就要餓死在那兒,以成全自己死而不朽的名聲。”
心情不好嗎?張居正一點都沒看出小皇帝有什么心情不好的地方,反而看到的都是躍躍欲試,這是有收獲的興奮!
套是小皇帝設的,布局的是張居正。
天羅地網已經布下,科道言官已經到皇極門前跪下,大戲開場了!
“他們領頭的是誰?吳中行?又是這個吳中行,宣他進殿來。”朱翊鈞小手一揮,要把吳中行宣來,把這出大戲唱完。
沒過多久,趙夢祐回到了殿內,面色古怪的說道:“吳御史說,陛下不收回成命,他就不來。”
“哎呀?”朱翊鈞一樂,笑著說道:“他不來是吧,朕去還不行?”
張居正趕忙俯首說道:“陛下,吳中行是隆慶五年進士,臣是其座主,臣去讓他來吧。”
“我記得吳中行不是先生的門下吧。”朱翊鈞看著職官書屏,吳中行根本不是張黨,而是晉黨。
“臣是當年主考,臣去宣他過來吧。”張居正趕忙俯首說道,吳中行不屑拜張居正為座主,這就是一段很薄弱的師生情,張居正還是不太想把事情鬧得太難看。
沒過多久,緹帥趙夢祐再次入殿,俯首說道:“陛下,先生也沒請動吳中行,他是打定了主意。”
“好得很!”朱翊鈞站了起來,也不再廢話,這出大戲不在文華殿唱,就在皇極門前唱,哪里唱不是唱,舞臺是吳中行選的!
朱翊鈞帶著一干朝臣,風風火火的來到了皇極門前,皇極門厚重的宮門緩緩打開,朱翊鈞走到了吳中行的面前。
“陛下,座兒。”張宏和馮保帶著一堆小宦官把陛下的龍椅一并抬了過來,放在了朱翊鈞的身后。
朱翊鈞看著吳中行,面色嚴肅的說道:“朕很失望,還以為你們能整出多大的陣仗來,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就七個。”
“陛下,之前還有十幾個,臣來宣吳御史覲見的時候,見勢不妙,跑了五個。”趙夢祐也是無奈的說道。
趙夢祐也不得不佩服這種見風使舵的本事,到底是知道怕,小皇帝一宣科臣覲見,科臣總是不自覺的心驚膽戰,畢竟被罵了兩年了,都形成本能反應了。
“吳御史,你的奏疏寫的很好。”朱翊鈞拿著吳中行的奏疏,首先肯定了吳中行的文采。
吳中行跪在地上,面色驚異,俯首貼耳的說道:“陛下謬贊。”
朱翊鈞坐直了身子,看著吳中行,“你說:天象示異,星變非常,凡事必質諸人心而安,始揆諸天意而順,然后天變可消。”
“你可知一日有多長,一年有多長?你可知北辰星數變?你可知北極出地之角?你可知歲差?你可知大地曲幾何?你可知日月為何相交?你知道嗎?”
“一日就是一日,一年就是一年,其余皆為讖緯之學,臣不知。”吳中行打了個哆嗦,陛下問的他還真不知道。
“馮大伴,告訴他。”朱翊鈞看著馮保說道。
馮保俯首說道:“臣遵旨。”
“一日是一百刻,一刻一百分,一分一百秒,一日十二時辰二十四個小時辰,此乃刻分秒本圭表度數,沿用到時間之上。”
“一年不是一年,一年是365日24刻25分左右,鄭王世子殿下,正在度量。”
“有史以來,天北極的那顆星五變,皆因歲差而去,恒星東去,節氣西行,地年小于天年,故此有歲差,北辰多變也因為歲差之故。”
“北辰出順天府和懷慶府之地角差四度,天高極遠,若是地平則無差,地曲所有有差,所以地曲為球。”
“地為球,月為球,天為球,地橫于日月之間,則月食,月橫于地日之間,則為日食。”
馮保解答了陛下的提問之后,才面色凝重的說道:“吳御史,無窮萬物運行自然有它自然之理,牽強附會,用天象示異,星變非常和天下事、人心安定聯系在一起,才是最大的讖緯之說,搖唇鼓舌之徒。”
“你要是看到了水翼帆船在水上漂浮疾馳,怕是以為神仙下凡了,哦,對了,你不知道什么是水翼帆船,你怕是連麥、稻、番薯都分不清楚,五體不勤,五谷不分。”
“先王襤褸,絕地天通,天上天下、神與人各司其職,互不干涉,定世序天地,吳御史此言,更是對先王的背叛。”
“陛下,臣說完了。”
朱翊鈞看著吳中行連連搖頭說道:“你還有要反駁的嗎?”
“臣愚鈍!”吳中行跪在地上,冷汗直流,陛下身邊的宦官怎么懂的這么多!而且逐條逐理分辨的明明白白。吳中行想反駁,但是他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就多讀點書,讓外人知道了,咱大明的進士就這水平,你不丟人,朕還丟不起那個人呢。”朱翊鈞嗤笑繼續說道:“你上奏說:朕肩天下之重任,身系四海之具瞻,必正已,而后可以正百官,正萬民。圣旨所以奪情起復,與陸光祖而言,君有命,所以不容不起復。光祖必違心抑情,銜哀茹痛于廟堂之上。”
“你說朕毀了萬古之綱常所系。”
“梁夢龍奪情時,你為何不上奏來,讓那狀元郎孫繼皋一人上奏?”
吳中行跪在地上,趕忙回答道:“金革無避。”
“那趙夢祐呢?你為何不上奏來?是怕緹帥打死你嗎?”朱翊鈞一笑,吳中行比孫繼皋強點,孫繼皋讀死書,但是吳中行還是很了解丁憂和奪情的矛盾。
“惟武弁戎行,不得丁憂。”吳中行趕忙回答道。
趙夢祐這個奪情,可以用武將去解釋,在周禮里武將不丁憂,所以才有金革無避,繞個圈子避開丁憂的法門。
“你還真會給自己找理由咧,自孝宗起,武將也一體丁憂,這么會給自己找面子嗎?怕就是怕,自己在糞坑里,就認為別人也在糞坑里。”朱翊鈞嗤笑,歷史上趙夢祐就回鄉丁憂去了,一走就是三年。
祖宗之法的確明確規定了,武弁戎行,不得丁憂,但是到了孝宗之后,也都是要丁憂的。
吳中行強行挽回自己的尊嚴罷了。
“臣慚愧。”吳中行打了個哆嗦,小皇帝怎么知道的那么多!
的確,自孝宗以來,總兵以下武將,如果沒有朝廷的特別下旨要其在任守制的,都需去職回原籍丁憂,副總兵、參將,若是沒有總兵、總督、巡撫上奏請奪情留任的,解職回家。
按照慣例,趙夢祐理應回鄉丁憂,但是這個是緹帥,不太好惹,畢竟來自武器的批判還是太嚇人了。
陸光祖就好惹。
朱翊鈞看著吳中行說道:“你上奏言:王子請喪,孟子曰:雖加一日,愈于已。然則終喪正圣賢之訓也,而身自違之,必其所不忍也。”
“又在斷章取義啊。”朱翊鈞看著吳中行面色冷厲的說道:“馮大半,給他講講孟子此言為何講來。”
“臣遵旨。”馮保端著手,作為內書房卷出來的宦官,他的四書五經讀的極好,科舉考試的士子們開口閉口就是寒窗苦讀,似乎這讀書是一件極其辛苦的事兒。
可是宮里這內書房讀書,讀不好真的是要死人的。
馮保看著吳中行,嗤笑的說道:“典故如是。”
“齊宣王母親病逝,齊宣王想要短一些喪期。春秋戰國之時,已經沒有人遵循卒哭三年之禮,齊宣王尊儒道,也不愿意三年這么久。”
“孟子的弟子公孫丑就問孟子:只服喪一年,還是比不服喪要好吧?大家都不丁憂卒哭三年,齊宣王肯服喪一年已經極好了。”
“孟子說:這好比有個人在扭他兄長的胳膊,你卻對他說:暫且慢慢地扭吧,你還自認為是在教他孝順父母尊敬兄長,這是不對的。”
“孟子在勸仁。”
“后來齊王的兒子母親死,王子請喪數月,公孫丑又問:像這種情況該怎樣理解呢?”
“孟子才說,王子想服喪三年但客觀條件不允許。即使是多服喪一天也比不服喪好。”
“你引用章句,完整的應該是:是欲終之而不可得也,雖加一日愈于已,謂夫莫之禁而弗為者也。”
“就是說想做而做不到,哪怕多一天也是好的,只有那種沒有人禁止他,他卻不肯服喪的人,才是沒有人子之禮,毫無孝心的禽獸。”
“孟子此句,批評的是夫莫之禁而弗為者,你引喻失義了。”
馮保把完整的典故說完,也解讀了孟子的本意,三月、三年的丁憂卒哭之禮,孟子也不是很計較時間,他批評的是不孝的人,沒有什么必須要做的事兒,不肯丁憂的人。
“大理寺卿空缺,陸卿本來就要入京做大理寺卿,來的路上,回鄉丁憂。”朱翊鈞看著吳中行嘆了口氣說道:“你們呀,不就是看陸卿在南衙振臂一呼,葛氏應聲倒霉,吃了個悶虧,才喋喋不休的嗎?”
“有人覺得馮大伴解孟子章句不對的嗎?”
朱翊鈞看向了在場所有的人,詢問著跪在地上的科道言官,也在詢問廷臣,王錫爵可是掌翰林院學士,覺得馮保說的不對,可以提出質疑。
“臣等愚鈍。”跪在地上的科道言官互相看了看,才再次俯首說道。
孫丕揚是按照正常流程外放做官,他考成法自己不達標怪誰?正三品大員的任命,豈能兒戲?這個位置,就像梁夢龍一樣,不奪情起復,無人可用,不奪情陸光祖,用誰都不合適。
奪情起復梁夢龍的時候,朱翊鈞就打定了主意,一旦有言官逼著譚綸上戰場,朱翊鈞一定殺了他。
什么狗屁的耳目之臣的骨鯁正氣,傷大明任事大臣,就是傷大明的元氣,譚綸的身體不上戰場還好,上戰場怕是下不來了。
“你們還要上奏言陸光祖奪情事兒嗎?”朱翊鈞笑著問道。
其中三個科道言官再拜,大聲的說道:“臣等愚昧。”
“你三人既然不再上奏,就免禮,暫且別走,站一旁看著便是。”朱翊鈞小手一揮,讓他們站到旁邊去,地上還跪著四個人,分別是吳中行、趙用賢、沉思孝、艾穆。
吳中行、趙用賢是隆慶五年的進士,當年也是張居正任主考,這二人并未拜在張居正的門下,朱翊鈞教訓他們,就沒必要留有情面了。
趙用賢再拜振聲疾呼道:“誠祖宗成法,自居正當國,妖星突見,光逼中天,光祖為張居正同榜,提舉任用,人心頓死,舉國如狂!”
朱翊鈞打斷了趙用賢的施法,平靜的問道:“等下,舉國如狂?狂生在哪兒?你在說朕的皇叔嗎?朕也沒見皇叔狂啊?還是說舉國如狂,是你三人?舉國若狂,太夸張。”
“你繼續。”
趙用賢蓄力這么久,直接被打斷,如鯁在喉,皇帝又讓他說,他只好繼續說道:“社稷所重,莫如綱常!而元輔大臣者,綱常之表也!綱常不顧,何社稷之能安?”
朱翊鈞再次打斷了趙用賢的施法,疑惑的問道:“元輔當國,怎么社稷不安了,不挺好的嗎?是西北東北打了打敗仗,還是大明東北鬧起了千里倭患?這不是捷報頻傳嗎?殷部堂都跑去呂宋耀武揚威了,你哪來的社稷不安?”
“是縉紳權豪因為清丈、清理侵占、還田的事,鬧得不安吧。”
“你繼續。”
趙用賢好不容易蓄的力,再次被打斷,那真的是一口老血悶心口,他緩了半天才繼續說道:“萬世不易者,先王之制也。今棄先王之制,而從近代之例,如之何其可也?臣聞古圣帝明王勸人以孝矣,未聞從而奪之也。”
“自孝宗以來,我大明崇古,法先王萬世不移之制,有雍熙之治。”
朱翊鈞再次打斷了趙用賢的施法說道:“你的雍熙之治,就是西北打的一片糜爛,總兵、副總兵陣亡十余人?還是說東北土蠻、建奴不斷反復入寇,東北民亡且亂?還是說東南倭患綿延千里?還是說兩廣匪寇為禍十二載不能平定?”
“這些和先王之制有什么必然聯系?”
“你自己也說了,自孝宗以來,行先王之制,不再奪情。那你的意思是,大明接連戰敗,名曰封貢,實為歲幣,是因為先王之制的原因了?”
“你在質疑先王之制嗎?”
趙用賢立刻陷入了悖論之中,要說先王之制和眼下的國事有必然聯系,那就是先王之制導致國朝每況日下,畢竟孝宗以后,幾無奪情,唯有一例是戶部尚書金革無避起復。
可是說先王之制和眼下國事沒有聯系,那還守個屁的先王之制!整個儒家的理論體系都崩壞了。
皇帝太難纏了!
趙用賢絞盡腦汁俯首說道:“此仰賴今圣明在上,百工濟濟,臣每切慶幸,以為雍熙太和之美,庶幾復見!”
朱翊鈞嘖嘖稱奇的說道:“你說都是因為朕的原因,大明才恢復了如此元氣?你聽聽你說的話,再看看朕這十二歲的年紀,你這話虧心不虧心啊!開口說話,能不能說自己相信的話,不忠于國朝,不忠于皇帝,不忠于江山社稷,也要忠于自己的本心才是。”
“你們前腳罵朕奪情起復陸光祖是違背祖宗成法,是違背先王之法,轉頭就說朕圣明在上,你這話前后不矛盾嗎?”
朱翊鈞語氣一變厲聲說道:“你們是不是看朕年紀小,才這樣顛三倒四的說?!”
“臣不敢。”趙用賢直接被扣了一頂欺君之罪,嚇得一哆嗦,趕忙俯首說道。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等一眾朝臣,面帶悲戚的說道:“先生、大將軍、大司馬、大司徒、總憲,他們欺負朕,諸位愛卿都看見了,他們欺負朕年紀小。”
“先帝突然晏駕龍馭上賓,留下了母親和朕,孤兒寡母的,祖宗成法在,母親不能臨朝稱制,不能垂簾聽政,高拱欺負朕,鬧到最后讓朕這個十歲孩子當家,皇帝專管,偌大個江山交到了朕的手里,朕謹小慎微,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一點的逾越之舉,可他們,還這么欺負朕!”
“天理何在,王法何在啊。”
張居正、戚繼光、譚綸、王國光、海瑞、葛守禮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皇帝,您這戲是不是太過于用力了!大家都看著呢,到底誰在欺負誰?
誰在仗著自己讀書多,把當朝學士罵的狗血淋頭,罵的抬不起頭,誰在左手知行合一致良知,右手矛盾相繼釋萬理,一巴掌又一巴掌的抽的不亦樂乎?誰在仗著自己年紀小,抓著痛腳,在這里倒打一耙?
誰!在欺負!誰!
張居正出列俯首說道:“陛下,趙檢討這么多話里,有一句話是對的,陛下英明在上,方有今日氣象。”
“先生!”朱翊鈞一拍扶手,氣急敗壞,該配合演出的時候,請不要視而不見。
張居正硬著頭皮說道:“臣為陛下講筵,臣為國朝元輔,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指鹿為馬,那是奸臣之舉。”
“那算了。”朱翊鈞小手一揮,不計較張居正不肯配合,信實的講,的確是小皇帝在追著言官們打,張居正作為元輔確實不能顛倒黑白。
“陛下,丁憂實乃祖宗成法,臣等請陛下務必以天下蒼生為首務。”吳中行、趙用賢等四人,再次俯首說道:“綱常植而朝廷正,朝廷正而百官萬民莫不一于正,災變無不可弭。”
“哼。”朱翊鈞嗤笑了一聲說道:“誰告訴你們,陸光祖是奪情了?馮大伴,告訴他。”
海瑞和葛守禮互相看了一眼,表情都是極為驚悚,他們猜對了!果然如此,小皇帝又在憑空造牌,陸光祖根本不是奪情起復,而是正常起復!
這就是個萬劫不復的火坑,誰往里面跳,誰就是賤儒!
皇帝果然是陰險狡詐。
馮保看著吳中行等人呆滯的表情,笑著說道:“陸光祖喪期從萬歷元年二月起,止于萬歷三年四月,喪期已滿,元輔舉薦,為何不能回朝?”
吳中行立刻俯首說道:“這不對啊,萬歷元年二月起,到現在也不滿三年。”
馮保看著吳中行湊近了一些說道:“國家令甲丁憂守制,二十七個月為滿。雖庸人小吏,匿喪有律。惟武弁戎行,則墨衰從事。”
“所以二十七個月期滿,你當陸光祖跟你們一樣嗎?他五月份去南衙崇正書院,是喪期滿了,古人論孝看孝心,你們看喪期是吧?孟圣人都不看喪期,你們到底在糾纏什么?”
“你們在乎的是先王之禮嗎?不是!就是拿著丁憂這件事作為攻訐的武器,隨自己心意抨擊攻訐罷了,連我大明國朝體制都不知道,還當什么耳目之臣!還配當我大明臣子?!”
朱翊鈞見馮保威脅的話說完,開口說道:“禮部尚書,我朝丁憂喪期幾何?”
“自報喪到止喪,二十七個月。”萬士和俯首說道。
自孝宗以后,就幾乎沒有(只一例)奪情起復的事兒發生,因為車馬太慢,一般喪期滿,丁憂朝士,還要寫信給朝中之人,謀求再起,朝士舉薦,這一來二去,一般都三年以上,所以一說卒哭之禮,就是三年喪期,其實是二十七個月。
“哼。”朱翊鈞看著吳中行等人,冷哼一聲說道:“你們整天念叨先王之法,卻枉顧先王彼時與今日不同,你們整天念叨祖宗成法,可對祖宗成法有那么一點恭敬之心?”
“不過是為了一家私利,族黨排異,泄泄沓沓罷了。”
“科道言官,連祖宗成法明文都不知曉,無中生有的彈劾朝中大臣,緹帥,將此四人,拉下去,杖責三十杖!以儆效尤,日后再有丁憂、奪情之議,一體視若黨爭排異之舉論罪。”
“臣遵旨!”八個緹騎將四個人摁在地上。
朱翊鈞看向了所有的廷臣問道:“他們連祖宗成法明文都不知道,朕應該送他們去先王的時候,去那個時候當官去,用周禮的劍,做本朝的主?”
“諸位明公,這四人挨廷杖,總不能說是傷耳目之臣的骨鯁正氣吧。”
負責鑒定科道言官的海瑞出列俯首說道:“這四人既無骨鯁,更無正氣。”
“心中險詐邪僻、滿心私利,但外表上卻謹小慎微,總是用花言巧語致飾于偽善,其實內心在忌賢妒能。對于他要舉薦的人,就宣揚他的美德,隱藏他的過惡;對于他要罷黜的人,就宣揚他的過惡,隱匿他的功勞和德行,使君主賞罰不當,號令不能夠施行,這樣的人被稱為奸臣。”
“該打。”
朱翊鈞看向了所有的朝臣,而后才開口說道:“就在這里打,朕就在這里看著。”
“緹帥,行刑吧。”
趙夢祐再次俯首說道:“臣遵旨。”
“陛下饒命啊,陛下饒命!”四個人被摁在地上,嚇都要嚇死了,這頓廷杖可一點都不漲聲譽,陸光祖不是奪情,他們就是在搬弄是非。
趙夢祐帶著緹騎們,將四人摁在了長凳上,準備開始廷杖。
“陛下,還是不要打死了好。”張居正低聲提醒著皇帝陛下,舉當以漸,不要操之過急,吹求過急,反而陷入被動當中。
朱翊鈞見自己的政治目標已經達成,笑著說道:“他們想死,朕還不成全他們諍諫、死而不朽之名,先生,擬一道圣旨來看,把這事兒昭告天下,若是天下耳目之臣,覺得朕打的不對,那就再來議便是。”
“臣遵旨。”張居正發現,小皇帝殺人誅心這塊,如此的絲滑。
朱翊鈞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確定一件事:日后再有丁憂、奪情之議,一體視若黨爭排異之舉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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