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督辦的是官廠,關乎著數以萬計的百姓的生機,王崇古一再叮囑,不讓王謙在外面樹敵,不要樹敵,走到了他們這個地步,毀滅他們只有違逆圣意,毀滅他們家族的只有自己。
王崇古是以張四維為例子,大明皇帝就是存心找張四維的麻煩,張四維躲得遠遠的,躲回老家去,皇帝還能追殺到山西不成?陛下日理萬機那么忙,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都要關心,哪有功夫搭理張四維?
可是張四維非要跳出來。
王崇古不想讓兒子四處樹敵,在外低調謹慎,不要給家里招惹麻煩,不要觸怒陛下。
“王次輔,朕倒是以為,王謙做的很好嘛,既沒有花錢,也沒有讓遷徙入京的富戶們得逞,狠狠的踩了他們一腳,做的極好了,王次輔啊,人在官場這個名利場上,哪有那么多事兒由得自己?”朱翊鈞則是為王謙說了兩句好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大明官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零和博弈名利場,在這里面打滾,還想要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是極為困難,甚至說難以做到的。
朱翊鈞到今天,就只見過海瑞這一個例子,而海瑞能做到,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窮習慣了,物欲在長時間的實踐中,已經早已變成了憂國憂民。
海瑞是大明的一把神劍,但這把神劍,太過于鋒利,太過于剛強,張居正對海瑞回朝的態度只有六個字:曲則全、枉則直。
王謙的身份就注定了這些事,他都得沾染,都會參與其中,這是他的命,他躲不開。
“還是太氣盛了,這不是胡鬧嗎?”王崇古還是不贊同王謙過多的參與到這種事里面。
“年輕人嘛,不氣盛還是年輕人嘛?”
“王次輔認為是不是這個姚光啟干的?”朱翊鈞有些好奇的問道。
他希望聽一聽王崇古的推斷,這個姚光啟嫌疑最大。
“臣倒以為不是居多。”王崇古面色古怪的說道:“臣感覺不是,陛下,臣不敢說這官廠固若金湯,水潑不進,但是咱們官廠安置了那么多離退銳卒,臣不相信,姚光啟能有這個本事。”
大明官廠有自己的法例,里面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規矩,這些個奇怪規矩都得到了普遍遵守,而執行這些法例的都是年老退役的銳卒,說是年老,其實也就比陛下大了個十多歲,二十六七歲的模樣,絕對不是看門老頭。
這些個銳卒知道官廠茲事體大,對官廠,尤其是倉庫看管嚴密,姚光啟就是有孫猴子的本事,還能一個筋斗飛進來不成?
“王次輔的意思是?”朱翊鈞琢磨了一下問道:“有內鬼?”
王崇古頗為確切的說道:“絕對有內鬼!陛下,年前的時候,劉七娘面圣,告訴陛下這個侵占的事兒,陛下下旨讓臣自查,臣這邊剛剛放出去點風,那邊官廠就著火了,臣以為姚光啟做不到,只有內鬼才能做得到。”
“那行,就都查查。”朱翊鈞稍微斟酌了一番問道:“王次輔,這次內部侵占清查之事,有困難嗎?如果有困難,朕可以調撥兩個提刑千戶,一百名緹騎,幫王次輔辦案。”
“并無為難之處。”王崇古認真的思量下搖頭說道:“陛下,其實人比想象的要脆弱的多的多,甚至不需要什么手段,往那張凳子上一坐,三五句話就前言不搭后語,十幾句話,就開始驢唇不對馬嘴,五十句話就是陣腳大亂,顧此失彼,反復提問三遍,絕大多數人都交待了。”
王崇古作為刑部尚書,對這件事還真有發言權,人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在犯罪的時候,有多么的膽大妄為,坐在懺悔凳上的時候,就有多么的膽小如鼠,甚至不用多詢問,被摁在法司的凳子上,自己就把問題交待的一清二楚了。
“啊,真的是這樣嗎?”朱翊鈞環視了一圈,殿內的糾儀官、殿外的紅盔將軍、午門的大漢將軍、午門外北鎮撫司的緹騎,散在草原上的三千墩臺遠侯,哪個不是意志堅如鐵?朱翊鈞從沒有在他們身上看到過膽小如鼠這四個字。
朱翊鈞十分確定,他們就是死,也都要站著死。
王崇古顯然注意到了陛下的目光,他認真的思忖了下說道:“高道德不完全是劣勢。”
“泰西特使黎牙實的高道德劣勢是在殖民戰爭中的劣勢,大明無法完全奴役土人,甚至是徹底將對方消滅進而獲得所有的一切。”
“可是道德在大明的四方之地內,又是天下安寧的根本。”
德,是傳統儒學最為提倡的東西,似乎只要每個人都修養好了自己的道德,就可以讓天下大同,這個邏輯,在理論上是沒有問題的,每個人都擁有了高道德,那人人相敬如賓,自然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盛世。
可在實踐之中,因為物質基礎、天性、教育等等,導致了所有人的道德參差不齊,這種道德落差,就形成了各種各樣的矛盾,最終還是要訴諸于律法的約束。
這就是從秦一統天下后,歷代所行之事,儒皮法骨,套著一層儒家的皮,里面卻是法家的骨撐起來的。
而律法只是下限,負責兜底,而道德是上限,決定了一個文明的上限。
漢室江山,代有忠良。
在分不清楚上下左右、東西南北的白毛風里依舊在草原上飄著的墩臺遠侯,這些層出不窮的忠良,都不是平白無故刷新出來的,都是有父有母有妻有子活生生的血肉構成的人。
王崇古略微討厭高道德劣勢這個詞,他認為這個詞是特殊背景下的一個特殊詞語,是建立在大明開海,在海外的競爭環境下的一個特定的詞,對大明四方之地的統治,不具備參考意義。
“陛下,大部分普通的人,在做錯事,尤其是知道自己做錯的情況下,是沒有多少抵抗意志的,沒有東窗事發的時候,還能嘴硬兩句,等到東窗事發,關上一兩天就什么都說了。”王崇古再次肯定的回答了陛下的問題。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蠅營狗茍竊公為私之徒,安能和老天爺都要側目的墩臺遠侯相提并論?”王崇古提醒陛下,人和人的差距,有的時候,比人和狗還要大。
“那么這件事就全權交給王次輔做了。有什么困難隨便提。”朱翊鈞了然,笑著說道。
“臣遵旨。”王崇古俯首,匯報了永定毛呢廠的火災之事后,王崇古過年也不打算歇著了,先把事情辦了再說。
其實王崇古還有一個大殺器沒跟皇帝說明,王崇古最大的殺器就是皇帝本人。
本來拿了幾十斤的羊毛,幾匹粗紡,一尺的精紡碎布頭,這頂多就是罰點錢,數量多的被開除官廠,出了官廠,官廠周圍那些衍生的民坊,也是可以去的。
可這些事真的拿到皇帝跟前上稱去,那恐怕不是這么簡單了。
陛下好殺人這件事,從倭國的北海道,到愛爾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只要王崇古搬出皇帝這尊大佛,說不老實交待,就送北鎮撫司衙門讓緹騎過問,王崇古就不信,這群人有一個算一個,敢不交代!說自己不怕的,王崇古贊他一聲爺們!
別說他們了,就連王崇古這個朝堂一品大員,都對北鎮撫司敬而遠之,他這輩子都不想進去被問,進了北鎮撫司大牢的,能有幾個活著出來的?
王崇古的判斷是極為準確的,尤其是皇帝耳提面命,詢問諸事這詞一出,有幾個當場就開始鬼哭狼嚎了起來,陛下可是在結婚前一天,監刑殺了七百二十口!
這種職務侵占,尤其是比較封閉的環境下,只要撕開一個口子,很快案子就查清楚了,倉庫失火的案子也查的水落石出,的確是有一個庫房大使侵吞無度,聽聞有清查的風力輿論,立刻就慌了神,反復猶豫之下,就一把火燒了。
就是一出典型的火龍燒倉。
每當朝廷去稽查各地府庫常平倉存糧的時候,各地常平倉就開始不斷的起火,大火能把一切痕跡,都燒的一干二凈,這便是火龍燒倉。
王崇古搬出皇帝這桿大旗,是真的好用,大抵就傳達了一個意思,給你體面你就好好說話,別給臉不要臉,非要挨兩巴掌才肯開口。
這次真的是朱翊鈞這個皇帝誤會姚光啟了,姚光啟的確膽子大,但還是沒大到在皇帝的雷區找死的地步,誰不知道永定、永升毛呢廠是皇帝的小金庫?姚光啟被推出來是爭奪話語權,不是推出來送死的,只是本地遮奢戶不講禮貌,斗富還玩詭計,讓姚光啟栽了個跟頭而已。
萬歷七年正月初五,在京城大部分的民坊還沒有開工,京師還沉浸在過年的喜慶之中,畢竟正月初七鰲山燈火才開始,過年要一直到正月十六才結束。
可大明朝廷的休沐已經結束,各個官署開始了年后的忙碌,朱翊鈞也帶著打著哈欠的朱翊镠出現在了文華殿上。
張居正帶領廷臣們恭敬行禮,他站直了身子,看了一眼朱翊镠,也只能暗暗的嘆了口氣,朱翊镠的樣子和刺王殺駕案前的陛下,幾乎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這就就是天生貴人的模樣,對任何事情都不是很上心,貪圖安逸享樂。
張居正認真思考過陛下所說的問題,將君父、君國、君師完全區分開來,因為君王的個人水平對帝國的命運影響實在是太大了,什么樣的朝代,出兩個明英宗也得完蛋。
從一出生就是貴人,真的能夠成為一個合格的君王,一個冰冷的政治機器,一個帶領大明再次中興的天下之主嗎?
從陛下身上來看,可以,但縱觀歷朝歷代,似乎從未有過。
“這個庫房大使,沒別的事,就流邊送往應昌充軍。”朱翊鈞拿起了桌上的紅筆,看著王崇古說道:“大司寇以為,如此處置是否得當。”
“陛下圣明,此誠陛下仁德之至,施仁德于民。”王崇古沒有任何否決的意思,那個燒了庫房的大使,王崇古下的判是斬立決,大理寺陸光祖也確定該殺,可自始至終,王崇古從來沒有尊重過大明律,大明一個帝制國朝,哪來的法制,只有人制,陛下愿意以天子名義寬宥一二,王崇古沒必要過分阻攔。
“陛下…”張居正略顯猶豫的說道:“陛下仁德布于天下,此乃天下慶事,然賞罰不明,國之大害,還請陛下三思。”
張居正能夠理解皇帝為何要寬宥,只因為這個庫房大使出身不好,是個窮民苦力,是大明永定毛呢廠前一百名匠人。
大明的永定毛呢廠也不是平地起高樓,也是一點一點建出來,最開始的時候,工場只有一百多人,到現在已經擴張到在籍超過了三萬,而這個庫房大使,的確是官廠的元老人物。
“他對官廠有功。”朱翊鈞將朱筆放下,說明自己這么決策的原因。
“功過自古不相抵,功是功,過是過。”張居正十分確切的說道:“陛下啊,易曰: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人們的言行舉止都會產生相應的后果,有因才有果。”
“人們過往的功勞和現在的過錯是不能相抵消的,因為各自的因,產生了各自果,故此亢龍有悔。”
亢龍有悔是出自《易經》的一句成語,意思是,身居高位者一定要三思而后行,要戒驕戒躁,要思慮周全,否者,稍有不慎,一定會因為失敗而感到后悔。
功過不相抵,德障不相通。
張居正看到陛下仍然有些猶豫,再次俯首說道:“陛下,他最不該的是放火,而不是從庫里取走了財貨,財貨萬金也不抵人命一條,但他放火了,就不能寬宥了。”
“元輔先生,陛下就是覺得這個庫房大使不是那種冥頑不明之人,也是可以救的,愿意給個機會,元輔先生何必如此咄咄相逼呢?有威震主上威福嫌疑。雷霆雨露,皆為君恩。”升任掌翰林院事、兼領詹士府少詹事的王家屏,直接對著張居正開炮,攻擊的點,還是落在威震主上威福之權。
王崇古驚駭萬分,這是誰家的部將,居然如此勇猛,居然直接對著張居正開炮,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家部將,晉黨嫡系王家屏。
王崇古抹了一把臉,只能佩服一下王家屏的勇氣,張居正這眥睚必報的性子,也敢惹?
張居正立刻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這味兒太熟悉了。
葛守禮已經病故,但是葛守禮的兩個嫡傳弟子,王家屏和范應期還活躍在朝堂之上,王家屏接過了葛守禮手中尊主上威福之權的大旗。
“王學士此言差矣,這里是廷議,就是說話的地方,怎么就是威震主上威福之權了?”都察院右總憲李幼滋立刻反對了王家屏的攻訐,這是文華殿,就是議政的地方,若是不讓人開口說話,這文華殿議政還議什么議?!
王家屏眉頭緊蹙的說道:“李總憲,這的確是廷議,但這刑名之事,也要元輔管嗎?是不是有點撈過界了!”
唇槍舌戰開始了,朱翊鈞在月臺上,看的津津有味!
王家屏和李幼滋還在吵,而張居正、王崇古和萬士和則是在看陛下的神情。
陛下這么勤政的理由找到了,不是陛下愛上朝,陛下就是愛看熱鬧,愛看人掐架!看那炯炯有神的小眼神,似乎在說,打起來,趕緊打起來一樣。
王崇古看向了王家屏,王家屏是晉黨,張居正看向了李幼滋,李幼滋是張黨。
王家屏和李幼滋終于停止了爭吵,黨魁已經用眼神告訴了他們,吵歸吵,不要鬧出黨爭來,否則誰也兜不住。
朱翊鈞看向了張居正,又看了看手中的奏疏,不打算改判罰了,依刑部和大理寺斷案,他拿起了萬歷大寶,下印在了王崇古的奏疏上,開口說道:“殺了吧。”
“先生所言極是,朕想的少了。”
“朕要是開了這個口子,咱們大明這些個官吏們就敢把大明所有常平倉的庫房大使,統統換成窮民苦力出身,不為別的,就為了讓他們背這么一口黑鍋,那咱大明的常平倉,就不能再清查盤庫了,因為一查準失火,到時候,朕是寬宥,還是不寬宥呢?”
“臣子們限于自己臣子的身份,無法直言朕的錯,朕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對,可朕是堂堂大明天子,怎么會有錯呢?只能如此糊里糊涂,大明多少事都壞在了這糊涂二字之上。”
“先生所言有理,為人君者,唯賞罰二字。”
“小善大惡,少殺一人,而多害千萬人也。”
有些仁善是虛偽的善良,朱翊鈞這邊寬宥這個庫房大使,天下府庫、常平倉就必然會敗壞,一旦有了天災人禍,就是傾覆之亂。
小善大惡。
張居正的話總是十分的精準的點在問題的核心上,如果這個出身貧苦的庫房大使,沒有放這把火,皇帝私宥,張居正決計不會阻撓,但涉案的庫房大使,就是錯在了放了這一把火,事情的性質完全就變了。
“陛下圣明。”張居正松了口氣,鄭重的說道。
“先生責難陳善,盡輔弼之職,王學士,完全不必如此緊張。”朱翊鈞看著王家屏,沒有批評,只是確定廷議的時候,什么話都可以說,但一旦做出了決策,就要堅定執行,這也是葛守禮在朝的時候,文華殿的一貫作風。
“繼續廷議吧。”朱翊鈞揮了揮手,示意張居正可以開始廷議了。
“去歲九邊軍鎮、京營,累支出糧、鹽、豆、草、油等實物,折銀九百二十八萬銀,老庫先存銀五百四十二萬銀,太倉可用度支八年有余,此乃富國強兵之成果。”張居正簡單的匯報了一下軍事支持。
這些折算異常的繁瑣,各地的糧價、豆價等等各不相同,折算起來異常的麻煩,但是王國光、張學顏帶領的戶部衙門,很好的完成了這些賬目的梳理,自從實物軍餉制、六冊一賬廣泛推行以來,大明邊方肉眼可見的充實起來,以前北虜可以溜進來的地方,現在都是盯著賞金的大明邊軍。
國失大信,人啟疑心。
國朝失去了信譽,就是人心散了,開始互相猜忌,朝廷的政令真的可以兌現嗎?邊方的軍兵,真的有實力戰守嗎?這種互相懷疑,會讓人心進一步的離散。
國朝的建立到滅亡,其實就是人心集中和離散的過程,這個過程是不可量化的。
大明實物餉銀制,其實就是洪武、永樂年間實行的開中法,不是什么新鮮的政令,只不過那時候到軍兵手中的只有鹽,現在有糧油豆草等實物。
這中間一定會有些貪腐的問題,但總歸是比之前數年欠餉不發要強了不知道多少倍,邊軍也逐漸展現了他們實力,塞外的確打不過這群北虜,在關隘的地方,這些虜人又如何逞兇?
“先生當居首功。”朱翊鈞對國服強兵的成果非常滿意,而且肯定張居正的貢獻。
張居正也沒有隱瞞的說道:“老庫里五百四十二萬銀,大部分都是陛下的錢,或者是陛下一力開海,帶回來的錢。”
“其中有三百二十萬銀,是這幾年對泰西大帆船抽分積累,一百二十萬銀是密州、松江、寧波、福建、廣州市舶司都餉館呈送,也就是說,若非陛下執意開海,朝綱獨斷,恐怕老庫也只能存下百余萬銀,仍顯財用有虧。”
老庫里存的銀子,都是皇帝陛下帶來的分賬,陛下扣扣索索省了點銀子,全都扔到了南衙開海的無底洞上。
“哦?是嗎?朕只是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工作。”朱翊鈞連連擺手說道:“天下是我老朱家的天下,都是咱應該做的,繼續廷議,繼續廷議吧。”
賤儒們向來反對度數旁通,反對數據化,就是這個原因,一旦具體的量化,拿出具體的數據來,就能夠看出誰在干活,誰在狺狺狂吠不干活,數據是最好的實踐反饋。
陛下從十歲主少國疑開始御門聽政,七年的時間,給國帑偷偷摸摸的攢下了五百多萬銀。
這都是揮霍的底氣。
張居正看著已經壯年的陛下,笑了笑,他其實對開海持有保留意見,不是他有海外的利益,在海上飄著無數條船,朝廷設卡收稅,會讓張居正私利受損,他對開海的保留意見是因為難度。
張居正讀史書,大明海權最如日中天是永樂年間,即便是在那時候,大明連一個海運漕糧的都無法解決。
永樂六年,成祖皇帝下旨敕造遮洋海船兩千艘,計劃運糧八十萬石,至北衙用于北伐,當年禮部尚書宋禮以海船造辦太迫,議造平底漕船走運河,運糧以補海運漕糧不足。
而海運漕糧從原定旗軍一萬名,各委指揮千百戶管領,慢慢縮減到了旗軍三千,次數也從每年兩次,降低到了每年一次,再到永樂十年,每三年兩次,到永樂十三年,徹底停罷海運漕糧。
原因只有一個,海運漕糧真的很容易沉,永樂六年到永樂十三年,這七年的時間里,原計劃運糧五百六十萬石,到京師不過一百五十萬石,其他遮洋海船都沉沒了。
宣德九年,大明最后一次官船南下西洋的停擺,也有船隊入不敷出,收入遠不及預期有關。
張居正不是沒想過開海,隆慶年間,操辦海運漕糧的梁夢龍,可是張居正的嫡系門生,但是隆慶年間的實踐,也證明了海運漕糧真的不可行。
一個漕糧海運,近海運輸都解決不了,開海真的是正確的選擇嗎?
幸好,殷正茂、張元勛、鄧子龍帶著林阿鳳一群無法安置的詔安海寇,一股腦沖進了立足不穩的紅毛番領地馬尼拉,在考古式研究結合泰西船法之后,三桅夾板艦問世,五桅過洋船問世,大明漕運海糧的問題,也在度數旁通之下,慢慢得以解決。
“今歲,仍然是富國強兵。”張居正要給萬歷七年的新政定個基調,繼續深入變法,內容主旨仍然沒變,富國強兵。
“大明國朝現在仍然不夠富,大明軍兵仍需要振武,這一點朕亦深以為然。”朱翊鈞對張居正提出的富國強兵,態度一如既往的支持。
啥時候,大明能闊綽到朱翊鈞大手一揮,大明的邊軍能跟大明京營一個待遇,那才是真得富了,現在這才哪到哪,繼續聚斂興利,繼續振武強兵,繼續開疆拓土,是新法的主旋律、主基調。
“市舶有司諸官奏聞,近來海商多有逃避海稅之舉,朝廷禁令不行、私販無所畏憚、東南私市公行,往往販胡椒、香料、油等物,往往犯法抵死而莫肯止,屢禁不絕。”張居正說到了富國的第一件事,收稅,收海稅。
“朕記得咱們大明海稅為百值抽六,如此抽分,可謂苛稅?”朱翊鈞眉頭緊皺,市舶司的官員的奏疏朱翊鈞看到過,大明的稅率,那是泰西強盜頭子看了都直呼大善人的稅率!
只有6的關稅,在這個年代,就像泥石流里的一股清流一樣。
“自然不是苛稅。”王國光非常確信的說道。
“以月港為例,宮里的大珰們、地方的巡按、巡查御史們、都餉館的都餉海防大夫,可謂是文武宦三方互相鉗制監督,并無過分額外增稅。”張學顏補充了一個細節,那就是大明對市舶司的管理,是非常嚴格,是行軍才會使用的文武宦三方互相鉗制監督。
所以不存在說市舶司的官員過分的苛責,至少萬歷初年,并無明面6的稅,實際60的稅這種情況發生。
“他們!為何!不交稅!!”朱翊鈞聽聞一拍桌子。
體溫已經恢復正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