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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056,丹勁成嘲華山

  一天后,李雁行正循跡追蹤田伯光時。

  湘江之畔。

  隨著幾棵大樹轟然倒折,煙塵彌漫,殘葉飛舞之際,一道人影猛地自林中倒飛出來,打水漂一般在地上彈跳幾下,又嘭地一聲,撞在一塊江岸石上。

  那人噗地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背靠大石,艱難站起,按著胸膛,強忍劇痛,看著從林中緩緩走出的身影,不甘問道:

  “我田伯光自問與閣下素昧平生,無冤無仇,閣下為何……”

  林中走出的那人面容老成樸實,身形矮壯敦厚,皮膚黝黑,好似一尊粗黑鐵塔。他眼神平靜地看著田伯光,冷冷道:

  “那些被你淫辱的女子,也與你無冤無仇,你又為何要害她們?”

  田伯光一陣羞惱,怒道:

  “老子喜歡,老子高興,跟你有屁相干?你管得著嗎?”

  那黑壯男子緩緩點頭:

  “所以,殺你,自然也是因為我高興,我樂意,我閑得沒事手癢了,宰個畜牲找樂子,跟伱又有屁相干?你管得著么?”

  “你……”田伯光咬牙:“想殺我萬里獨行,沒那么容易!”

  話音未落,田伯光腳尖一挑,揚起一片沙塵,劈面打向那黑壯男子,之后一個側身,全力施展令他得到“萬里獨行”諢號的高明輕功,幾大步就掠出十余丈遠。

  “赤手空拳斗我單刀,不到五十招就打飛了我的刀,肩膀輕輕蹭我一下,就險些撞碎我整排肋骨……這等高手,究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為何從未聽說過江湖之中,有這么一號人物?媽的技不如人老子認了,但論腳程,天下間能勝過我田伯光的……”

  剛剛想到這里,忽然聽到身后惡風呼嘯,田伯光心中一驚,眼角余光往后一瞥,頓時駭出一頭冷汗。

  卻是那黑壯男子竟緊緊追在他身后,每一步邁出,都縮地成寸般掠出兩丈多遠,掀起嗚嗚風嘯,身法雖不好看,但速度并不比他遜色分毫!

  田伯光暗暗叫苦,他受傷不輕,內息不穩,短途爆發還好,可長程競速……

  正擔憂時,田伯光眼神一凝,面露兇光,盯著前方怒喝:“滾!”

  卻是前方迎面走來了一個身姿挺拔的年輕人,肩挎包裹,手提單刀,一副風塵仆仆趕路模樣。

  此地乃是江畔小路,左邊是密林,右邊是怪石嶙峋的江灘,道路狹窄難行,而高手競速,分秒必爭,田伯光沒空繞開那年輕人,怒喝之時,一爪探出,直襲那年輕人面門。

  那年輕人見狀,手掌疾往刀把按去,田伯光心中冷笑:爺可是玩刀的行家,在爺面前拔刀,簡直……

  念頭剛到這里,田伯光眼前倏地一亮,像是在漆黑雨夜之中,看到了一道劃破夜空的耀目閃電,同時依稀聽到了一聲清越刀鳴,之后便覺脖頸一涼,念頭中斷,意識陷入死寂黑暗……

  李雁行一刀“絕空斬”,斬松斬殺送頭上門的田伯光,又收刀歸鞘,看都不看田伯光那身首兩分、死不瞑目的尸體一眼,只對著緊追田伯光而來的黑壯男子抱拳一揖:

  “大師兄,您怎么來了?”

  那黑壯男子,赫然正是百勝門大師兄,三英之首,陳武。

  看見同門師弟,今年不過二十二歲,面相卻像三十多歲老農的陳武,那老成樸實的黑臉上,浮出一抹笑意:

  “我押送一批家鄉土產,進京給老爺、夫人供奉,剛至京師,就聽說小姐已逃家十余日,遂奉老爺、夫人之命,自京師一路追蹤小姐而來。不想途中撞上了田伯光這淫賊。”

  李雁行笑道:

  “原來如此。田伯光這淫賊撞上大師兄,也是他死期到了。”

  陳武笑了笑,說道:

  “李師弟這是欲往何處?”

  李雁行道:

  “三祖途經巴陵,欲往衡州府,試劍衡山派。我聽說田伯光這賊子也從巴陵經過,往衡州府方向去,擔心他沖撞三祖,便追了上來。另外,最近衡山派劉正風要金盆洗手,很多武林人士都趕去觀禮,現場魚龍混雜,我擔心三祖江湖經驗不足,便想護送她一程。”

  陳武點點頭:

  “正該如此。我聽說,此次五岳劍派的高手,都要前去觀禮,還有丐幫副幫主,青城派掌門人等多位成名人物。各種不三不四的下三濫也不少。小姐初次行走江湖,沒有任何經驗,若是無人護持,很可能吃虧上當。你既也來了,與我同行便是。”

  “正要與大師兄同行。”李雁行道:“我還飛鴿傳訊門主,告知了三祖行蹤。以門主腳程,恐怕用不了多少時日,就能趕到衡州府。”

  陳武面露笑意:

  “這最好不過。自嘉靖四十三年,真倭漸漸絕跡之后,門主已有四年未曾出手,誰也不知門主武功,精進到了何等境地。此次若是出手,必能石破天驚,震驚五岳。”

  李雁行眼中滿是崇敬:

  “門主天人下凡,一手開辟前所未有的煉體武道,令我們這等沒有內功天賦之人,也能練成一身好武功。以門主天人之姿,如今恐怕已經創出化勁之后,更高境界的功法了。”

  杭州府,百勝鏢局。

  慕容英拿著一份抄條,步履匆匆往后院行去,途中所遇之人,皆恭謹避讓道旁,抱拳作揖,口稱二祖。

  慕容英毫不倨傲,無論誰向他行禮,他總是面含微笑,一一頷首回禮。

  十五歲的慕容英,身高已近六明尺,肩寬背闊,長腿猿腰,型體堪稱完美,五官亦是俊朗非凡,面如敷粉,卻一點不娘,鼻梁挺拔,濃眉如劍,目似朗星,英武瀟灑,每每走在大街上,總能引得大姑娘小媳婦頻頻矚目,流連不舍。

  他大步流星走進鏢局后院,來到一座有著小橋流水,假山竹林的園林小院中,放緩腳步,踏著碎石小徑,不疾不徐地悠然前行。

  前行一陣,繞過一座假山荷塘,眼中頓時映入一座八角涼亭。

  慕容英停下腳步,凝目往涼亭看去,一看之下,眼中頓時浮出一抹深深的敬畏。

  亭中坐著他的大哥慕容復。

  他端坐石凳之上,雙手按膝,眼簾閉合,氣息深斂,神情安寧,乍看像是一位滿身書香,溫文儒雅的讀書人。

  可在慕容英眼中,四平八穩、安寧平和端坐著的大哥,卻仿佛一座高不可攀、大不可計的巍巍巨岳,肩擎青天,腳鎮大地,給他一種縱然天崩地裂,大哥亦將亙古如此,不動不搖,永鎮天地的錯覺。

  慕容英眼神微微一恍,很快便收斂心神,對著亭中揖禮道:

  “大哥,岳州府巴陵布莊飛鴿傳信,找到小妹行蹤了。她途經巴陵,欲往衡州,陳武已循跡追去,李雁行也跟過去了。”

  話音一落。

  慕容英耳畔,忽然聽到了一陣嘩嘩水流聲。

  那水流聲,初始只如涓涓細流,潺潺輕響,但很快,就化作垂簾瀑布一般,喧嘩大作,至后來,更是如同錢塘起潮,聲勢滔天,似萬馬奔騰,如群雷震蕩。

  慕容英眼角微微一跳,抬首望向大哥,那仿佛錢塘江潮一般的水流聲,赫然正是自大哥身上傳出。

  更有似被那潮聲帶起的,肉眼可見的漩渦氣流,圍繞大哥席卷呼嘯,卷得他衣衫獵獵,啪啪作響。

  慕容英眼中滿是尊崇,又深深一揖,賀道:

  “恭喜大哥,丹勁大成!”

  他雖專精內功,卻也兼習外煉功法,只是他既要讀書科考,又要修習內功、劍術、輕功、斗轉星移等等多門武功,時間、精力實在有限,這外煉功法,只練到了暗勁層次。

  即便如此,他對這一道路的層次,卻也知之甚詳,知道大哥開辟的這條道路,暗勁之上,即為化勁,化勁以上,便是丹勁。

  此刻大哥身上的聲勢,比從前他還在化勁之時,強了何止數倍?

  顯然是已更上層樓,丹勁大成。

  慕容復緩緩張眼,深不可測的點漆雙瞳之中,倏地綻出奪目精光,仿佛閃過了一道霹靂電芒。

  隨后“電芒”收斂,潮聲平息,慕容復氣機深深收斂,同時身上響起一陣輕微的關節脆鳴,體型竟在這聲聲脆鳴之中,稍稍縮小了一圈。

  氣息也變得更加寧靜平和,令慕容英無論是用肉眼去看,還是凝神感知,都覺大哥仿佛變成了一個沒有絲毫武功在身的普通人。

  他知道,這是大哥丹勁大成,已經將精氣神凝為一點,渾融成丹,無漏無瑕,不到爆發之時,身上便再無半點練武跡象。

  當然,盡管慕容復氣機收斂,看似不會武功,可他給人的感覺,還是頗具壓迫力——他已經刻意用縮骨法壓縮了一圈體型,可當他挺身站起,身高儼然還是有著六明尺,仍比慕容英高出寸許。

  這時,慕容復走出涼亭,接過慕容英手中的抄條,瞄了一眼,輕笑一聲,道:

  “劍試五岳,先挑衡山?呵,小妹氣魄不小,她難道還想做三山五岳的總盟主不成?”

  慕容英笑道:“五岳劍派,除了恒山派的師太們還算不錯,其他都是不值一哂的下三濫,小妹做三山五岳總盟主,平白辱沒了她。”

  慕容復微一頷首,對小弟此言頗為贊同。

  整個笑傲武林,在慕容復看來,都是一團糟污,能被他正視尊重的武林門派,只有兩個,一個是恒山派,那一個就是南少林。

  恒山派一群尼姑,居然比其他門派更有正義感,劉正風金盆洗手,嵩山派屠戮劉正風無辜子女時,其他人都冷眼旁觀,就定逸師太一個人憤然出手阻攔,結果被打傷。

  再加上當年陳道珺生慕容復難產之時,就有一位恒山派的游方師太,不避血光,極力救治,這令慕容一家都對恒山派頗有好感。

  而南少林……

  嘉靖四十一年,倭寇大舉入寇,閩省告急,戚繼光率礦工軍團緊急前往閩省救援。

  慕容復一為鍛煉門徒實戰,二為賺取賞銀,三為學習戚家軍戰法,四為心中執念,遂親自率領所有百勝門徒,以民間義勇的身份前往閩省,參與了閩省抗倭之戰,一直打到嘉靖四十三年,真倭皆被蕩平才返回樂清。

  民間義勇當然不能隨同戚家軍一起上正面戰場,這樣只會拖累戚家軍。

  所以慕容復帶著百勝門徒,活躍在側面戰場,專門阻截追殺潰逃倭寇。

  陳武、李林就是在這一場場從嘉靖四十一年,延續至嘉靖四十三年的抗倭之戰中,飽受生死磨礪,通了化勁關竅。

  其他弟子當中,也涌現出大量精通實戰殺伐的明勁、暗勁高手。

  也是在這戰場上,慕容復看到了南少林的武僧團。

  作為出家人,南少林本可不理俗世事,反正倭寇也打不到南少林門庭。

  但南少林還是派出武僧團,破戒殺生,抗倭救人,雖因練的武功只適合江湖爭斗,適應不了幾百數千人大亂戰,更缺乏應對箭矢、火器的經驗,以至傷亡頗重,但還是不怕犧牲,英勇作戰,給慕容復留下了極佳的印象。

  除了南少林、恒山派,其他武林門派……

  這么說吧,在慕容復看來,笑傲世界的武林門派,就是一個個有活力的民間社團。

  所謂正道,可比做“洪興”,自我標榜正義,口口聲聲武林規矩、江湖義氣、正邪不兩立,可本質上還是爛仔那一套。

  連所謂正派都是“洪興”這類貨色,魔教那群妖魔鬼怪更不必說,可以拿什么錢都敢賺,什么事都敢做的“東星”作類比。

  百勝門則是抗倭賺賞起家,做正經營生,如今日進斗金也不是靠武力欺行霸市,而是憑借高效的組織構成,先進的生產技術,壓低生產占據市場,乃至做大市場——

  棉布成本大降,售價就可以壓得更低,原本消費不起棉布的百姓就能買得起,原本只能扯三尺布的百姓,就能扯上四五尺,這市場不就下沉做大了嗎?

  而百勝門主慕容復雖然只是個童生,但老爹是進士,如今已經憑參與扳倒嚴嵩父子的資歷,升任了都察院經歷司正六品經歷,做到了一司主官。二祖也是舉人在握,進士有望。

  慕容復還在百勝山莊設文學課堂,聘請秀才講學授課——自己也教授科舉之外的數學、化學、物理等知識,甚至還講“紀效新書”。

  受慕容一家影響,百勝門徒也多有努力讀書,積極參與科舉者,雖至今未曾考出一個秀才,最多也就童生,但百勝門還是以士人門庭、書香門派自居,很是瞧不上其它武林門派。

  對于百勝門徒們的心態,慕容復也沒有糾正,因為他自己本來就瞧不上其它門派。

  再說了,百勝門抗倭起家,正當經營,不擾民不霸市,武藝高強、精通戰陣還讀書科考,門徒弟子們有點傲骨天經地義。

  這時,慕容英問道:“大哥,你要親自去一趟衡州府么?”

  慕容復點點頭:“雖有陳武、李雁行隨行護送,小妹安全無虞,但陳武二人可管不住小妹。爹娘叫我押她回京,只能由我親自跑這一趟。”

  慕容英遺憾道:“可惜秋闈在即,我脫不開身,不然就能親眼見識一番大哥丹勁之威了。”

  慕容復道:“專心科舉,莫要分心。這大明現在還是讀書人的天下,戚帥武功蓋世,堪稱一代戰神,面對朝中大員,卻也……”

  嘆息一聲,他搖了搖頭,又微笑著輕輕一拍慕容英肩膀:

  “好好考試,今年中舉人,明年中進士,到時候我慕容家一門兩進士,也能算是真正的士人世家了。”

  慕容英笑道:“其實以大哥天人之姿,若認真讀書科舉,也未必不能中舉乃至考上進士。”

  慕容復搖頭一笑:“我可沒那心思,去學八股文章。好了,你去溫書,專心備考,我這便要啟程,前往衡州府了。”

  告別小弟,慕容復連行裝都沒收拾,兩手空空離開杭州府,往湖廣衡州方向趕去。

  衡山縣城,一間路旁茶館。

  近日衡山劉正風將要金盆洗手,大量武林人士前來觀禮,城中旅館客棧一時爆滿,又突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這路邊茶館里很快就坐滿了人,其中大半都是武林人士。

  勞德諾與岳靈珊來到這茶館,與梁發、陸大友等華山弟子匯合,講起了福建一行的故事。說到林平之為阻止余滄海之子余人彥欺辱岳靈珊假扮的丑女,與余人彥打斗,卻招數稀松,武功平平時,眾華山弟子哈哈大笑,紛紛嘲笑林平之不自量力。

  勞德諾又說起他與岳靈珊暗處旁觀,看著福威鏢局的鏢師、趟子手一個接一個被青城派殺絕,最終慘遭滅門,余滄海大搖大擺進了福威鏢局,坐上總鏢頭座位時,陸大友又說了句俏皮話:他青城派想接手開鏢局了,余滄海要做總鏢頭!

  于是眾華山弟子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茶館里滿是快活的空氣。

  正笑時,一道清脆女聲,以輕蔑鄙夷的語氣說道:

  “所以……見義勇為者武功低微,為此惹上滅門之禍很可笑是嗎?福威鏢局滿門被滅,連只是打份工混口飯吃的普通鏢師、趟子手都慘遭誅連,也很好笑是么?

  “你們或許還會狡辯,說青城滅福威,乃是早有預謀,處心積慮,可如果余滄海兒子沒死,他一派掌門,總不至于遷怒普通鏢師、趟子手吧?

  “我聽說,那福威鏢局,不僅福建總鏢局被滅了,還有多家分號,也被青城派挑得一干二凈,有些分號甚至被青城派縱火,周圍幾十戶無辜百姓皆遭殃及,房子給燒成了白地……

  “青城派固然滅絕人性,可你們,拿別家滅門慘事當談資,說俏皮話,哄堂大笑……這就是名門正派,西岳華山的弟子?我怎么覺著,你們跟青城派,也沒什么兩樣?

  “所以岳不群號稱君子劍,就教出了你們這么一群貨色?呵,難怪大哥、二哥總說五岳劍派,除了恒山,其它都是些下等貨色。”

  此言一出,酒館里一片安靜,華山眾人先是一陣呆愣,旋即個個羞得面皮燥熱,又憤怒不已,紛紛拍桌大叫:

  “誰!誰在說話?”

  “哪個藏頭露尾的家伙,敢對我師父出言不遜?”

  “師尊清譽,華山威名,豈容輕辱?有本事站出來……”

  正群情激憤時,那清脆女聲又響起:

  “行了,別東張西望了,連人都找不著,張牙舞爪個什么勁!”

  直至這時,眾人才終于找到了聲音來向,循聲看去,就見一個頭戴帷帽,身著紫衣的女子,正背對著他們,坐在茶館一角,與他們這桌,只隔兩三張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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