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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景 (下)

  大漠孤煙渺渺,她騎著一只衰老西屏騍馬,在金粲粲的砂石天地中慢悠悠地走著,捋了幾根白絲,她說:

  “陳冬河,我老了。”

  中年男子駕風下來,他的面容也不年輕,只是依舊耐心溫和,陳冬河挽起她的發,看著那些飄散的白色發絲,低聲說:

  “我替你拔了它們。”

  “不必了,我怕疼。”

  李景恬蒼白地攥著韁繩,陳冬河牽著衰老的馬,她出神地坐著,天地中的黃沙吹拂,化為天地間一大一小的兩個黑點。

  李景恬幼時時常做過一個夢,夢中她出奇地優越,行走在水于火之中,駕馭著雷與電,負著手在暴雨的云巔飛行,這個夢讓她有過希冀,直到毀在六歲那年。

  “身無靈竅。”

  李景恬后來才明白這要比一切心性和天資上的否定都來致命,不行就是不行,她沒有機會證明自己,于是她很少再深睡,生怕回到那個不切實際的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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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那個夢再也沒有來過。

  后來李景恬死了父親,兄長李玄宣持家中事,李玄宣問她能不能嫁給陳冬河,李景恬才想起來有這么個人。

  那時李景恬在某個清晨依窗而望,穿著她那條最愛的白色衣裙,清亮明朗地笑著,她當然知道自己有多可愛。

  她已經不是小女孩了,每個聰明的美人到了應到的年紀,便就從他人的驚異眼神中明白了自己的力量,興許頭幾次仗恃美色會失敗,后來吸取了教訓,便越來越強大。

  興許那些男孩遲早會醒悟,但是在十幾歲的年紀里,她是支配者。

  李景恬在此道天賦很高,她清楚只要自己平靜如水,生來的外表和好看的杏眼自己會去替她征服敵人,哪怕是一位恭恭敬敬上來的少年。

  ‘他懼怕我家權勢,那便更好了。’

  那少年的目光躲躲閃閃,貪戀不休,李景恬第一次運用這種力量,卻仿佛是娘胎里帶出來的,輕而易舉。

  他不算丑,甚至有些大氣,女子被少年目不轉睛地喜愛時難免會有些虛榮,吸引關注是天性,有沒有后來則是另一回事。

  ‘陳冬河。’

  李景恬心情只波動了一瞬,他是無名小卒,隨手被她丟到腦后。

  大漠的傍晚是適合做夢的,天空中的各色靈氣煥發出彩光,不少修士在空中穿梭,她靜靜地躺在溫熱的沙子之中。

  ‘陳冬河。’

  父親亡故,大哥不出所料成了家主,李景恬覺得他陌生起來,李玄宣坐上了那個位子,好像一下冷酷起來,以往的笑容不見了,眼前中都是憂慮冰冷。

  他還是照常叫她妹妹,李景恬其實聽出來不對:

  “他已經不在乎所有東西了…他連他自己都不在乎…哪里還在乎我這個妹妹。”

  朦朦朧朧之中,眼前的一切漸漸清晰起來,二哥李玄鋒眉眼兇厲,將那少年一下拎起,健壯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將它撕碎。

  李景恬不愿回憶,翻了個身,夢境模糊又清晰起來,是自己弟弟李玄嶺。

  李玄嶺手中正捧著一卷書,那張與李通崖頗為相似的臉龐很是穩重,他一身白衣,安安靜靜地端坐在樹林之中,將手中的東西讀了一遍,似乎在細細思量。

  李景恬喚了一聲,身后的林子卻又冒出一人來,不過七八歲的模樣,表情卻很成熟,死死地拽住她的手。

  李景恬低頭看了一眼,便見這小孩狠聲道:

  “若真到了那地步,我便先殺了你再自殺!”

  李景恬胸口一悶,眼前的兩人通通消失不見,只有一只冰冷的死蛇掉下來,落在他胸口,冰冷黏膩,叫她悚然而驚。

  她很快醒來,喉嚨刺痛,又暈又渴,陳冬河靜靜地在他身邊盤膝修煉,李景恬這才明白過來:

  “我這輩子…已經過得差不多了。”

  大漠的風呼呼作響,李景恬總是讓陳冬河帶他到處走,可她并沒有多少欣賞的心思,時常在駱駝背上昏昏欲睡。

  她想起自己帶著那張染血的被單去見母親,特地挑了時間,正正好撞上大哥李玄宣,她懷中那張被單報復似地露出來血的一角。

  李玄宣不敢看她,原地微微一頓,好像差點跳起來,她也愧疚似地迅速將那被單攏起來,埋頭進去了。

  有時李景恬會對他有些不滿,可終究無能為力,她知道兄長玄宣與弟弟玄嶺其實差了很多,有些地方還要她來補缺補漏。

  可見了李玄宣在主位上日夜不眠,焦慮不安的模樣,李景恬對他又生不起什么情緒了,到了后來更是那一點點報復心也沒有了,只覺得他可憐。

  “更何況有淵修在…還是大哥要好些,就讓弟弟修行去罷。”

  她那時這樣想。

  那時她仔細看著淵云,這孩子同樣沒有靈竅,同樣驕傲,清虹那時拿著竹竿一同與他捅棗子,姐弟倆笑嘻嘻地坐在樹下,李清虹靜靜坐在身旁,感覺很好。

  很快清虹駕著雷霆,驅雷策電,成為頂梁柱,淵云瑟瑟發抖,在眾族老的虎視眈眈之下不敢有一處錯誤,笑容也不見了。

  李景恬胸口其實很窒,更聽聞李清虹那句在族內人人驚嘆的誓言:

  “晚輩沒有情愛之心,也不欲為人妻妾…女兒家雖非男兒身,卻同樣有合煉六輪、煉化神通之志,要逐仙除妖、守境安民……”

  她后來把這話琢磨了兩遍,不安極了。

  至于陳冬河?

  李景恬夢了許久,才從視野的邊緣找到他,是冷冷的目光和丟在地上的白衣,李景恬覺得煩躁,她心頭冷冷地道:

  “何必呢?”

  她從不覺得自己會像故事里,別人從自己身上得到什么而變得一往情深,她知道自己是固執的,絕不會因為已經被人奪走的去討價還價。

  她聰明,且不愿意委身于他人,他一廂情愿的舉動其實無濟于事,她明白他的用意,卻對這種征服與被征服的游戲毫無想法。

  偏偏她越不理會,她越能感受到他的情欲失控,慢慢成為她隨意控制的東西。

  李景恬曾經試著努力去接受,結果是冷冰冰的,她只能暗暗冷聲道:

  “對不住…我可不能。”

  但陳冬河是強大的,他輕輕一動就能將她捏得粉碎,這種不平等讓她越來越平靜,越來越不能接受,高傲的人在自己的路上越走越遠。

  更何況…

  更何況她對他的儀態、他的臉龐沒有一點想法,只覺得尷尬,他那學來的穩重,在自己的長輩面前顯得遜色,實際上他的頭有些太大了,在女子眼中顯得笨拙。

  他的臉龐雖然算的過去,卻少那種勇氣,平靜之時還算能看,生動起來卻顯得不堪了,這張臉后來傳給了清曉,都是平靜端莊時尚且能看,放松時不甚好看。

  ‘也許這人、這具身軀在其他女子眼里是好的,卻偏偏在我這里只能無動于衷。’

  她其實更喜歡勻稱一些,明亮一些的男子。

  ‘誰錯了…應不是我。’

  但她很快老了,老下來的速度比她想的快得多,年輕時唾手可得的美麗,如今如同掛在天邊的云彩,怎樣都觸碰不到。

  那雙漂亮的杏眼迅速松弛下來,頭發也變得稀疏,她的皮膚皺巴巴,顯露出底下的骨頭,面色難看,在大漠的風中顯得更加憔悴。

  陳冬河還是那模樣,甚至修為更高了,歲月讓他的容貌更顯成熟,兩人的地位似乎出現了一種隱隱約約的翻轉,那些李景恬引以為屏障的東西,不知不覺落到了別人手里。

  可她不在乎,年紀漸長,她漸漸失去對這些東西的執著,那種不感興趣的瓶頸卻遺留下來,永遠地固化在她心中。

  陳冬河自以為慢慢有底氣的東西,其實在她面前一文不值,陳冬河不說,她也不說。

  她冷眼看著,兩人互相折磨,陳冬河自虐般的舉動她只覺得是孩子氣,不止如此,她甚至有些厭煩了,一聲“幼稚”壓在嗓子眼里,冷冷地看著。

  她那夜總是夢到死去的蛇,冰涼黏膩地在脖子上翻滾,陳冬河那張臉在她面前浮現,男人終于克制不住,他問來問去,要個答案。

  李景恬并未說清,她明白會給男人留下深深的陰影,或輕或重,如今已經無可救藥,只是陳冬河問道:

  “你年青時那是玩笑話。”

  她突然浮現出一片幻覺,行走在水于火之中,駕馭著雷與電,負著手在暴雨的云巔飛行,她想笑,但已經漸漸失去知覺。

  她知道眼前的男人在說什么,李景恬若是真對他有情,絕不會用余生來與他互相折磨,可在這事情上她絕不可能退讓,李景恬冷冷地道:

  “如鐵一般真。”

  如鐵一般真!

  她依稀看見面前的男人仿佛臉龐破碎,眼睛長到了嘴巴下面去,晶瑩的淚水落下來,她很快沉入自己的夢中去了。

  沉沉的黑暗之中,她依稀夢見一片白色,她還是身著白衣,靜靜地靠在窗口,手中抱著一只白色貍奴。

  門前傳來腳步聲,門外的少年還不曾進來,李景恬慢慢起身,溫聲道:

  “父親,我先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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