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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三章 寶鈔是圣恩普照

  戚繼光在皇帝面前提出了營兵制,建立以總兵正營三、副總兵奇營一,參將援兵一、游擊一,備御三的九邊野戰團營規劃。

  將九邊從過去的兩百萬軍規模,縮減到二十七萬野戰軍的振武計劃。

  《裁核申定兵衛疏》是大將軍和大司馬聯名上書,本意是制定一套和丁亥學制一樣重要的戎事政策。

  政策很好,唯一麻煩的就是京營可能會衰弱,藩鎮割據是朝廷無論如何無法接受的。

  把所有營兵組建成‘上報天子下救黔首’的強軍,戚繼光沒有信心做到,他寧愿打到莫斯科去。

  所以走一步看一步,等到物質條件足夠的情況下,再看看能不能實現皇帝的皇圖霸業。

  “前日少宗伯和西班牙使者佩德羅簽訂了環太平洋商業聯盟函后,陛下下章詢問禮部,大明是否會重蹈泰西之覆轍,垂詢根本之策。”大宗伯沈鯉說起了皇帝下章詢問之事。

  大明海陸并舉,但重心還是放在海上,超過80的人口,其實都居住在沿海地區。

  環太平洋商盟的出現,對大明自然是個好事,但也敲響了警鐘,今日泰西屬藩叛離之象,是不是就是明日的大明?

  皇帝的這個問題,絕非杞人憂天,相反需要非常明確的回答。

  “臣有奏疏。”沈鯉將奏疏呈送御前。大明和西班牙在海上的開拓,看起來類似,但不同者有三點。

  天朝上國,別于西夷者三。其一:華夷殊途之根本。

  彼夷者,以虎狼之性行盜跖之事,銀礦全歸本土,硝石盡充軍資;珍貨滿載寶船歸去,屬藩倉廩虛而怨聲騰,朘剝之酷,刺目錐心;

  尚書有云:懋遷有無,民賴其利,天朝以利驅,以仁和,呂宋獻銅,酬以精鐵鹽茶;鐵嶺輸礦,報以瓷帛谷粟;金池貢金,必償以農械舟車;

  懋遷有無,出自尚書,意思是:買賣貨物,互通有無,百姓都依賴貿易獲利,呂宋的赤銅、大鐵嶺衛的鐵、金池的黃金,大明從來沒有白拿過,除了去年萬壽圣節,皇帝白拿了一次。

  去年萬壽圣節,幾個總督府獻上了各種禮物,皇帝收了一次,立刻下旨日后不必再送了,皇帝連借著生日占總督府的便宜,就只占一次,生怕弄出生辰綱這種怪事。

  從萬壽圣節,陛下親自下旨禁絕豪奢賀禮來看,海外總督府和大明腹地,是一個待遇,一個政策。

  仁義不施,殖民地自然離心離德,本土把殖民地所有產出全都掠奪走了,什么都不給,把殖民者當土著對待,殖民者不跟你分家,才是怪事。

  其二:政教之施尤深,仁恕之澤愈厚。滇南可為永附,海疆豈生貳心?

  黔國公府鎮滇南,其地瘴癘蔽天,苗彝雜處,較之海外尤艱。然朝廷設土司以順俗情,置屯田而安生業;廣建社學以導詩書,頻免賦稅而復民力。歷二百余載,六詔遺民皆誦孔孟,三宣子弟盡習衣冠。

  今呂宋、舊港、金池諸督府,馳道通而文報速,官廠立而匠作興,更開惠民藥局以療疾疫,設育兒官所以撫孤幼。

  從文化上來說,中原有著豐富的王化經驗。

  從夏商周起,至大明,對四夷的王化從未停止過,相比較海外總督府,云南當年的條件更差,交通不便,煙瘴之地,苗、彝動輒千年,比現在海外開拓難度高了不止數倍。

  但今天,六詔遺民皆誦孔孟,三宣子弟盡習衣冠。

  黔國公府想脫離大明,云南人第一個不答應,只會覺得黔國公府瘋了。

  大明對海外總督府的扶持,絕非口惠而不實,是完全參詳了王化云南的歷程,制定的種種政策,如果海疆生了二心,那大明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去吊民伐罪。

  其三:血脈相連,諸藩命脈懸系天朝。

  呂宋萬頃銅山,非天朝工坊熔鑄,則頑石何異?大鐵嶺衛之礦,非神州巨舶轉運,則積野徒成丘墟;至若金池莽原,欲辟沃野千疇,其犁鋤必仰腹地之鍛;譬若嬰孩賴慈母,枝葉附喬木。

  離根本則生機立絕,此乃造化所定,非人力可移。

  第三方面的差別,則是大明對海外總督府的羈縻,在經濟上更加穩定,總督府的產業,都是長在大明產業的基礎上。

  大鐵嶺衛那些個鐵礦,除了大明能吃得下,沒人能吃得下,大明不吃,這些銅鐵料,和頑石沒什么區別,枝丫離開了根本,生機斷絕,這是自然之理,大明的海外總督府,絕沒有自殺的道理。

  這三方面有差別,不代表大明可以高枕無憂,禮部提出防微杜漸六法,來減少海外總督府的離心力。

  一曰:設巡檢,察吏治而通詳民情;二曰:興文教,庠序之教化夷為夏;

  三曰:專市舶,定貿易之定策互惠;四曰:行更戍,軍兵三年輪替更戍;

  五曰:封宗室,擇賢王鎮撫固藩屏;六曰:嚴貪墨,凡朘剝過甚者不宥。

  禮部對海外總督府的期許是‘車書共道,夷夏同風’,如果能做到這種地步,則:金甌之外,永無離心之土;日月所照,皆是效順之民;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日月共輝,金石永固。

  “很好,就依大宗伯所言。”朱翊鈞仔細閱讀了奏疏后,朱批了這本奏疏。

  沈鯉這本奏疏,就是日后大明統治海外總督府的總綱常了。

  廷議討論了雨季提前、綏遠馳道擴建、京廣馳道營建、裁軍強邊、海外總督府羈縻之外,還討論了西南戰事、老撾貿易等事。

  西南戰線在穩步推進,大規模的推進已經結束,小規模的爭搶卻越加的頻繁了起來。

  東吁因為對老撾軍事失敗,爆發了數次的內訌,已經分裂成了大明都數不清楚的多個小邦,莽應里還躲在東吁茍延殘喘。

  大明修了一條官道一路到老撾,這條官道驛路的貿易量大的驚人。

  老撾真的很窮很窮,窮到很多老撾人連衣服都沒有,因為當地沒有布,穿的五花八門非常原始,除了大明需要的精絕鹽之外,老撾還有大量十分珍貴的木材。

  紅木、花梨木、紫檀木,甚至連足夠給皇極殿做柱子的金絲楠木,一次性交易給大明三十六根。

  足足三十六根!

  皇宮中軸線被燒了后,朱翊鈞皇極殿的柱子都找不齊,只能上鋼筋混凝土了,鋼筋混凝土比金絲楠木便宜。

  這么粗壯的金絲楠木,依舊不是這批木料最珍貴的,最珍貴的是沉香木,一次送來朝廷十二箱。

  朱翊鈞在文華殿上,看著面前一箱沉香,也是陷入了沉默之中,這玩意兒一片萬錢,非常昂貴,這東西沉于水,不起明火,燃燒時黑炭化,熏出的裊裊白煙,香氣四溢。

  作為至高無上的大明皇帝,宮里的沉香木也都只有幾斤,有皇嗣誕生時,才會點燃驅邪除穢,順便消殺。

  而面前這一個箱子的沉香,足足有三十六斤重,按照過去使用量,就這一箱子就夠用幾十年了,十二箱就是四百三十二斤。

  除了沉香木之外,還有一組金絲楠木的佛像雕塑,李太后禮佛,這是老撾刀示恭送的禮物,感謝大明拔刀相助,擊退了東吁和安南國的進攻,讓他們有了片刻喘息之機。

  最后,刀示恭為了表示感謝,還送了足足十八對兒童男童女來。

  “不是,朕是什么妖魔鬼怪嗎?要生吃童男童女的那種?”朱翊鈞對這份國禮,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能做柱子的金絲楠木,大塊的沉香可以給解刳院做研究,精絕鹽的開采和運輸,討太后歡心的佛像雕塑一整組,這些朱翊鈞都很喜歡,大明全當是做生意。

  唯獨這最后的童男童女,著實是有些古怪了。

  沈鯉無奈的說道:“陛下,老撾沒有西門豹,他們那邊有這種陋習,獻祭給河神童男童女,祈求風調雨順,大明保護他們免受戰亂,刀示恭就選了十八對童男童女。”

  “朕不是妖怪!哪有正神吃人的!”朱翊鈞又氣又惱,他還以為刀示恭開竅了,把孩子送到大明打小培養,等長大了,也能回去治理老撾。

  結果,完全不是,就是獻祭。

  “刀攬勝年紀大了,在京師也無所事事,整天在前門樓子聽評書,給他送去,讓他看孩子,安排入學,這都是什么事兒!”朱翊鈞一拍桌子,安排了這些孩子的去處。

  十八對童男童女,再送回去長途跋涉,不如直接好生培養,日后老撾就跟大明更加密不可分了。

  西門豹治鄴,出自《史記·滑稽列傳》。

  戰國時候,魏國國君派西門豹治理鄴縣,當地有河神娶妻的陋習,西門豹直接把巫婆給扔進河里獻祭了,開鑿了十二溝渠治理漳河,從此漳河再沒有泛濫過了。

  顯然老撾也有類似的陋習,但老撾沒有西門豹,也沒有王權戰勝神權,最終鬧出了童男童女獻祭大明皇帝的笑話來。

  朱翊鈞回到了通和宮后,看到了桌上有一本雜報,雜報的封面上還有聚談的邀請,邀請四方士大夫前往太白樓參加聚談。

  雜報的紙張不算精美,字跡也不算清晰,名字也很陌生,名叫《貨殖報》,朱翊鈞打開看了一會兒,扔到了一旁,笑著對馮保說道:“胡說八道,以后不必送來了。”

  朱翊鈞簡單準備了下,剛打算處理今天送來的奏疏,又看著那份雜報,還是拿了起來,看了一遍。

  雜報新的,筆正名叫劉新奎,也是個十分陌生的名字,但是內容多少有點炸裂,雜報講:寶鈔是圣恩普照。

  朱翊鈞看了兩段,覺得在胡說,沒有細看,又拿起來看了下,忽然覺得說的似乎有那么幾分歪理。

  “陛下,要去看這個熱鬧嗎?”馮保看陛下感興趣,就詢問陛下意見,聚談就在今天。

  “不去,他這個想法,不是很成熟。”朱翊鈞搖頭說道:“照舊操閱軍馬。”

  “臣遵旨。”

  大明皇帝不去參加這次聚談,是因為皇帝覺得這篇文章,有那么幾分道理,但也是歪理罷了,完全不值得朱翊鈞浪費那個時間。

  皇帝下午前往北大營的時候,天空變得陰沉,風里帶著濕氣,等儀仗趕到北大營的時候,淅瀝瀝的小雨已經變成了狂風驟雨,皇帝沒有在室外操閱軍馬,就在武英樓的校場,進行了簡單操閱。

  大雨持續了不到兩刻鐘的時間,就轉為了小雨,京師因為這次的大雨都清晰了幾分,而太白樓前,車水馬龍,無數人參與了這次的聚談。

  劉新奎,一個來自四川成都的士大夫,初到京師,就因為把寶鈔定義為了圣恩普照,聲名遠播,而這次聚談也不收入場銀,趕來湊熱鬧的士大夫自然很多。

  聚談的過程就像是士大夫扯頭發,彼此有爭吵,但很詭異的是,寶鈔是圣恩這么離譜的事兒,居然最終在聚談之后,達成了共識。

  朱翊鈞回到通和宮的時候已經下午,他雖然沒有參與到這次的聚談,但大明緹騎還是把該收集到的信息,全部收集到了御前。

  “寶鈔是圣恩?居然還能在士大夫里達成共識?”朱翊鈞翻動著面前的文書,覺得十分匪夷所思。

  等他詳細的看完了聚談的所有文書,才確定,不是士大夫瘋了。

  劉新奎是有備而來,他在雜報上的內容就是在打窩,其實他的理論已經非常充分了,故意弄的看起來有漏洞,就是為了把人吸引到聚談,劉新奎的目的也很簡單,就是為了揚名立萬。

  名聲就是銀子,這一點在任何時代都一樣。

  大明對貨幣的認知是持續演進的,不是一成不變的。

  在生產圖說中,大明格物博士焦竑將貨幣認定為一種特殊的商品,一種普遍認可的一般等價物。

  而研究生產和貨幣,是為了更好解釋貨幣在經濟中的實際作用,朝廷如何更好的運用貨幣工具促進大明發展。

  而劉新奎在這個基礎上,更進一步,提出了貨幣量和生產商品之間的關聯。

  貨幣量無法滿足商品交換需要,就是錢荒;

  貨幣量能夠滿足商品交換需要,就是平衡;

  貨幣量超過了商品交換需要,就是夢幻泡影。

  大明的貨幣,能夠滿足商品交換需要嗎?顯然不能。

  白銀越多,大明的貿易就越活躍,貨幣需求量增長遠大于白銀流入,白銀缺口越大。

  白銀越多,白銀就越少,這個讓人哭笑不得、無解的怪圈,就擺在大明面前,只要家里有買賣的勢要豪右、鄉賢縉紳,都能明顯的感覺到,大明的白銀完完全全不夠用。

  尤其是最近幾年,西班牙蹬鼻子上臉,持續觸怒大明,主動縮減白銀對大明流入。

  這種行為加劇了錢荒,對大明的影響是十分致命的,會影響到大明的方方面面,而皇帝利用黃金寶鈔,彌補了白銀流入缺失的問題。

  那么,黃金寶鈔的代價是什么呢?代價是皇帝陛下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內帑有點銀子,都要送到燕興樓金銀市,用白銀換取黃金,將黃金送到通和宮金庫中,而后以寶鈔的形式,借給朝廷。

  尤其是陛下以‘零利息’借寶鈔給朝廷,那寶鈔就是圣恩普照,是陛下德澤天下。

  “朕也是收利息的啊,怎么到了劉新奎嘴里就是零利息呢?”朱翊鈞眉頭一皺,朱翊鈞也是要收利息的,朝廷舉債,朱翊鈞給鈔,還鈔的時候,也是有利息的。

  “劉新奎的意思是實際利率,陛下收的債息和會同館驛的存息是相同的,所以是零利。”馮保解釋了下其中的原因,劉新奎是詳細鉆研過的,皇帝放債,其實是不賺錢的。

  會同館驛吸儲是有利息的,否則吸收不到足夠的白銀去鑄銀幣,用于流通。

  “那倒是。”朱翊鈞倒是肯定了劉新奎的說辭,他拿著這些銀子去海外開拓種植園,賺得都比放債多的多。

  寶鈔是紙鈔,是大明貴金屬貨幣向紙幣的過度,而紙鈔完全是信譽貨幣,而這里面的信譽,都是皇帝本人的信譽。

  由上到下,各個階級認可陛下的信譽,相信陛下的通和宮金庫有那么多的黃金、相信皇帝不會濫發、相信皇帝可以守護黃金。

  一旦寶鈔信譽崩潰,代表著皇帝本人信譽的崩潰,從皇帝嚴懲外祖父武清伯李偉、李太后兄弟三人去看,維護寶鈔信譽,是需要付出很多很多代價。

  寶鈔是用皇帝信用背書在發行,這也是圣恩普照,德澤天下。

  除了上述零利和信譽兩個理由之外,劉新奎提出了超額貨幣需求這個概念,進一步詮釋寶鈔就是圣恩。

  劉新奎認為,最好的貨幣政策絕不是平衡,而是夢幻泡影,因為大多數士大夫都忽略了普遍存在的超額貨幣需求。

  超額貨幣需求,是劉新奎在松江府長期觀察后得到的結論。

  其一:當下大明,錢莊需要大筆大筆的貨幣來進行周轉,錢生錢的生意里,不涉及到實際生產;

  其二:幾乎所有勢要豪右、富商巨賈、錢莊,一定會把一部分的貨幣配置到非生產領域,無論是埋在豬圈里的白銀,還是大把大把灑在享樂之上。

  白銀在大都會堰塞,寶鈔也在大都會堰塞,堰塞導致的貨幣的空轉,這就是貨幣配置到非生產領域的典型特征。

  如何控制貨幣超過商品交換需求的同時,還能夠滿足超額貨幣需要,還要不造成寶鈔快速貶值,這對大明朝廷,對皇帝陛下都是一種嚴峻的考驗。

  而陛下不走超發貨幣解決問題的捷徑,這是寶鈔就是圣恩的第三個理由。

  “這怎么看,劉新奎都是先生找來的,為了恩情敘事。”朱翊鈞看完了聚談的內容,搖頭說道,他對里面的內容不認可,朱翊鈞的確克制,他的克制是為了掌控權力。

  綏遠馳道擴建,的確可以通過超發貨幣來解決,但朱翊鈞選擇了挪用朱翊镠就藩的銀子。

  寶鈔可是大明未來數十年,甚至數百年的基石,朱翊鈞可不敢玩砸了,他負不起那個責任。

  “這里面很多事兒,都只有大臣們才知道,這劉新奎的確是有人請來的,不過是凌次輔請來的,不是先生手筆。”馮保告訴了皇帝劉新奎的來頭,不是張居正,而是凌云翼,這也是這份新雜報能夠出現在御前的原因。

  朱翊鈞有些驚訝的說道:“凌次輔?”

  “凌次輔嫌先生弄的恩情敘事,過于保守了,扭扭捏捏。”馮保無奈的說道。

  凌云翼是典型的激進派,他向來推崇,先大水漫灌下去,再一點點的找補,和張居正這種日拱一卒的保守派,完全不同。

  黃金敘事喊了三年了,黃金寶鈔發行三年了,這么好的恩情敘事,張居正放著不用,他凌云翼直接拿來用了。

  “讓凌次輔稍微收著點力度,不要引人反感。”朱翊鈞沒有反對,只是提醒凌云翼不要用力過猛,適得其反。

  朱翊鈞沒有反對的原因,其實也簡單,因為這劉新奎說的是實際情況,事實勝于雄辯。

  張居正要搞恩情敘事,是他需要解決一個問題,他死后,皇帝要有足夠的力量,來應對萬歷維新反對派的強力反撲,光是京營銳卒是不夠的,還要有人心。

  朱翊鈞稍微休息了一刻鐘,繼續上磨,下午的兩百份奏疏已經送到了通和宮御書房。

  “反了天了!”朱翊鈞拿著一本奏疏,憤怒無比的說道:“立刻馬上下章山東巡撫宋其昌,自圣旨到日,三日,涉案賊人必須全部抓捕歸案!他要是抓不到,朕就帶兵去濟南府砍了他的腦袋!”

  “陛下息怒,息怒,宋巡撫當天下午就把人抓了。”馮保趕緊勸陛下,氣大傷身。

  夏收之后,皇帝要對大明全部的糧倉進行稽查,以應對天變,這是去年年底下的圣旨,之所以要半年后的現在再查,就是為了給各地準備時間,無論如何把糧食湊齊了,不要被查到。

  山東巡按御史、戶部郎中等一行七人,在長清縣稽查,發現了縣城糧倉以陳沖新,多處糧倉空缺,當七人固定證據之后,在離開前一天夜里,突然一伙賊人出現,圍攻毆打了巡按御史、戶部郎中等人,受傷最嚴重的戶部郎中,鼻骨被打斷,一應證據全部被銷毀。

  皇帝真的已經非常仁慈了,還給了半年準備時間,也是為了應對天變,否則這地方庫倉糜爛之事,真的不太好管。

  馮保提醒后,朱翊鈞才看到了下面還有一本宋其昌的奏疏。

  宋其昌當天下午就直接帶著都司軍兵到了長清縣,直接把縣衙所有人都抓了,連帶著衙役在內,第二天把縣里三家縉紳一起抓捕歸案,這才上書朝廷。

  事情并不復雜,山東靠海,也不是天變影響劇烈的地方,今年山東風調雨順,夏收大豐收。

  長清縣知縣就是把填庫迎檢的事兒給忘了。

  等到朝廷開始稽查,濟南府下了牌票告訴長清知縣,他才著急忙慌的讓縉紳把家里的糧運到縣衙的庫倉,運糧需要時間,巡按御史一行七人來的太快了。

  這有一家縉紳,就生出了這么個主意來,這縉紳的主意,也不是要打欽差,沒誰有那么大的膽子,縉紳是尋了幾個賊去偷。

  誰知道這賊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只需要拖延三五日,就能把庫倉填滿,到時候,長清縣衙再抓捕幾個游墮地痞頂罪,一切都非常完美。

  可是實際執行過程出了問題,本來只搶證據銷毀,絕不可傷人的命令沒有得到遵循,這幾個偷證據的賊人被發現了。

  巡按御史、戶部郎中等人,怎么也不肯交出賬冊,還拼死反抗,桌椅板凳,拿到什么就砸什么,派去的賊人,偷盜不成,一怒之下,就拳腳相加,改為了明搶。

  事情立刻就鬧大了。

  “所以,但凡是長清縣知縣長點心,記得這事兒,也不至于臨時抱佛腳,弄出這種亂子來。”朱翊鈞看完了案情的詳細經過。

  長清縣緊鄰濟南府,算是個大縣,縣城的丁口就三十余萬,也不缺這點糧食,弄到這個地步,實在是有些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陛下,長清知縣這三年來考成,一直是上上評,今年若還是上上評,他就該成為濟南府推官了。”馮保低聲說道:“長清縣的庫倉虧空,也沒被他貪了去,前年都換成了鹽,做成了素菜。”

  “朕聽馮大伴的意思,這案子另有隱情?”朱翊鈞又仔細看了一遍山東巡撫的奏疏,這里面沒有提到長清縣庫倉為何虧空。

  素菜,就是泡菜,用鹽來漬菜早在商書就有記載,大約在商朝武丁時期,就已經廣泛使用。

  山東產的素菜,會加入海帶、蘿卜、山東大蔥等物,味道極佳,行銷大明北方諸多地方,甚至連臥馬崗都有這些素菜的身影。

  這也是自王一鶚離開后,宋其昌在山東搞出來的產業,賣的不僅僅是菜,還有鹽、海帶、蔥等物。

  “濟南府的牌票到了長清縣,按照過往的規矩,巡按御史、戶部郎中等人,要七天之后才過去,但牌票上午到的,御史下午就到了,有點吹求過急了。”馮保為長清知縣說了幾句好話。

  如果只看巡撫宋其昌、巡按御史、戶部郎中的奏疏,會覺得長清知縣完全沒有恭順之心。

  但馮保一看就覺得事情不對,專門讓司禮監的太監們去都察院問了究竟。

  巡按御史、戶部郎中到了濟南府,就已經把各縣的情況了解清楚了,誰做了,誰沒做清清楚楚,山東普遍富裕,只有長清縣因為忙于素菜之事,沒有顧得上。

  牌票上午出發,御史下午就到,這是把長清知縣當指標抓了。

  長清知縣在升轉的關鍵時刻,也覺得御史來的太快,心里有了怨氣,才同意了偷證據的辦法。

  “陛下,長清知縣和臣八竿子打不著,但是這御史言官也多少有些急功近利了。”馮保仔細看過了長清知縣的考成,這是個循吏,這做的事兒多了,有了疏忽,反倒是被御史給抓到了把柄。

  這可能也是考成法的弊病之一,系統內耗會加劇。

  山東就長清知縣這么一個典型,去的晚了就抓不到,巡按御史確實吹求過急,但長清知縣是自己事情辦出了差池來。

  這次真的是內斗了,都是為了升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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