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也是一名讀書人,會試要考什么,怎么考他一清二楚,貢院一陣折騰,終于在宵禁之前,完成了皇帝陛下的要求,換衣服、換考籃、換考題。
貢院沒人敢公然抗旨,因為緹騎已經把貢院給圍了。
夏宗堯被叫到了貢院重新入場的時候,人都有點懵,他真的是被陷害的,雖然歷年夾帶者少有是旁人陷害,但他真的不想夾帶,有人把他的蠟燭換掉了。
考生要自帶蠟燭入考場,而夏宗堯購買了蠟燭放在了書箱之后,就再沒管過,他真的不知道何人何時調換了他的蠟燭,被扔出貢院的時候,他非常的憤怒。
可是要到衙門敲冤鼓,就需要真憑實據,他沒有任何證據,甚至連猜測的方向都沒有。
夏宗堯入考場的時候,才看到,現場有十多個人被叫了回來,都是今年被搜檢官扔出貢院的學子,按舊制就該被革除功名了,但被叫了回來,顯然是一起沾了熊廷弼的光。
所有人換了新衣服,私人物品寫上了名字,都放在了貢院的偏房之內,離開后領取,考籃也換成了御制的考籃。
二月九日是入考場的時間,二月十日開考,分為了四場一共為十二日。
第一場為經義題,考四書五經,也就是八股文,這次是皇帝親自出題,三經廠封閉印刷,直接送往了貢院,答卷的標頭還印著注意事項。
“四書:域民不以封疆之界;五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夏宗堯看到了第一場考試的內容,眉頭緊蹙,作為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士子,他看到這兩句有些迷茫。
因為陛下出題,實在是太簡單了!一眼就看明白了。
四書選的是《孟子》,五經選的是《尚書》,都是完整句子。
夏宗堯平日里練習的題目,非常非常的難,比如:君夫人陽貨欲。
比如:及其廣大草。
原句出自中庸曰: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可是出題的人,別出心裁無視句讀,把前后兩句話硬給扯到一塊去,就很難寫,當真是螺螄殼里做道場,方寸之間做騰挪,苦不堪言。
所以,陛下這兩句,都是完整的句子,而且沒有任何的歧義,這就非常好寫了,陛下實在是太友善了。
當夏宗堯準備起筆的時候,有些猶豫,他盯著標點符號,陷入了沉思,陛下出這么簡單的題,難不成是這些標點上有問題?
夏宗堯是完全的傳統讀書人,他陷入了既定的思維定式,認為標點符號也是題目的一部分。
而熊廷弼一看這兩句,就知道皇帝在問什么。
熊廷弼對陛下非常熟悉,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其實問的是是呂宋、舊港、金池總督府的遷徙過去的百姓,還是不是大明人的問題,也就是萬宗伯所言的不可避免的本地化;
而百姓昭明,協和萬邦,其實就是討論民為邦本,本固邦寧。
熊廷弼剛要起筆,忽然眉頭一皺,盯著百姓昭明,協和萬邦看了半天,這兩句,皇帝確實有深意,其實也在問大明的主體究竟是君,還是民。
大明開海以后,遇到了很多很多的國家,前任禮部尚書萬士和,還專門修了好多卷的海外番國志書,來記錄這些國家的風土人情、人文地理,毫無疑問,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的人,才是萬邦的主人。
有一次,皇帝到全楚會館蹭飯,就和先生討論到了這句話,說到了尼德蘭人的誓絕法案,皇帝認為這代表了民意,這種方式是不錯的,是百姓昭明,協和萬邦。
張居正認為,這是被西班牙總督慘無人道的欺辱,或者更直接的說蹂躪后,才形成的共識,北同盟的誓絕法案是基于尼德蘭社會風貌、地理因素、產業、人文等等的最終結果,南聯盟(比利時)就不想頑抗到底,因為在西班牙總督統治期間,南聯盟是統治階級,是既得利益者。
生搬硬套只會水土不服,就像大明的條條塊塊、郡縣制,費利佩想學,但是學不會。
哪怕是學個官吏逢進必考,都十分的困難,按照大明的理解,現在西班牙還處于商周時期的邦國,看似是一個整體,實際上還是小邦聯合。
各家有各家的情況,制度只有最適合自己國家的,沒有什么四海皆準,這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百姓昭明,協和萬邦。
熊廷弼不打算寫那么深入,因為這其實是斗爭卷的內容,熊廷弼研讀過斗爭卷,聽陛下和先生討論,他知道陛下在想什么,但這是貢院考場,先生說過,斗爭卷只能看、只能用,不能公開討論。
若是真的回答這個問題,在熊廷弼看來,陛下坐在龍椅上,就是代表了萬民的民意在裁決,大明最多的就是農夫,而陛下就是農夫。
誰家皇帝農活兒干的比大師傅還利索?農事上,滿朝文武,沒一個人能糊弄得了陛下。
熊廷弼打好了腹稿,開始動筆,他寫完之后,開始修改,反復斟酌推敲后,開始謄抄。
袁可立也看到了這題目,在他看來,這兩個問題,實在是難以回答,要寫簡單,但要寫好極難,因為這是陛下親自出的題目,現在袁可立要揣測的不是主考官的意思,而是陛下的意思了。
考慮到萬歷維新的當下,他遲遲無法動筆,因為在他看來,萬歷維新沒有完全成功,大明朝廷看到的是貴金屬在流入、大量的貨物被生產,但袁可立覺得維新的風,從來沒吹到鄉野之間,甚至因為出海,導致了人口外流,人力不足,土地拋荒。
河南,是人口流出的大省。
立場不同,看到這兩句話各不相同,袁可立遲遲未曾動筆,幾經易稿,終于完成了經義卷,他寫了兩份,歌功頌德和針砭時弊,最終袁可立選擇了后者。
考場中人,面對這些題目,反應各有不同,兩天后,主考官收走了答卷,開始糊名。
第二場是詔誥表判,考的是實務文書寫作。
夏宗堯直接看到題目只覺得天塌了,因為要寫的四篇,他一篇也不會寫。
詔:《諭呂宋總督府教化夷人詔》;誥:《授呂宋總督府都統制誥》;表:《賀東征九勝奏捷表》;判:《金池商民違禁拓殖案》。
夏宗堯根本不了解這些情況,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動筆,他倒是想看雜報,但是老師、父母都不準,只讓他一心讀圣賢書。
正在他絕望的時候,他一翻開后面的每一頁試卷,發現都有材料可供參考,這讓他喜出望外,陛下果然體恤學子。
大家讀書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這些萬歷維新里的新事兒,他真的沒練過,沒材料兩眼一抹黑,有材料,也不是不能寫。
“要是考不中,我這舉人身份,還能去呂宋做個官。”夏宗堯看到了誥題的材料,發現個事兒,按照誥的材料,呂宋、舊港、金池總督府缺讀書人,舉人到那里,真的是橫著走,發宅、發傭、發地、發仆,只要去就有。
一望無際的黃金海岸、大別墅、椰樹林、看不到頭的種植園,就是漢鄉鎮。
夏宗堯想了想,收起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海外不安全,錯非迫不得已,否則沒有幾個讀書人愿意前往,要不然沒有這么好的條件。
“原來大明會典大明律拓殖中明文規定:凡海外無主之地,漢民插標為業者,掠搶者打死勿論,免罪。”夏宗堯看到了第四篇判的時候,有些驚訝,原來大明律是這樣規定的。
違禁拓殖,主要說的是有些害群之馬,自己不開拓,專門搶他人開拓好的地,這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開拓是極其辛苦的,自己不肯出力,還要搶,那就別怪主人家,打死勿論了。
夏宗堯第一次覺得寫詔誥表判,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兒,因為這四件事都是國朝大事。
熊廷弼看到題目的時候,略微有些心虛,因為他經常寫這些東西,非常熟練,別人可能不熟悉,但他再熟悉不過,張居正經常讓他寫詔誥表判,有的時候,張居正甚至直接拿著他寫的,就去廷議了。
因為熊廷弼看到過寫的詔,一字沒改被刊登在邸報上,顯然是張居正沒改、司禮監沒改,陛下也沒改。
東征九勝奏勝表,他就寫過兩份,是張居正聯合禮部沈鯉要修《東征記》和《英豪傳》,就讓熊廷弼寫了兩份。
關于這些政策,熊廷弼完全沒有反對的概念,因為他接受的教育和道理告訴他,理當如此。
袁可立非常非常喜歡這四個題目,當看到這個題目的時候,情不自禁的站起來,在很逼仄的考試房里,走來走去,他有些興奮。
他相信一句話,窮則變,變則通。
窮不是窮困,而是窮途末路的窮,萬歷維新之前的大明,已經有些命不久矣的征兆了,已經走到了盡頭了,他看到的大明是地方兼并成風、衙門貪腐橫行腐敗無能、士林斯文敗壞、鄉賢縉紳如狼似虎、朝中爭斗不休但全然不是江山社稷,而是私門小利。
他不知道大明的出路在哪里。
他寫過很多的詔誥表判,但每次寫都十分的煩躁,因為他看不到一點的變化,沒有變化,就沒有新的道路可走,這是讓他最輾轉反側的。
士人要弘毅。
袁可立心懷天下,哪怕他窮的連堪輿圖,都不舍得買,但他仍然希望大明可以從腐朽中掙脫,昂揚向上,因為覆巢之下無完卵,大明要是傾頹,對于萬民而言,就是天崩地裂,他十分的有毅力,否則就不會走到這貢院來了。
而這四個題目,全都是變化!
大明在海外開拓;大明在海外建立秩序;
大明在破除祖宗之法的不征之國,外交政策不再是柔遠人,而是錙銖必較、睚眥必報,豐臣秀吉敢襲擊大明使團,大明軍就會對等報復,奪取出云、石見、長門三國,給倭人還以顏色;
大明在爭奪新的生存空間。
這些年袁可立通過各種方式,買到了很多的雜報,其中就有歷年的《格物報》,格物院格物博士所寫,格物博士在檢測北方四十三個地方,從臥馬崗到河南的氣溫和降水量。
從十七年以來的數據顯示,氣溫在不斷降低,降水在減少,這個檢測消息,每年都會刊登,每次看,袁可立覺得自己腳心都是涼的。
大明再不改變,這該死的天氣,會讓北方大面積減產,結果就是活不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
袁可立真的很害怕,他害怕大明生于大義,亡于不齒。
大明太祖高皇帝出身卑微,父親、母親、兄長相繼餓死,胡人竊據百年,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擾擾,大明在一片廢墟中建立,以窮民苦力揭竿而起奪得天下,這是生于大義,若是亡在百姓手中,就是亡于不齒。
袁可立越想越興奮,寫完之后,睡了一覺,才察覺自己興奮過頭了,寫的過于夸張,趕忙又重寫了一遍,折中了一下,才交了卷。
第三場是策問,就是五個維新實務的問題,讓學子們自由發揮。
五問分別是:漢武通西域與今之開海異同;
海外拓殖,當效殷民遷洛邑之制,或行衛所軍屯之法;
新學與儒學何以共濟維新;
夷人與漢人爭地,華夷之輕重,四海之緩急;
何以辯開海傷農、商賈奪田;
這些問題,對夏宗堯而言,實在是太難太難了,袁可立還好,他喜歡看雜報,對這些事兒的背景一清二楚。
對于熊廷弼而言,輕而易舉,信手拈來,因為他經常寫這些,有的是張居正給他出的題目,有的則是他自己的思考。
他是張居正的關門弟子,是潞王殿下的陪練、是陛下口中的熊大,他在京師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陛下內帑所出,是陛下覺得他文武雙全,是可造之材。
他很清楚自己是誰,很清楚自己的天賦,很清楚自己的特殊,很清楚自己擁有旁人所沒有的特權,他更清楚自己的使命,他要在先生百年,甚至陛下龍馭上賓后,培養足夠的力量,守衛萬歷維新的所有成果。
無論是誰,都不能破壞萬歷維新的成果,哪怕是他自己本人。
哪怕是要遺臭萬年,他都要保護萬歷維新的成果。
第四場則是算學專場,熊廷弼一看就知道,這是陛下自己出的題,因為真的很難,涉及到了方方面面,土地丈量、軍糧運送、行軍、六冊一賬、鈔法、孫尚禮指數、甚至是條件概率,很多題目都是邏輯陷阱。
可能陛下覺得簡單,但熊廷弼都有兩道題拿不準。
對于傳統儒學生而言,除了一些基礎分能拿到手之外,其他的全都是兩眼一抹黑。
袁可立有些慶幸,自己拜師全楚會館在家學堂突擊補課算學,算是拜對了門,家學堂師資力量雄厚,針對性的訓練,讓基礎本就不錯的他,面對這些題目的時候,游刃有余。
算學題的確是皇帝自己出的,他從格物院的藏經閣里的題庫里,挑選了三百道題,總分為300分,選擇一百二十道,填空一百二十道,大題六十道,一共三天答卷時間,在朱翊鈞看來,時間是極為充分的,選的也是簡單類別,至少他全都會做。
算學分的權重是50,前面三場權重為20、10、20,其實朱翊鈞就是在區分文理。
朱翊鈞覺得不難,但學子們哀鴻遍野,甚至懷疑這些題,真的有人能全做對嗎?
二月二十四日,天空萬里無云,學子們換了自己的衣服,拿好了自己私人物品,多數人都是面如土灰,最后一場的算學有點過分難了,但大家一交流,發現都難,反而放心了一些。
要難都難,主要就看天賦和對算學的重視程度了。
在學子等待會試張榜的時候,一條可怕的消息,席卷了整個京師,陛下再次下旨,要求學子們不得離京,并且在二月二十六日這天,到皇極門參加公審。
學子們在考試,皇帝在查案,在查案的過程中,朱翊鈞發覺馮保這家伙,是很有用的,他敢在剛剛被責罰之后,張開雙手阻攔皇帝,這個舉動是對的。
因為給熊廷弼、袁可立下套的人,就在等皇帝發瘋,賤儒們就想看到皇帝一臉敗相,就是要用這種手段來破壞皇帝十七年以來建立的信譽,讓天下士人覺得皇帝是個瘋子,而不是明君。
就是為了把水攪渾,把事情往大了搞,就是為了刺激皇帝倍之,把萬歷維新徹底極端化!
但馮保靈光乍現、急中生智、腦子比嘴快的主意,確實非常好。
理由是很充分的,以前朝廷窮,給不了儒袍、也給不了考籃,這搜檢懷挾,變成了對一個士子下手的最好辦法,這就造成了冤假錯案的頻繁發生。
每年都有這樣的事兒發生,比如萬歷二年諸生群噪者數十人,為孫礦鳴不平;孫礦是會試第一,結果不得入殿參考,就是因為夾帶;萬歷五年的陳性學被構陷等等。
而且圍繞著夾帶還有一條很長的生意鏈,每到科舉,騙子橫行。
現在朝廷富有了,也不用搜檢懷挾了,入貢院全都換衣服換考籃,絕無可能夾帶了,以后也不會有這種冤案了,一共六千多舉人參加會試,大明朝廷還是足以應對的。
二月二十六日,晴空萬里,一眾學子換了新的儒袍,和檀木書箱,這是皇帝發給所有參考舉人的禮物,這不是為了堵嘴,不讓學子們議論熊廷弼的特權。
這是早就準備好的,會試是人生大事,但六千人只有四百個名額,還有五十個是專門為格物院遴選。
名落孫山的學子,有些路途遙遠、家境貧寒可能一輩子就入京這么一次,日后就再也沒有余力參考了,這就是皇帝給學子們紀念所用,回到家鄉,也好指著刻字,對著兒孫說自己的過往。
皇帝要給天下士人一個交代,所以把舉人拉到了皇極門前的大廣場,舉行了萬歷十七年的第一次公審。
除了熊廷弼和袁可立案之外,還有一批專門從事科舉詐騙的團伙,被順天府衙門給抓了,拉到了皇極門公審。
皇帝、朝中大臣坐在皇極門上,城墻上錦旗招展,宦官、緹騎筆直的站在錦旗之下,而皇極門下建了一個刑臺,學子們坐在臺下圍了一圈,五十人一組,分開坐立,而每組前面有一個告示牌,臺上說了什么,會同步在告示牌上。
記不住沒關系,當月雜報會詳細記錄公審內容。
說起來這公審,還是朱翊镠胡鬧的產物,朱翊镠的本意是讓那些他看不慣的賤儒好好的丟下臉,但他這胡鬧之舉,無意間推進了法治的建設。
經過公審的案子,所有人證物證書證、案犯供述,都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定案,而且還會詳細披露在邸報上,提供給公共監督。
公審很快就開始了,已經年邁精神卻非常好的王崇古,作為刑部尚書,主持這這次公審。
舉子們對這些科舉時出現的騙子,恨得咬牙切齒,每一個舉人,從入京開始,就開始上當受騙,連入京買的地圖,都是陳年老圖,走錯路的比比皆是!
住宿、水食、出行、聚談、拜師等等,只要在京活動,可謂是每日上一當,當當不一樣。
顯然有人把舉子們當肥羊宰了,攔路搶劫哪有騙的快!
科舉行騙,是個窩案,還有一些陳年老案,在皇帝生氣的這段時間宣布告破,有些事兒真的較真,緹騎出動,是絕對可以查清楚的,只是司法力量實在有限,緹騎規模只有三千。
稽稅緹騎倒是挺多的,有一萬三千余人,但是稽稅緹騎只稽稅,不辦其他案件,這也是共識。
稽稅緹騎過多的介入不必要的事兒,就沒人納稅了,而且還涉及到了稽稅院權力過大、導致稽稅向搶劫蛻變的問題,某種程度上講,稅票和贖罪券確實有共同之處。
夏宗堯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被人給坑了,他家里雖然還算富裕,但出門在外,他總是能省就省,節儉有的時候,不見得是因為窮,而是性格。
他因為沒有購買店家推薦的文昌符,被店家懷恨在心,趁著夏宗堯外出,店家把他的蠟燭給換了。
一起出事的還有三個人。
毫無疑問,他住的那家店是黑店。
夏宗堯不買的原因,其實也簡單,這文昌符說是從兗州曲阜的孔廟里求來的,兗州孔府都被查抄了,哪里的文昌符?
事情太過于離譜,以至于夏宗堯確信是真的。
很快士子們個個伸長了脖子看向了臺上,因為熊廷弼上臺了,顯然到了公審的重要時刻。
張居正在士林的風評很差,但熊廷弼在士林的風評卻很好,崇拜者數不勝數,因為熊廷弼活成了他們夢寐以求的模樣,看熊廷弼的故事,士子們覺得那就是儒生該有的樣子。
儒學士們都喜歡朱程理學嗎?
難說。
君子六藝是禮、樂、射、御、書、數,德王朱載堉一直想培養皇帝成為大樂師,可惜陛下就喜歡看王皇后彈琴,自己懶得上手。
儒學發展到朱程理學之后,君子六藝,就只剩下一個書了!
儒學士們對于死讀書、讀死書,內心深處壓抑著憤怒,但礙于世情,無法表達這種憤怒,老祖宗都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死讀書,卻不接觸任何實踐,除了能讀成個念經的傻子,一無是處。
儒學士們也不希望,自己百無一用,所以,四處跑、四處留下傳說,譜寫了三箭定陰山等無數傳奇故事的熊廷弼,很自然就成了很多儒生心里的榜樣。
儒生該是這樣的。
“梁叔…”熊廷弼看著面前的人,一言難盡,才知道為何張居正沒有和他聊這些案子。
這是全楚會館的老木匠叫梁壽堅,今年已經五十四歲了,在全楚會館十二年,全楚會館所有的木工、房屋修繕、四季花卉,都是他負責,大家都叫他梁叔,幾乎是府上的二管家,僅次于游守禮之下。
可以說,梁壽堅是看著熊廷弼一點點長大的,這個梁叔是熊廷弼成長的參與者。
“我不明白。”熊廷弼眉頭緊蹙的說道:“你有什么難處,跟游叔說,或者跟先生說,先生還能不幫你嗎?”
“我孫子參加鄉試、會試,先生也會幫嗎?你是熊大,我家孫兒可不是。”梁壽堅跪在地上,聽到熊廷弼問,很久之后才回答了一句。
熊廷弼是皇帝口中的熊大,不能參加會試,皇帝會雷霆大怒,甚至專門想了個辦法,讓熊廷弼進貢院。
熊廷弼眉頭一皺,他今天被狠狠的上了一課,這就是眼里只有自己利益的人,看到的世界。
他立刻十分清楚的知道,自己處于斗爭的風口浪尖,他早有準備,從成為張居正弟子那一刻起,他就開始準備了。
他微瞇著眼說道:“你要是求科場舞弊,那全楚會館確實幫不了你,就是我要舞弊,先生、陛下也容不得我,別說我,先生家里幾個孩子,要求先生舞弊,先生也容不得。”
“是我被構陷,陛下才肯幫助,梁叔,你可曾受了不白之冤?”
話鋒已變,雖然一口一個梁叔,看起來很有禮貌,但是話一點都不客氣,在公審的現場,還要顛倒黑白!
熊廷弼見梁壽堅不回答,立刻開始追擊,看似焦急的說道:“梁叔,這科舉茲事體大,乃是國朝大事,是有人給你許諾了什么嗎?梁叔怎可輕信呢?還有人能在科場舞弊不成?簡直是駭人聽聞!”
熊廷弼可是讀書人,陰陽怪氣、指桑罵槐,極為熟稔,進入戰斗狀態的熊廷弼越來越有禮貌,卻一句比一句扎心。
“先生教的極好。”朱翊鈞坐在皇極門上,倒是有些驚訝,他終于放心了一些,熊廷弼最大的問題,就是耿直,在張居正門下學了幾年,那股耿直勁兒,終于沒有了。
熊廷弼深得張居正真傳,很多時候很多事,都要繞一圈。
熊廷弼看起來是關心梁壽堅,怕他被騙,這都到刑臺上了,梁壽堅已經是案犯了,熊廷弼也是睜眼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把這受害者形象扮演的淋漓盡致,被害的差點不能入科舉,還在關心梁叔是不是上當受騙了。
熊廷弼往前一步,繼續說道:“許諾可以中舉、中試,不是騙人是什么?那可是會試,千千萬萬雙眼睛盯著呢,要在會試舞弊,他還能只手遮天不成?!”
“梁叔,他就是騙你錢財!”
科舉舞弊直接上升到了只手遮天,這根本就是謀反了,因為大明天下就只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
袁可立站在一旁,作為受害者、作為原告,他自然要出現在刑臺上,他不說話,但是看一應案犯的眼神,像是在看死人。
“別說了,別說了。”梁壽堅跪在地上,連連說道。
梁壽堅當然不是主謀,梁壽堅身邊,還跪著一長排,正是這幫人在等著陛下發飆,掀起政治上的斗爭,只要把水徹底攪渾,就沒人在意熊廷弼的書箱,到底是如何被更換了。
因為,到那時,已經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