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愛卿的奏疏完全沒有問題,看似是約束稽稅院的行為,但其實是確定了他們行為合法,比如這個第五十四條代位權,朕就覺得詮釋的很好。”朱翊鈞十分認真的閱讀了王國光和張學顏的奏疏,確信都是忠君體國之人。
代位權,一個很陌生的詞,要理解這個詞語,一定要結合案例來看,大明的法條也不是明公們一拍腦門就決定的,而是從實踐中而來,那種一拍腦門就決定如此制定律法條文,而后在實踐中讓所有人都撓頭的規則,是很難被普遍遵守的。
律法,其實是所有人之間的普遍共識、普遍契約,是道德底線,是作為人必須守住的最后底線。
當守不住這個底線,就會成為案犯,刺面的案犯是賤籍,賤籍不是人。
萬歷六年二月,皇帝大婚之前,駱秉良在南衙辦了一個案件,是揚州的一家人牙行,名字叫云麓茶社,負責賣茶,這個人牙行的買賣,也是一律用茶葉來作為切口黑話,比如這個去各種善堂進貨,叫上新茶,各種茶各有不同,紅茶綠茶普洱茶。
云麓茶社,是個多股聯合的商行,生意做的很大,稽稅院在蘇州的稽稅房發現這一家從頭到尾都沒有交過稅,這還得了?立刻去查,從萬歷元年追欠,一共欠稅三萬二千余銀的欠款。
而這家商行,在補交了兩千銀的欠款后,開始試探,不再補交,稽稅院前往詢問,發現該商行果然沒錢。
人牙行的買賣做的如火如荼,賬面上,確實沒有錢,只有債。
沒錯,人牙行將所有的錢都以借債的形式借給了別家商行,甚至是有些商行,早已經關門大吉,都是一堆的爛賬,走到這一步的時候,朝廷已經發現無法追繳了。
而人牙行的掌柜的就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按照大明皇帝既往不咎的做法,這人牙行的買賣,為何要追溯到萬歷元年,而不是蘇州稽稅房成立的萬歷五年。
人牙行背后的勢要豪右們,很難理解,蘇州稽稅房稽稅一年有余,風評毀譽參半,罵自然是罵稽稅房只認錢不認情,夸其實是夸這個稽稅房處事也算是張弛有度,從稽稅房成立之前,之前的欠稅,也就過往不究了。
賬目盤查困難,現實阻力極大,稽稅房認可度極低等等諸多客觀因素,讓朝廷在成立稽稅房的同時,也算是對過去的爛賬選擇了一筆帶過。
但是唯獨這個人牙行的買賣,要追欠到萬歷元年,別人都是到萬歷五年,只有人牙行會追欠到萬歷元年,這是何等的道理?
根據王國光和張學顏的奏疏,這就是大明朝廷的額外懲戒稅率,人牙行的存在就是邪惡,但是當下的環境,又很難做到杜絕,徐階和張居正吵鬧此事,徐階舉了很多的例子,是一種普遍的現象。
這個重稅,是為了打擊這個行業的存在。
人牙行的掌柜的聽明白了這個懲戒,干這個行業的大抵都知道自己做的什么傷天害理之事,也就認可了這種說法,可是沒錢納稅,要不朝廷就把他們給抄了好了。
云麓茶社的案子里,賬本上沒有錢,只有債,稽稅緹帥駱秉良在深入了解了情況之后,就選擇了代收欠款的業務,也就是說代位權,在稽稅的過程中,稽稅房代位債權人變成了實際上的債權人,對借債人實施催繳。
在執行過程中,駱秉良發現,云麓茶社玩的就是一招左手換右手的把戲,云麓茶社的實際借債人,其實是云麓茶社背后的東家,那些個關門大吉的、甚至是不存在的商行債務,其實是這些東家們搞出了無頭帳。
之所以要倒這一手,而不是選擇直接分紅,是為了規避朝廷追欠。
駱秉良代為行使債權人權力,對這些東家進行了追欠,一共收繳稅款一十二萬三千五百余銀的稅款,而后揚長而去。
云麓茶社不是只欠了兩萬銀?怎么稽稅院收繳了12萬出去!整整多出了十萬兩來!
因為稽稅房介入之后,第一,發現了他們賬目存在問題,而且查到了暗賬,這要繼續追欠稅賦;第二,就是罰息,也就是說額外的稅款也要罰息,這個罰息極重;其三就是稽稅院的稽稅成本需要由茶社進行完全負責,而這個成本可不是說具體事情具體算賬,而是稽稅院整體成本按照稅金進行攤派。
稽稅院的活動資金可是有明細的,去年所有的活動資金由第二年被追欠的勢要豪右負責。
云麓茶社應繳稅款為五萬一千兩銀,在罰息、工本費之后,增加到了十二萬余銀,這里面大頭是罰息,一共六萬余銀。
朝廷的催繳票已經到了茶社門前,不老實報稅,還想瞞天過海,罰息的利率是很高很高的,這個利率也是懲戒性質,而且這個罰息會有三成留在蘇州府衙,這對蘇州府衙可是一筆大的進項。
而王國光張學顏的奏疏,就是在對稽稅院的追欠、罰息、代位、查辦、工本等等進行解釋,這本奏疏上可是有大明次輔、刑部尚書王崇古的簽字,也有大理寺卿陸光祖的簽字,是司法解釋,是朝廷對稽稅院行為的官方詮釋。
這封奏疏其實非常好,朱翊鈞看完非常滿意,完美的解釋了稽稅院的種種行為。
奏疏很好,但是張居正不在朝。
張居正在這封奏疏上進行簽字,是朱翊鈞授予給張居正的。
《大明會典》萬歷版,張居正仍然是總裁,每一卷都是要送到宜城伯府進行審閱斧正的,這一點張居正致仕后,也沒有變過,而《論稽稅院稽稅條陳疏》也是要納入大明會典的內容,所以張居正有權審閱。
所奏聞之事完全合理,而且對大明稅賦改革有著極其重要的指導意義,張居正也簽字認為可行,所有的流程都很合理,唯獨走到了朱翊鈞這里卡住了,皇帝不肯批。
大明帝制圍繞著皇帝進行制度設計,皇帝不批,就沒辦法執行。
“臣以為既然合規合乎情理,就該執行,這這這,是何等的道理,國事讓位私情,臣以為不妥,先生知道也是不樂意的。”張學顏還是覺得應該執行,他沒有直接了當的說出自己的疑問。
張學顏回京之后,張居正已經致仕了,不在朝堂很難理解皇帝的做法,張學顏其實很想問,大明難道離了他張居正就不運轉了嗎!這是何等的道理?
朱翊鈞如果知道張學顏這么問,一定會回答,你好,是的。
現在把京營總兵戚繼光給罷免了,京營的攤子明天就得散架了,組織建設正在進行,你把設計師給踢了出去,那還搞什么組織建設?文張武戚,大明皇帝的左膀右臂。
“臣倒是以為,陛下英明,此事暫且如此就是。”王國光摁住了躁動的張學顏,他可以理解皇帝的決定,甚至選擇了支持,他之前是不知道皇帝的顧慮,當得知張居正想跑之后,立刻選擇了擁簇陛下,得用國事把張居正拴住。
想跑?哼,沒門!
王國光可是親歷者,張居正在新政中發揮的作用,可以用五個字概括,那就是張居正新政。
朱翊鈞看著張學顏說道:“因人成事、休定論,時運相逆、人離群。”
“誠然萬歷新政是世勢,可也是人力,嘉靖二十九年北虜俺答入寇東南倭患,隆慶二年,北虜土蠻入寇東南仍有倭患不止,是那時候沒有世勢嗎?非也非也。”
張居正的擔心已經發生了,萬歷六年朝廷足有六年度支,連入了文華殿的廷臣,都對張居正生出了一絲疑慮來,真的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張居正想跑,也是因為如此,他認為自己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張居正的時代已經結束,就該黯然的退出舞臺了,毀譽都留給春秋去吧。
朱翊鈞讓張居正留在朝中,是基于現實考慮,大明的新政,是需要萬夫一力,他朱翊鈞一個人,張居正一個人,怎么可能讓大明天朗氣清?
需要所有人齊心協力。
萬夫一力,天下無敵。
張學顏還是不明白還想說話,但是王國光帶著張學顏站了起來俯首說道:“臣等告退。”
王國光走出了廣寒殿,往前走了兩步后,看著張學顏仍然一直回頭張望,知道他還是想說自己沒說出來的話,陛下這么一個英明的君主,怎么可以如此依仗張居正呢?
天下之主是陛下!
王國光看了一圈廣寒殿,看著張學顏的樣子,負手站定,任由春風吹打著他的衣袍。
“張尚書。”王國光抬著頭看著廣寒殿的牌額說道:“我知道你心里有疑慮,你抬頭看看,陛下被誰逼的住進了這里呢?”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同志、同行,方才同樂。”
張學顏眉頭一皺看到了廣寒殿三個大字,也立即明白了王國光的意思,恍然大悟。
王崇古可是犯下過僭越之罪,而張居正就是王崇古最懼怕的人,走到這個位置,其實能夠全然明白,能夠對皇帝形成實質性威脅的,就是這些文華殿上的明公們罷了。
平衡,存在于萬物之間。
王國光的意思是,陛下需要一個同行者,張學顏的理解也沒問題,一個形而上,一個形而下的踐履之實。
王國光見張學顏理解了他的話,又看了一圈廣寒殿的五脊六獸,露出了一個笑容,大明蒸蒸日上。
“陛下出行,閑雜避讓!”一個小黃門急匆匆的跑了過去,這是皇帝要出宮去了,緹騎要開始清街。
張學顏快步走下了月臺,疑惑的問道:“陛下這是要去作甚?”
“估計是去瞧熱鬧吧。”王國光眉頭一挑,樂呵呵的說道。
陛下,是個愛瞧熱鬧的人。
王國光猜的沒錯,朱翊鈞的確是去瞧熱鬧,不過去的地方,卻不是在京師,三月二十三日,又到了每月一次前往宜城伯府的日子,按照之前朱批,二十四日是廷議休沐之日。
朱翊鈞要去操閱軍馬,而后再前往西山宜城伯府,隨后前往西土城瞧熱鬧,而這次隨行的仍舊是王皇后,至于李敬妃和劉昭妃,則沒有這個資格,他們是妃嬪,不是正妻皇后。
王夭灼在北大營的武英樓,也不覺得無聊,拿著千里鏡,看著夫君在校場上策馬奔馳,陛下一直十分在意的騎射,終于可以做到十矢九中了,每一次騎射命中,都會引得陣陣的歡呼。
次日的一大早,朱翊鈞就帶著張居正和王皇后前往了西土城。
西土城,大明遷南衙勢要豪右之家充實京畿的安置區,所有人都選擇了交錢入京安置,而不是去遼東,在縉紳豪右們看來,遼東,不是人呆的地方,只有走投無路的人才會闖關東去。
所以西土城也開始變得熱鬧了起來。
朱翊鈞的打扮是貴公子,再加上身后跟著緹帥趙夢祐等一行人,儼然就是個紈绔大少的扮相,他入城的時候,拿出了信牌,蓬萊黃氏山東豪商,是朱翊鈞出門在外的身份。
朱翊鈞今天要看的熱鬧,是一個南衙存在了一百多年的詩社,名叫青蓮詩社,今天在西土城有個詩會要辦。
“馮伴伴這把燕興樓開到了這西土城來?厲害呀。”朱翊鈞在一個很是氣派的五層五座的閣樓前停下,看著那個燕興樓牌額愣了愣神,馮保居然是個很擅長做買賣的人。
燕興樓的寓意是燕府興旺,創立于永樂年間,原來是招待藩國使臣,后來破敗多次轉售。
現在這個牌子又到了皇莊。
馮保滿臉堆笑的說道:“皇爺爺,窮則思變,現在虧空了,得想辦法弄銀子才是。”
南衙的投資剛剛開始,內帑在皇帝大婚后,就有些虧空,倒是不用去國帑乞討,每月皇莊的利潤就足夠內帑支取了,皇莊的買賣都是托名豪奢戶在做,燕興樓幾經轉手,到現在大明勢要豪右,除了文華殿上坐著那幾位,誰知道燕興樓底細?
信息繭房,無處不在。
這燕興樓當真豪奢,這五層五座都有廊道連接,毫無疑問,這就是西土城最大的銷金窟。
“五樓雅閣貴客十二人。”攬客的伙計拿到了請帖查驗了信牌后,大聲的吆喝著。
燕興樓是內署的地盤,而這個西土城分號也是如此,在皇帝要過來的時候,所有的護衛打手,都換成了緹騎,馮保對保護陛下的安危,大抵是有一些不自信的,專業的事兒,交給專業的人,陛下的安保由緹帥和內番一起完成。
朱翊鈞靠在椅背上,看著裊裊升起的香薰問道:“馮伴伴,這一人在這里玩到盡興,那得多少錢?”
“平均算下來一個人得這個數。”馮保伸出一只手說道。
“五十?”朱翊鈞疑惑的問道。
馮保嘆了口氣說道:“五百兩。”
“你這是宰客啊,你就不怕他們去順天府衙門告你去?奢侈啊!”朱翊鈞一聽,倒抽了一口冷氣,太貴了,這得五萬斤的豬肉了,這幫南衙過來的大戶,真的是太有實力了。
南衙縉紳比北方縉紳更富,這直接反應到了精紡毛呢這個操盤手都看不懂的買賣里。
南衙縉紳開始入場后,直接把精紡毛呢的價格重新定上了二十兩銀每尺,在短短的兩個月時間內,數以百萬的銀子入場了。
“明碼標價,童叟無欺,開門做生意,都是自己樂意,越貴,越覺得值。”馮保念起了生意經,這買賣他還真的經營的很好,這些有實力的主,看中的就是這個貴,不貴人家還不來呢。
朱翊鈞靠在椅背上,和張居正聊到了王國光和張學顏,而緹帥趙夢祐,專門出去轉了一圈,確定隔墻無耳后,站在一個奇怪的位置,掃視著整個燕興樓,幾個緹騎在奇怪的角度隨意的站著,監視著一切可疑之人。
“陛下多慮了,王次輔也是簽了字的,他家里老實交稅,分文不欠,別人卻在欠、卻在偷,王次輔心里肯定不樂意,人不患寡患不均。”張居正清楚了陛下的顧慮之后,有些啼笑皆非,他的確在皇帝大婚之后,就有了隱退的想法,可是,他走得了嗎?
如果能走,嘉靖三十三年離開,他就不會回來。
朱翊鈞憂心忡忡的說道:“云南巡按李樂,上了一本奇怪的奏疏,說起了他到云南的一路見聞,大明沿途府庫虧空的厲害,有些個地方,連俸祿都發不出來了,比如河南府,已經開始拖欠三班吏員的俸祿。”
“拖欠了之后,就得想辦法,這大抵有幾種辦法,第一就是巧立名目,設卡攤派已經成了各個府衙的慣例,第二種就是和縉紳們同流合污,放縱城里各種游墜幫派胡作為非,苛捐雜稅隨意攤派;第三種就是下鄉劫掠了。”
張居正猶豫了下說道:“臣也見到過。”
“先生也見過?”朱翊鈞一愣,張居正說過府庫虧空但沒說那么細,張居正十分清楚,只是他無力解決,所以他從未提起過,現在既然要說,那自然是有了辦法。
“陛下已經在改變這種情況了。”張居正十分確信的說道。
朱翊鈞呆滯的問道:“啊,朕做了嗎?朕做了什么?”
“稽稅院的罰息會留存三成。”張居正笑著回答道。
朱翊鈞認真的想了想說道:“那才多少,又不是稽稅留存三成。”
“陛下,這件事里,最重要的不是留存多少,而是在地方的賬目上,撕開了一個口子,要想要這個罰息的錢,就得受到朝廷的節制,戶部自己會詢問這筆錢的去向,更進一步的查地方的賬目,陛下,地方其實不差錢,大明的稅負和朝廷的留存是五五分的,可不是朝廷拿走八成,地方留存兩成。”張居正看陛下對這里面彎彎繞繞還不清楚,開啟了太傅模式,開始講解。
大明地方絕對不缺錢,因為朝廷和地方是五五分成,地方究竟收了多少,朝廷根本不知道,具體留存比例那就只有天知道了,而這個問題,會隨著罰息這筆錢的留存,成為朝廷的重要抓手。
央地矛盾自古就存在,這種斗爭,皇帝的體感不深,甚至感覺不到,但是撕扯的極為厲害,六部尚書都是文華殿的廷臣,他們對國事有著部分的決策權,他們的決策權通過參政議政實現,是在廷議中發表自己的意見,在商議中折中出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來,這就對國事的影響。
利用行政力量去實現。
“錢到哪里去了?無外乎兩種結果,賬目上有,但是沒收上來;收上來了,賬目卻沒有。這兩種其實都可以通過六冊一賬收付記賬法得到極大的改變,府庫再哭窮,那必然是有了蠹蟲,那就該海瑞海總憲抓貪了。”張居正十分認真的解釋著這個問題。
大明的府庫虧空和歷代的府庫虧空完全不同,大明留存的比例實在是太高了,兩宋地方留存甚至不足一成,那兩宋地方窮的當褲襠就十分容易理解了,而且還要養廂軍,就是因為大宋不設田制導致了流民遍地,為了安置流民組編的賊配軍就是廂軍。
明太祖朱元璋的稅賦設計是有問題的,地方留存比例太高,反而滋生了貪腐橫行,這么高的留存比例,不應該缺錢,但是府庫還是虧空,這個問題是行政上的問題,大明的吏治逐漸清明,央地矛盾就不用皇帝體感過深,因為那時候戰斗的就不是陛下一個人了,而是京堂和地方的戰斗。
朱翊鈞聽完了張居正的問題,思考了很久說道:“歸根到底還是土地,田策?”
“陛下圣明。”張居正從來沒有想過讓皇帝變成和朝臣狗斗的天威不可測的君王,嘉靖皇帝那樣云在青天水在瓶,高深莫測的皇帝,不能解決大明根深蒂固的問題,皇帝也不需要跟朝臣們狗斗,那是朝臣們的活兒。
朱翊鈞要做個明君英主,其實就做好一件事就可以,那就是把握大明這條船的方向,這是陛下的職責。
土地、田策是生產資料,而官廠也是生產資料,大明朝廷有隸屬于朝廷的官廠,而地方也在積極探索這條路,而且頗有成效,根據地方自然稟賦不同,各種頗有地方特色的官廠,也如雨后春筍般的冒出來了。
比如陜西總督石茂華就做成了大明商賈們夢寐以求的羊毛官廠,雖然沒有精紡毛呢,可是粗放毛呢也足夠蘭州甚至是整個甘肅鎮的度支。
大明皇帝的路線不歪,京堂就是陛下手里的利刃,陛下的路線歪了,京堂就是反噬皇權的利刃。
大明官僚,這個精密的機器,從來都是兩面刃,絕對不是只有好處,也絕對不是只有壞處。
朱翊鈞和張居正聊的起勁兒,張居正絕對是個優秀的太傅,也是個優秀的首輔,呂調陽不行,王崇古也不行,直到周圍變得人聲鼎沸的時候,朱翊鈞才意識到詩會開始了。
“那站在臺上的人是誰?”朱翊鈞歪著頭詢問來者何人,顯然這位是這次詩會的主講人,聚眾講學是被禁止的,但是這種都是讀書人參與的詩會,卻可以聚集,這并不違反朝廷的法度。
朝廷是擔心邪祟,不是讓人閉嘴,顯然這些個儒生們對此也十分的了解。
賤儒惹人生厭,尤其是那張嘴,但是朱翊鈞并不想制造韃清的思想禁錮,清風亂翻書都能全家被族誅,那簡直是胡鬧,不利于國朝發展,大思辯,既然有思考,就有辯論,這真理是顛不破的,是不怕討論的。
“號鯤溟山人,本名黃悅忠,以教書為生,乃是三吳地面的名士,經其教授者,皆為名士,屢有中式,每試出,私第其高下,榜發無不合者。”馮保盡心盡力的解釋著站在最中間的那個人的來歷。
黃悅忠,號鯤溟。
“他就是黃悅忠呀。”朱翊鈞了然,戚繼光來信點名批評了一名賤儒,到了大寧衛還要喝清前龍井的陳興瑞,譚綸才不慣著他,直接給了他一個勞動教育,而陳興瑞正是黃悅忠的首席門徒。
朱翊鈞也看到了萬歷五年的狀元郎焦竑,和他的師父耿定向,耿定向還在辦學。
師徒和師徒之間還是有很大差別的。
“黃悅忠和孫繼皋師出同門。”馮保想了想,讓陛下更加直觀的了解這個人的來路。
東林黨的奠基人之一,這朱翊鈞立刻知道了他是什么人,賤儒而已。
“臣之與君,名異而實同,皆為治人者也。”黃悅忠見大家都安靜了下來,開口說出了這次他要講的內容,詩會就是個思想碰撞的地方。
焦竑聽聞之后,站了起來說道:“胡言亂語。”
黃悅忠萬萬沒想到,他這長篇大論,剛剛起了個頭,就被人給打斷了,而且上來就是罵人,說他胡說八道,簡直是簡直了,砸場子也沒這么砸的。
“你這是典型的混淆是非,君與臣如何實同?以民觀之,君臣則同,以臣觀之,亦同乎?”焦竑立刻大聲的問道,拋出了一個致命性的問題。
黃悅忠這一句話就是在詭辯,對于老百姓而言,那的確是一樣的治人者也,可是站在臣子的角度去看這句話,難道君臣也實同嗎?君臣的權利和義務也相同嗎?
焦竑精通矛盾說,亦精通公私論,公私是一個相對概念,更大的集體是公,更小集體是私,而江山社稷最小的集體單位不是個人,而是戶,每一個家庭構成了一個最小單元的集體。
這是張居正公私論的核心內容,焦竑非常精通,公私論是矛盾說的衍生性學說,無法將萬物以辯證的角度看待問題,很容易犯黃悅忠這種錯誤。
焦竑可是皇家格物院有名的杠精,和張嗣文這個好友吵架,甚至能吵到拳腳相向的地步,當然現在也和好了好幾次。
黃悅忠沉默了片刻說道:“亦同!原夫作君之意,所以治天下也。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則設官以治之。是官者,分身之君也,亦同!”
就是說人們設立君王是為了治天下,天下一個人肯定治不了所以設立官去治理,所以官就是皇帝的分身,就是相同的。
“沒讀過矛盾說?”焦竑疑惑的問道。
黃悅忠說道:“沒有。”
“那怪不得。”焦竑恍然大悟,又開口說道:“我是問你,以臣子視君,君臣也是相同的嗎?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嗎?不要回避問題。”
“相同!”黃悅忠硬著頭皮說道。
“那你是打算造反啊。”焦竑恍然大悟。
朱翊鈞直接繃不住笑了出來,連連搖頭,這個焦竑辯經就辯經吧,還給人下套兒,黃悅忠被問的有點懵,這話即便是心里這么想,也不能說。
這不是在挑戰封建帝制的核心,皇權嗎?
“今日以文會友,以民觀之,臣之與君,名異而實同,黃兄以為如何?”朱翊鈞這好不容易看個熱鬧,給黃悅忠找了個臺階。
“啊,對對對,以民觀之,君臣名異而實同!”黃悅忠見有了臺階立刻就下來了,而焦竑見黃悅忠承認自己觀點有瑕疵后,也沒有過分追擊,而是腦海里一直徘徊著一個問題。
這個聲音,太耳熟了。
焦竑一抬頭就看到了趙夢祐那若隱若現的半張臉,趙夢祐出現,那剛才那人,毫無疑問就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