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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章 皇帝的旨意不是無所不能的

  這些朝中狗斗,有的是腥風血雨,明火執仗的,有的則是和風細雨、暗流涌動的,不需要那么的暴力,甚至不需要在皇帝耳邊說一些讒言,只需要放一個似是而非的謠言出去,就能把大明君臣共同努力十三年,皇帝和寧遠侯精心經營的和諧關系,毀于一旦。

  流言可畏。

  任由‘寧遠侯趁著倭寇入侵朝鮮,硬頂著陛下不讓朝廷在遼東征收田賦’這個謠言流傳下去,無論大明入朝平倭的戰爭,最后結果如何,李成梁都是輸家,而且這事看起來,的確是李成梁能干得出來。

  哪怕是在朝堂上制造不出什么風浪來,遼東地面也會釀起軒然大波,從李成梁的家丁,到客兵、到軍屯衛所的軍兵、到遼東地面大小有司官吏、再到入遼墾荒謀求生路的百姓,他們心里泛起一些心思來。

  畢竟是李大帥先干的!

  李成梁看似有很多選擇,但其實就一條路可以走下去,那就是讓遼東徹底軍閥化,成為養寇自重、擁兵自重的遼東軍閥,因為養寇自重就像是擠兌一樣,朝廷的那些大臣們,一旦心生疑慮,那種子種下,必然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彼此之間的不信任,就會成為朝堂和地方噩夢。

  國失大信,人心啟疑。

  李成梁這次回遼東,對于李成梁和寧遠侯府,是非常非常危險的,因為之前李成梁已經完全放權,并且將遼東戎事進行了全面的交接,現在,他為了戰事不得不回來。

  李成梁說皇帝厲害是皇帝真的厲害,早就把這些個賤儒拿捏的死死的,直接告訴了李成梁,大明皇帝可以接受李成梁軍閥化。

  不過不能在遼東,把李氏朝鮮換個李,到時候給朝鮮的老祖宗編幾條族譜,換成一家人就行,李成梁真的不得不走到養寇自重、擁兵自重這一條路,就去朝鮮霍霍去。

  自古以來,朝鮮半島,對中原政權都無法構成實際威脅,因為這塊糧食產量,注定不可能成為龍興之地。

  糧倉不見得是龍興之地,但龍興之地一定是糧倉。

  “你們這些個讀書人,那些個歪腦筋,能不能用在倭寇身上?往我一個老頭子身上使什么勁!特么的,死一死就好了。”李成梁靠在椅背上,心有余悸的說道:“要不是陛下打小就聰明,跟這些個賤儒爾虞我詐了這么多年,就這一句,我就是死了,也要被人罵幾百年!”

  “真特么晦氣!”

  李成梁是個武夫,這些年成了侯爺,變得文雅了幾分,很少爆粗口了,但現在,他真的有點破防了。

  大明皇帝南巡回京后,張居正就硬頂著皇帝,兩次封駁了圣旨,因為雙方都很堅持,最終皇帝對潞王朱翊镠收押的賤儒進行了冷處理,就關著,不處置。

  張居正變得有些極端了起來,在他看來,什么狗屁的絕對、有限自由,讓這些搖唇鼓舌的賤儒永遠閉嘴,才更重要。

  張居正的這種趨向于保守的極端化,表現的非常明顯,尤其是對所謂的言路暢通這種事,他開始抵觸,甚至反感,因為張居正看到了危險。

  現在差點被謠言架到火上的李成梁,就是個活脫脫的例子。

  大明皇帝朱翊鈞有的時候,也想不明白,遼東怎么就變成了大明的葬身之地?

  尤其是在萬歷援朝之戰后,遼東的軍閥化,就像是懸崖上滾落的石塊一樣剎不住,最終把整個大明都砸的稀碎,遼東所有人自稱遼人,甚至不停的鼓噪著遼人治遼,萬歷皇帝、朝堂明公們,在整個萬歷援朝之戰中,對入朝作戰中表現出了極度的不信任,寧愿偏聽偏信朝鮮王李昖的詭辯,也不肯對入朝死戰的軍兵有哪怕一絲絲的信任。

  賤儒散播這些謠言,有殺傷力,而且極大。

  “賤儒是這樣的,你讓他做點事,他什么都做不成,但你讓他壞事,他比誰都強。”侯于趙悠閑的喝了杯茶,他和賤儒格格不入,總是逆行,從始至終。

  “遼東設立布政司之事,我得拿出點態度來,這樣流言蜚語就不攻自破了。”李成梁思索了許久,決定給自己找一條生路出來,遼東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政、法、軍三權分離,應該由他李成梁親自來做。

  李成梁離開遼東,就是為了推進遼東設省,既然回來了,該打贏的仗,一定要打贏,該辦的事兒也要辦完。

  “不好弄。”侯于趙嘆了口氣說道:“洪武四年正月,天下府州縣凡一千二百三十九,官5488員,洪武十四年定云南,內外文武官24683員,這不算吏員、衙役,有官就有吏,有吏就有役。”

  “正德四年,文24000員,武28000員,吏168000員,吏是文職官的七倍,而衙役又是吏之七倍。”

  “即便是不算衙役,火夫、更夫、巡檢之類,就只算文官吏員,一地三司衙門,就需要1800員職官,13000吏員,就算遼東地廣人稀,用不到這么多的職官吏員,我給你砍了一半,900員職官,7000吏員。”

  “老李,你從哪里找這么多的讀書人啊?”

  李成梁的寧遠侯府,不是朝廷遼東設省謀劃的主要阻力,缺人才,才是現實的引力。

  現實更加殘酷,決不能像侯于趙說的那樣,直接對半砍,大明地方衙門主要由地方地頭蛇構成,縣里三把手主簿,通常都是本地士紳,貴州就是典型的例子,因為缺少本地的讀書人,只能任命世襲的土官來羈縻統治。

  “這么多?”李成梁愣愣的說道。

  侯于趙點頭說道:“主簿、典史、三班班頭、六房、巡檢司、閘壩、驛倉庫、河泊所、遞運所、批驗、鐵冶所、稅科司、縣學教諭、僧道司、惠民藥局,就這,還不算師爺管的幕僚呢。”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墾荒,有了糧食,吃飽飯,才能有余糧請書生來教書,這些才慢慢都會有。”

  師爺管的幕僚通常有七個,這七個幕僚的職能是收發公文、前稿(寫稿)、候稿(審稿簽押)、班館(詩書禮樂)、值堂(安排值班)、跟班(隨侍縣令左右)、執帳(縣令會計)等等,這已經是最精簡的,如果是那種人口稠密、十分繁華的上縣,光是管幕僚的師爺就得分出三個來,則師爺下面的幕僚數目甚至和六房差不太多。

  遼東沒有這么多的讀書人,但凡是識字的人,都已經被侯于趙找來,簡單的培訓下算學,立刻開始上崗了。

  “還有一個原因,能在腹地做讀書人,誰愿意來遼東吃雪?讀書人,細皮嫩肉,手無縛雞之力,能在山海關內,就決不出山海關。”侯于趙談到了讀書人遷徙的問題,人才流入和流失。

  嘉峪關設立兩百年,甘肅雖然窮了點,但每年還是有秋闈,有進士、舉人、秀才、生員,以前是地方不夠大,是陜西行都司,現在重開西域,大明的手腳已經伸到了關西七衛,甘肅還有人用。

  綏遠還能靠著陜西、山西支援,都是窮的叮當響的地方,河套還富一點。

  可遼東離京師很近,山海關就像是個單向閥一樣,遼東培養出來的讀書人也要跑到山海關內,山海關內的讀書人,不肯到遼東來。

  沒人,就是現實的阻力。

  “說到底,還是得靠軍屯衛所和衛所的學堂培養屬于遼東的讀書人,才能徹底解決這個問題,總歸是有愿意留在這窮鄉僻壤的讀書人,建設這黑土地。”侯于趙不由得想到了國初時候,太祖高皇帝四處搞軍屯衛所,四處營造衛所儒學堂。

  大明兩百多年的國祚里,有三成的進士,都是出自軍戶。

  儒家士大夫們總是高喊著:‘圣人之教無往不行’、‘有教無類’、‘儒學教化’、‘移風易俗’,但這些窮鄉僻壤里,哪有什么士大夫?一到實踐,儒學士就開始高喊‘邊境之民不可以教、故不必設學’。

  侯于趙有些意興闌珊的說道:“哎,遼東北濱邊塞,絕徼窮荒,鮮有儒者,歲時表箋乏人撰書,武官子弟多不識字,無從學問,喪亂之余,欲求方聞之士,甚不易得,教師絕無、圖書更少、經籍殘缺,遼東豈可久守?”

  侯于趙自萬歷二年到遼東來,過了除夕夜就已經是第十三個年頭了,他在這里扎下了根,時間久了,他十分迷茫,這種迷茫甚至有點絕望,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遼東的未來,該何去何從。

  他說的問題,是現實引力,理想總是那么的恢弘,可現實卻如此的殘酷。

  李成梁頗為不滿的說道:“你不就是讀書人嗎?你不就是扎根遼東,這一扎根就是十二年嗎?我遼東稱不上物華天寶無所不有,也是物產豐富,怎么沒有讀書人愿來!”

  “我就當老李夸我了。”侯于趙哈哈長笑了兩聲,搖了搖頭,他沒有反駁,但李成梁很清楚自己說的是廢話,像侯于趙這樣的循吏,大明又有幾個?

  看看那浙江巡撫吳善言,在浙江那么富裕的地方,都能把浙江九營逼到嘩變。

  “陛下,可以把國子監的監生、落榜的舉人之流,送到遼東來啊,大明別的不多,走投無路的窮酸書生可不少!”馬林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李成梁看著馬林,又看了看自己的兒子李如松,這都是京師京營來的大營子弟,他們習慣了皇帝的無所不能,所以,遇到困難,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陛下下旨就能解決一切問題。

  李成梁吐了口濁氣,搖頭說道:“陛下給廩食、賜衣服而遣國子生入遼,至今已七年有余,入遼者短則一月,長則半年,幾多棄遼而去,學校雖設,而教官或缺極多,學校仍形同虛設。”

  皇帝的旨意不是無所不能的。

  “拿了陛下的優待,卻不用心辦事,食君俸當忠君之事!如此反賊,當誅!”李如松面色一變,厲聲說道。

  “那不是更沒人來了嗎?不誅的時候,還有人愿意到遼東來試試,你現在喊打喊殺,誰還肯來?流放到此,心懷怨懟,必然和那些蠻夷暗通款曲,亦為大禍也。”侯于趙看著李如松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不善政事。”李如松啞然,他真的不擅長這些政事,思考這些問題,還不如讓他去殺倭寇。

  大明京營銳卒都是少爺兵,這是遼東軍兵對銳卒的評價,這不是羞辱,而是一種羨慕。

  除了羨慕京營少爺的軍備、補給、軍餉標準之外,最重要的是,少爺兵就是不用考慮那么多亂七八糟的事兒,只用想怎么打贏敵人就夠了。

  遼東到現在仍然是實質性的軍管,這些遼東的將領們,往往不只是考慮打贏,還要考慮如何治理轄區,不至于動蕩,軍政財法一把抓,是常態。

  李成梁探著身子,拍了拍兒子的胳膊,笑著說道:“你不用胡思亂想,作為京營副總兵,你就想著打仗就行了,陛下已經格外厚待遼東了,咱吉林、咱遼東馳道可以直達!這是連南衙都沒有的待遇哦!”

  “我和老趙說這些,是遼東足夠好了,我們都希望它更好罷了。”

  李成梁才不愿去朝鮮當什么鎮守公,吃那個苦干嘛,這一仗打完他就回京師去,他作為武將,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交給讀書人去做吧!

  “這一戰,你一定要聽陛下的話,切記不可輕功冒進,也不要為那些朝鮮人拼命,要拼命也是給陛下拼命,朝鮮那幫肉食者沒一個是人,他們不配。”

  “你到了九連城,抽冷子就把義州給占了,我派一個工兵團營,把港口造出來。”李成梁說起了入朝作戰,叮囑自己的兒子,要安全回來,并且貼心的給了混賬建議。

  看陛下下的圣旨,直接把朝鮮國王的王位給扒了,而且繼任者仍然稱之為光海君,意思就很明確了,朝鮮國王的王位,到李昖這里算是斷了。

  繞開朝鮮的肉食者,直接占領義州,減緩大明后勤補給的壓力,海運可比陸運便宜的多,馳道三年五載修不好,但這港口只需要幾個月的時間。

  在李成梁眼里,朝鮮的肉食者都是群蟲豸,哪怕是這些肉食者為了銀子,為了賺錢,把義州這個港口開放,大明京營銳卒、補給都可以走海路抵達朝鮮,這樣一來,就不用從遼陽和旅順往九連城陸運了。    陸運是極為昂貴的,七萬石的糧草,就要二十一萬石的運輸損耗,但海運的話,只需要不到一萬石的損耗。

  “倭寇都特么的把漢城給占了,朝鮮這群蟲豸,還在叫喚著什么人心不古、世風日下這些鬼話,不肯開放義州,還特么的跑到老子面前,要老子運糧給他們,長得丑,想的還挺美!”李成梁說起這個就來氣。

  朝鮮使者跑到遼陽,讓李成梁派兵,讓李成梁送糧食,而且對鴨綠江入海口義州港口的問題,咬得很死,堅決不肯。

  “陛下說,要提防朝鮮肉食者和倭寇同流合污。”李如松想起了陛下臨行前的交代。

  “你聽陛下的,對這幫蠢貨留個心眼,別被他們賣了還不知道。”李成梁深表贊同。

  李如松眉頭緊蹙的說道:“真的能直接打下義州來?”

  “放心吧,沒你的事兒,到時候我讓九連城的軍兵先進入義州,要是那些朝鮮的狗雜碎敢抵抗,我就把他們通通都殺了,若是打不過,你再入城。”

  “這些京師的賤儒不是說老子是軍頭嗎?這個軍頭,老子當定了!”李成梁在王化遼東的事兒上出不了多少力,換了個打法,他打算在入朝戰事上好好的出點力,做點軍頭該做的事兒。

  大明皇帝從不插手遼東軍兵的具體指揮,這給了李成梁極大的自主權。

  戚繼光有戚繼光的君子打法,李成梁有李成梁的流氓打法,不宣而戰,不告而取,先拿下義州再說。

  陛下尚節儉,能給朝廷省點真金白銀糧草,就是討陛下歡心。

  朝中有大臣彈劾他李成梁私自行動,也無所謂,他李成梁認了這個罪名,等到打完了仗就回京領(享)罪(福)。

  “老李,你這和強淫婦人有何區別,都不問問人家朝鮮答應不答應?”侯于趙服了這個李成梁,整天琢磨這些事兒。

  “不答應,還能攔得住我?”李成梁絲毫不在意的說道。

  萬歷十四年正月初五,京師仍然沉浸在過年的喜氣洋洋之中,對于遠在朝鮮發生的事兒,歌舞升平的京師,并沒有太多的感同身受,鰲山燈火就像是人們的日子一樣,一年比一年的紅火。

  勤政的大明皇帝,收到了更多的塘報。

  “寧遠侯要不告而取,直取義州,朕認為寧遠侯這行為雖然稱不上君子,但絕不是小人,總歸是為了更快的把倭寇趕下海。”朱翊鈞拿著李成梁的奏報,詢問著戚繼光對奇襲義州的看法。

  戚繼光站在堪輿圖前,認真看了許久說道:“臣以為善,就是寧遠侯恐怕又要挨罵了。”

  能打下義州是最好的,大明擁有制海權,才能更加進退有度。

  李成梁取義州的想法,其實就是想辦法干特娘的一票,但這個想法和大明步步為營、尺進寸取不謀而合,入朝作戰需要一個支點,而這個支點就是義州。

  “寧遠侯要用多少軍兵攻打義州?九連城只有兩千軍兵。”戚繼光疑惑的問道。

  “一千。”朱翊鈞快速的回答道。

  “夠嗎?”

  朱翊鈞搖頭說道:“朕也不知道,寧遠侯覺得夠用。”

  “寧遠侯覺得夠用,那就夠用。”戚繼光想了想,沒有多嘴,大明騎營壓陣,出不了大問題。

  大明騎營從遼陽至鴨綠江出海口的九連城,還有二十多天的時間,等到騎營抵達,別說一千遼東軍兵,就是一百個遼東軍兵去取義州,義州守軍要動手,也要掂量下輕重。

  這就是李如松說的那句,繞開朝鮮王室、大臣這些肉食者,大明自己行動。

  朱翊鈞本來打算給李成梁便宜行事的權力,這個權力,朱翊鈞只給過殷正茂,即便是凌云翼在兩廣、山東、河南都沒有這么大的權限,但最后被張居正給攔住了,如果真的打成了養寇自重的爛仗,再給不遲,朝廷手里總要抓幾張牌,這便宜行事就是大義、名分。

  “陛下,河南完成了普查丁口,萬歷十三年,除貴州、云南、廣西、綏遠外,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完成了普查丁口。”張居正奏聞了大明另外一項重要工作,普查丁口,張居正呈送了一本奏疏。

  朱元璋治國有兩件寶物,一件叫魚鱗冊,就是田土冊,一件叫賦役黃冊,也就是人口冊。

  這兩件寶物,在兩百年間逐漸失效,萬歷元年開始清丈,一直到萬歷九年初步完成,在萬歷十一年河南才在好殺人的凌云翼手中完成清丈。

  萬歷十一年時候,朱翊鈞拿到了第一件寶物魚鱗冊,現在,張居正把第二件寶物黃冊交給了陛下。

  洪武二十六年完成了第一次賦役黃冊的編纂,比洪武十四年要晚了十二年才編纂完成,這是因為洪武年間人員流動遷徙較多,給黃冊的編修造成了極大的困擾。

  洪武二十六年,大明共有1065萬戶,人口6054萬口。

  元末明初,萬象更新,胡元粗糙的統治了百年時光,再加上元末戰亂,人口在洪武初定之后,開始恢復,六千萬人真的不算少了。

  “萬歷十二年末,大司徒告訴朕,大明有1062萬戶,6069萬口。”朱翊鈞拿著張居正呈送的奏疏,吐了口濁氣,說起了一個笑話。

  “嚴重失實,只是沒有完成普查,沿用舊例而已。”張居正俯首說道。

  萬歷十二年末的大計,沒有完成普查沒有更新黃冊,兩百年,大明戶數減少了3萬,人口增加了15萬。

  兩百年大明人口穩定到喪心病狂的地步,人人都知道這個數據失真,人人都知道這是個糊涂賬,卻沒有人去下功夫去查問此事。

  其實很簡單,大明魚鱗冊和黃冊,都是直接照著上一次的抄,甚至連增減都懶得做,比如,張雪顏就跟皇帝說:自嘉靖十一年到萬歷九年,禹州地方的戶數量為12277,人口數量為89470,五十年的時間里,禹州地方人口數據,沒有一點變化。

  連糊弄都懶得糊弄了。

  而現在,以張居正為首的萬歷初年內閣,帶領朝臣,對這筆糊涂賬進行了全面的普查。

  在萬歷十三年年末,完成了最終的審計。

  “萬歷十三年末,大司徒、元輔現在告訴朕,大明有2126萬戶,13367萬余口。”朱翊鈞終于搞清楚了一個歷史上懸而未決的問題,大明中晚期,究竟有多少人。

  1.3億,比戶部之前預估的還要多了1000萬人,戶部嚴重低估了河南、湖廣、陜甘寧三邊的人口數量。

  “陛下,臣在普查丁口的時候,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兒,咱大明的官僚們,個個都是本事通天,個個都是平賬仙人!”

  “比如這東昌府,在洪武二十六年的黃冊上,有48022戶,110192口另有327口畸零戶,萬歷九年,東昌府府內的黃冊上,有288135戶、662473口,兩百年,戶、口翻了六倍。”

  “可這翻了六倍的戶、口,到了省里布政司,就立刻馬上,變回了之前的樣子。”

  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先生的意思是,咱們地方的府、縣父母官們,對轄區有多少田畝和丁口,是極為清楚的?”

  “然也,人口上,縣里在漲,府里在漲,唯獨這朝廷黃冊上不漲,當真是天下奇聞也。”張居正說完,自己都被氣笑了。

  這里面還有一個案子,王一鶚在普查山東丁口的時候,忙前忙后一年多才查清楚,搞得精疲力盡,焦頭爛額,后來東昌府知府因為貪腐被海瑞給查辦了。

  查問東昌知府的過程中,從東昌府知府的私人執帳手里,拿到了一本黃冊,王一鶚才發現自己白忙活了,而山東各府的知府們,就看著頂頭上司白忙活,如同看笑話。

  搞得王一鶚差點變成凌云翼,舉起屠刀來。

  這知府們,對自己轄區有多少田畝、有多少人口一清二楚,但平賬仙人就是如此的神奇,一省的田畝人口,兩百年穩定不變。

  “其實就是布政司不負責勞役、四差銀,田賦也是得過且過。”張居正分析了其中的原因。

  “魚鱗冊和黃冊的失效,其實就是變成了胡元的包稅制啊。”朱翊鈞面色極為難看,只拿到魚鱗冊的時候還沒有感覺,再拿到黃冊,朱翊鈞才發現,這幫士大夫們,真的把大明硬生生的玩成了包稅制!

  “那還是不同的。”張居正及時糾正了陛下的說法,距離包稅制還有很遠的距離,包稅制是預付款,給朝廷交了錢,包稅之人在包稅領地里,收多少賠了賺了,全看你自己的本事,通俗易懂的講,就是劫掠。

  大明這包漿的魚鱗冊和黃冊還是有一定兜底的效力,地方官是不能為所欲為的。

  “從南衙江左、江右開始,推行一條鞭法,首先,就是按魚鱗冊、黃冊,將各府州縣丁口攤派到田畝之中,一縣一府之賦役,量地計丁,一概征銀,官為分解,雇役應付。”朱翊鈞下了圣旨。

  “陛下,浙江也有條件和基礎。”張居正提醒陛下,浙江走在新政的最前面,還田如火如荼,既然要做,就一塊做了更好。

  朱翊鈞面色凝重的說道:“浙江…先生,朕覺得還是先把還田折騰明白,煩累小民過甚,過猶不及,朕打算把侯于趙調到浙江去,申時行一個人有點忙不過來。”

  “等侯于趙去了,再行一條編(鞭)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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