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總要來一次江南。
到過江南的人都忘不了江南的雨。
雨一來,整個吳頭楚尾就仿佛如詩如畫。
雨自身是廣漠而冷的,但滴在屋檐、打在斗笠,混入了這煙雨中的一切便有了檐間笠底的人間之氣。
人世間最悲慘的強顏歡歌和最歡悅的酸軟呻吟,都發生在這細雨里。
陸晨看著屋外的雨落在屋檐上,目光轉向了房間里那個還在沉睡的孩子。
這是三天前姓沈的抓回來的孩子。
姓沈的似乎有意給陸晨和這個孩子留下了很多的空間,他也從不和陸晨一起住宿,而是分別放在兩個房間里,讓陸晨和這個小子住在一起。
陸晨并不知道那個人面獸心的家伙每日在做什么。
三日前,陸晨在第一天醒來的時候,便刺殺了姓沈的,結局是自己被打斷了手臂和腿。
說來也奇怪,今日陸晨的身體已經恢復如初,體內更有一股清涼之意,宛如一道道耐心呵護的雙手,撫摸著他的每一寸傷口,掃清了他的疲憊。
療傷的這幾日,陸晨壓下了復仇的怒火,明白了現在自己該做什么,貿然出手,換來的只能是毆打和痛苦,只有抓緊一切能夠修煉的時間強大自身,才是唯一的辦法。
他或許不可能超過姓沈的修為,可一旦自己有了與之抗衡的能力時,才能有機會殺了他。
門吱呀一聲開了。
躁動的雨聲愈來愈大,姓沈的已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仍舊一身白衣,素雅淡然,面帶病容。
陸晨沒有理他,仍舊保持著盤膝,在運轉爺爺教他的炁決。
沈先生瞥了他一眼,看著修煉炁法的陸晨,并不生氣,緩步走進房間,坐在了一旁的坐榻上,眼睛瞟過陸晨手邊的黑焦木劍,輕聲笑道:“那雷擊木是我讓孫三娘贈與你們的。”
陸晨脊背上傳來一陣涼意,手不自覺的撫摸在了那把木劍上。
這是爺爺給他留下的唯一一件寶貝。
也是他唯一的念想。
“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陸晨的語氣十分冰冷,“你個畜生。”
沈先生清冷的臉上像是結了一層霜,心中并沒有因為一句話波瀾,仍舊平靜道:“雷擊木是好東西,大多都是孕育靈氣的寶物,若是能夠加以修行,或能結出靈氣,或能孕育靈識,當如我手中的那把噬魂傘,在我境界未跌落之前,到達金丹境才能勉強駕馭。”
金丹境。
這是陸晨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他不懂修士的修行路途,更不知道這個境界意味著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距離那個境界,還很遠。
沈先生站起身來,“那個小子已經醒了,只是以為你是我的走狗,所以才一直裝模作樣。呵呵,我來呢,是想讓你們關系處得融洽一些,畢竟他和你有共同的愿望,也想殺了我。”
說罷,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世上似乎只剩下了大雨滂沱的洗刷聲,一遍遍從內心折磨著這個少年。
陸晨閉上了眼睛。
“天氣不錯,休整一日,明日出發汴京了。”
沈先生留下了一句命令。
屋里安靜了下來。
衣服摩擦的聲音伴隨著沉重的氣息,從那個少年的身上傳出。
陸晨不用看也知道,那小孩起來了。
“他殺了伱的親人么?”小少年的聲音有些顫抖。
陸晨轉過頭去,第一次正視這個少年,似乎發現了這個人身上和姓沈的有一些相像,或許是修士身上經過靈氣淬養出的一種氣質。
“是。”陸晨不愿意回憶那些慘痛的記憶,寥寥道:“你也是?”
那少年攥起了拳,眼淚已流了下來,“他殺了我爹娘,殺了我師父!把我做成了人丹!”
陸晨不解,喃喃地重復了一遍,“人丹?”
少年看向陸晨,震驚道:“你不知道人丹?”
陸晨搖了搖頭,“我不懂。”
在見那個混蛋之前,陸晨根本不知道這江湖上還有修士這種東西存在。
少年臉上出現了一抹落入塵泥的頹然,低著頭道:“你并非修士,所以將你做成人丹并不廢力,想必你定是根骨奇佳,靈根奇特才能如此了……”
陸晨想起了姓沈的曾經說過自己的靈根,問道:“什么是人丹?”
少年道:“人丹……就是用人做成的丹藥。沈南七將氣息灌入我們的體內,然后讓我們修煉吐氣功法,待到時機成熟時,便會將我們做成……藥引靈源,吸納入體……以求突破。”
陸晨呆住了。
沈南七?
這是那狗雜種的名字?
藥引靈源……吸納入體……
“我叫顧希言。”那少年望過來的目光極其清澈,顫聲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陸晨道:“我叫陸晨。你是修士?”
顧希言搖了搖頭,“我不是,但我爹是修士,練氣三層,我師父是練氣五層,我們是散修……從來都是云游四方,不染塵世間的俗事,可沒想到……”
陸晨大概已經明白了沈南七的做法,他這種人面獸心的雜種,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沈南七是什么實力?”
顧希言的眼淚吧嗒吧嗒落在床榻上。
這一切對于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說,太過于殘忍,他沒有陸晨那般從小目睹全家人被殘害的經歷,更沒有他在江湖上歷練了多年的心性,對這個突如其來的災難根本無法承受,啜泣道:“我不知道……但師父臨死之前說……他是練氣巔峰……”
練氣巔峰。
這對于剛剛踏入修行的陸晨來說,似乎已是遙不可及的未來。
陸晨問道:“姓沈的有沒有給你灌輸靈氣?”
顧希言小拳頭揉了揉眼睛,點點頭,“灌了,我現在感覺四肢腫脹得厲害,按照師父教我如何品氣的法子,我現在應當已被他灌輸了相當于練氣一層的氣息。”
陸晨焦急地從懷中拿出了沈南七給自己的練氣法門,又問道:“那這本書,到底有沒有用?”
這是他強大自己力量的唯一途徑,事關重大。
顧希言接過書本翻看了幾眼,才恍然道:“我看不出……但練氣的法門大同小異,若非天道之上的那些大修有獨特的法子,其他的人……也基本上都是吐納、調息和運轉周天來進行練氣的……”
陸晨道:“你能不能將品氣的法子教給我?”
顧希言抬頭看向陸晨。
陸晨從他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一絲絲的希望,驀然之間,他想到了曾經村民對于爺爺的那股尊敬,當時那個大雨之中,看到打死黑熊的爺爺時,他們就是這樣的眼神。
眼神里裝著的是一個人對另一人無窮無盡的信任,是唯一的希望。
這種希望,是巨大的壓力和責任。
兩個江南古道上的少年,似乎在這一刻達成了某種牽連,從生命的泥濘里破土而出,想要存活下去。
練氣二層。
這是陸晨品出來自己的實力。
他已是修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