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坐在那,他原本想起身去掀開那遮住了對方容貌的遺體布。
可季云又沒有了勇氣,他害怕打開后,看到是一張無比陌生又無比熟悉的臉。
原本季云還想要去了解一下這位夏文瓊夏阿姨的故事,但沉重的記憶與兒時的陰影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等……等一下。”季云幾乎要將嘴唇咬破了,終于還是克服了內心的那份恐懼。
“你是患者親屬嗎?”那位醫護人員輕聲問道。
“是……是的。”季云發現這間手術室外,并沒有夏文瓊的任何親人。
反而是自己,看上去就像是唯一關心夏文瓊的親屬。
“她囑托我們為她辦理了后事,如果要變更的話也可以,你可以聯系殯儀人員……”那位醫護人員很直接的說道。
一旁的護士卻提醒著,不要把話說的那么直接。
“不……不用變更,我只是想看看她。”季云說道。
后事都已經安排好了。
這位夏阿姨似乎看淡了自己的生死,只是讓季云沒有想到的是,這位夏阿姨一生竟是如此的孤獨,在這樣的大手術下竟沒有一個親屬陪伴。
“到樓下去吧,我們會給你一些時間。”那位很直接的醫護人員說道。
“好。”
“小伙子,節哀,她手術前一直都很樂觀,也沒有什么遺憾,你也不用為她難過了。”那位語氣更柔和的護士安慰道。
“你是她兒子嗎?手術前這些天都沒來看她嗎?”
“你也不用內疚,其實越是親近的人,越不愿意面對,伱們這樣處理也是很理智的。”
“好了,到了,你可以在這里陪她,但這里很冷,你不要待太長時間,晚一些會有人過來將她入柜。”
“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吧。”
醫護人員離開了冷間。
季云站在那,感覺即便是新型針也好像壓制不住自己的病情了,心臟要么凍的要裂開,要么感覺它會由內而外爆開!
終于,季云還是伸出手,將遺體布慢慢的扯開了一些。
一張蒼白的面容,沒有一丁點血色。
但很安詳。
不像是遭受過苦痛與折磨,只是走過了漫長的人生,終于疲倦了,安詳的沉睡了過去,再也叫不醒。
季云端詳著這張臉……
讓他逐漸變得恐懼與震驚的是,這張臉帶給他的感覺是一種熟悉感。
季云有些不敢置信,為什么會有如此詭異的感覺。
從認知上,自己與夏文瓊素未謀面,可感官上,又是那么的熟悉,自己認識她。
怎么會這樣?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這個世界到底是彌留之際的無盡輪回,還是時空的鐘擺……
自己真真切切的度過了三年的時光,然后在那場大災難里不斷的輪回,看似自己只要活過日偏食的六點,就可以走出循環,可自己真的走的出去嗎??
圓日懸空,影月相切。
初虧到來。
季云再度醒來,他腦海里都是那蒼白的面容。
起了身,來不及吃秋暮送上的愛心早餐,季云騎上了自己的凱旋,急速的朝著嵐陽醫院飛馳而去!
理論上,對,理論上這個時間點,夏文瓊還沒有死。
她正等待心臟!
自己能夠見她最后一面!
季云趕到了嵐陽醫院,不到九點。
他沖向了手術室,盡管遭到了醫護人員的阻攔,但季云顧不得那么多了。
“讓他進來吧。”馮主任終于還是開口道。
手術室內,一個全身插滿了醫療儀管的人,她正半躺在那,等待著麻醉師給她最最后的道別。
“5分鐘,有什么話都說一說,我們在一邊等著。”馮主任對季云說道。
馮主任似乎誤以為季云是夏文瓊的親屬。
這場手術成功率很低很低,而在這漫長的等待供體的時間里,沒有一個人來探望過夏文瓊。
雖然違反規定,可馮主任也不是鐵石心腸,他知道這可能是夏文瓊最后與親人道別的機會了……
“心臟在路上了,不管你們過去有什么隔閡,你都盡一切鼓勵她,知道嗎?”離開前,馮主任拍了拍季云的肩膀。
季云點了點頭。
他走到了病床邊,望著那半昏半醒的女子。
塵封的記憶之盒更在此刻全部打開,那個時候季云還很小很小,他甚至還意識到不到自己母親躺在這樣一張等待供體器官的病床上意味著什么。
這份煎熬,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更甚至病人還需要照顧還要生活下去的人的情緒,故作開朗,故作看開,故作……
“你是……”夏文瓊迷迷糊糊的睜開眼,望著這個陌生的年輕男子。
“我叫季云。”
“你……你好,你不 是醫生,對嗎?”夏文瓊說話很輕很輕,似乎并不是因為病重彌留,而是她本就是一個生性溫柔至極的人。
“我是志愿者。”季云找了一個勉強合理的理由。
“謝謝你來看望我,嵐城是座有溫度的城市,我也喜歡陌生人的臨終關懷……”夏文瓊慢慢的有了一些精神,插著管子的她,勉強展露出一個笑容來。
她仔仔細細的打量著季云,有欣賞,有好奇,有欣慰。
“我能問一問你,你現在是什么感覺嗎?”季云詢問道。
“你是說臨死前有什么想說的嗎?”夏文瓊說道。
“我當時還很小,因為害怕,所以躲了起來,她很想和我說話,可我以為過幾天就沒事了,她會向我道歉,并帶我去我想去的地方……”季云詢問道。
夏文瓊起初沒有聽懂季云要表達什么,可她是一位很聰明的人,哪怕對方把話說得模棱兩可,她也可以猜測到這位年輕的志愿者在說什么。
夏文瓊知道,對方有著一樣的遭遇。
“你喜歡電影嗎?”夏文瓊問道。
“喜歡。”
“當你看完一部很優秀的電影,即便它的結局滿是遺憾,你會回味它,認可它,欣賞它嗎?”夏文瓊說道。
“會。”季云點了點頭。
“散場了,人們都離開,回味也好,遺忘也好,他們開始了自己的生活,而我坐在空蕩蕩的電影院里,一直盯著滾動的字幕,我不能像別人一樣離開這里,我被鎖在了電影院里,只能反復觀看自己的人生……這就是我的感覺。”夏文瓊緩緩的吐出了這番話來。
“很孤獨,對嗎?”季云詢問道。
“嗯,孤獨,但沒有想象中痛苦,有親人陪伴是幸事,可別離才是尖刀。你從小就很聰明,你想讓她看到你離開了她,一樣可以很好的生活,你不想像別人那樣圍在她的病床上,讓她意識到自己病得有多重,還要她故作堅強的安慰探望她的人,你也想讓她知道這只不過是很平常的一天,很簡單的一個生病,明天就會好起來的那種……”夏文瓊說道。
“她不會誤解嗎?”季云小心翼翼的問道。
“你覺得這個世界上誰最了解你?她當然一眼就看穿了你幼稚的做法,但相信她會很欣慰的,她知道你是一個會令人放心的孩子。”
“是這樣的嗎?”季云有些出神,依稀間那回憶里的蒼白容顏與眼前的慈祥溫柔的病人的重疊在了一起。
“孩子,不用質疑自己,也不用質疑自己的抉擇,一部好的電影,你刻意剪掉會令人悲傷的那一段,那是壞孩子在肆意宣泄糟糕的情緒;不斷重播著令人愉悅的,那是笨孩子在自欺欺人困在自己的世界里,你很聰明,也很善良,你懂得尊重一切……那也請你尊重你自己……”夏文瓊說道。
季云聽到這最后一段話,腦海里那虛虛實實的畫面這才慢慢的凝聚在了一起。
時間很短。
這短暫的交流,讓季云感觸頗深。
過去很長時間很多循環里,季云從來都不敢來見一見這位心臟移植者,可這一次的交談,讓季云意識到自己還在用小時候的方式躲避著。
但哪有不去面對的那一天。
夏文瓊給季云的感覺,和自己母親真的很像很像。
人死不會復生,但世界上確實會有很相似的人,季云沒有想到這相隔了二十年的談話,卻同樣可以填補那被自己剪輯掉的過往。
“我會救活你的。”季云說道。
“是嗎?可你不是醫生。”夏文瓊說道。
“我會想辦法的。”季云認認真真的說道。
“那也請你保持著那份心態。”
“恩,我會當做很平常的一天。”季云說道。
終于,夏文瓊還是被推進了手術室里。
季云在手術室門外等著。
一直等到了吳凱將供體心臟送過來。
吳凱送來已經是10點15分了。
季云知道他盡最大努力了。
他在手術室外,陪著夏文瓊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
“你認識患者嗎?”吳凱有些不解的詢問道。
“剛認識。”季云說道。
“哦,真可惜,如果救活了她,我們嵐城救援隊也可以得到一次很好的宣揚。”吳凱說道。
“出去走走。”
“外面天還黑著,這日食太離譜了,我差點以為自己要穿越了!”
“一會就亮起來了,吃個早飯去,這里豆漿很香。”季云拍了拍吳凱的肩道。
“我也餓著呢,話說秋暮不是給你做了愛心早餐嗎?”吳凱說道。
聽到這句話,季云立刻意識到了什么。
他連忙打開了手機,發現手機里秋暮已經給自己發了一條冷冰冰的三個字。
“分手吧。”
季云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這就是不吃十年紀念日愛心早餐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