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藏經閣。
林立的書架好似浪潮翻涌,淡淡的墨香味就像無形的水汽始終充盈在這里,一切的陳設都毫無變化,外界滄海橫流,這里就像是另一個顧家小院,逃離了外界的紛爭與煙火氣,自有一番韻味埋藏。
有腳步聲落在地板上,自遠及近而來,發出些許細微的聲響。
顧擔的目光穿透過層層阻隔,向著更遠的方向望了過去,在那浩如煙海的書架浪潮中,一個須發潔白的老者沒有在如同往常一樣懶洋洋的躺在躺椅上,露出一副行將就木命不久矣的樣子。
恰恰相反,老者的精神看起來極好,脊背挺的筆直,眸子間亦是再無半分昏聵年邁之意,目光流轉之中精光四溢,像是已露出了些許鋒芒的寶刀,哪怕只是略略觸及,便讓人情不自禁的挪開目光,不敢與其對視。
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上,堆疊的是歲月所留下的痕跡,好似泥濘染成的土黃色的肌膚上,卻又重新變得富有生機。
就連本已好似干枯雜草一樣肆意垂落的白發,竟都泛著些許明亮的光澤,如春暖花開后的又一次復蘇,枯木亦能逢春。
老者的氣息,在顧擔的感知之中,時時刻刻都在攀升,乃至在外溢著,像是積蓄到了極限的水池,又像是已經壓抑到了極致的火山,在最猛烈的爆發之前,所飄散出的些許熱氣和響動。
“姬老。”
顧擔走上前,看著姬老此時的模樣,嘴唇嗡動,卻又沒有了下文。
“來了?”
姬老對著他露出一個笑容,沒有了往日里對后輩的莫大期許和殷殷盼望,那笑容不僅沒有半分的和藹之意,反而顯得有些囂張和張狂。
“今天再給你上一課,讓你見識一下什么叫做活了百余年的武道宗師!”
洪亮而又激昂的聲音完全不似自百歲老者的口中發出,昔日所纏在他身上的暮氣在這一刻已盡數散去,唯有蓬勃的朝氣在那已是壓抑許久,干涸好似荒漠的身體中迸發而出。
亦如寶劍出鋒,青竹破土,梅展暗香。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已經上了年紀的老馬,做好了去擁抱自己雄心壯志的準備。
“您還可以再等幾年吧?再給我一兩年的時間,我大概便能抵達到您所說的大宗師的境界。雖說不一定能夠沖擊先天,可再給我十年,未嘗不能做到。
先天之境,現在還只是揣測,是按照理論去分析理應有這樣的一個境界。可理論和實踐之間所需要面對的問題是完全不同的,不是存在就能抵達。”
顧擔看著姬老,還是開口勸慰道。
所謂的先天之境到底存不存在都是兩說,按照道理來講可能存在,可誰又知道需要什么樣的條件才能夠做到?
連宗師都需要面對氣血見障和五行交感的磨難,宗師之上所謂的先天之境,也極有可能有所限制!
萬一如同晉升宗師的時候所需要面對的五行交感那樣,有一個尚且為世人所不知的關隘阻擋在那里,滿足不了最基礎的條件就無法抵達,那姬老的一切努力便都成為了無用功,一頭撞在了南墻上,還再也無法回頭。
姬老聽著顧擔的勸慰,忽然就笑了起來。
“小子,我問你,第一個宗師是怎么來的?”姬老問。
“嗯?”
顧擔一愣,他當然不知道第一個宗師是怎么來的、究竟是誰,連各國留存下來的史冊上都沒有關于這方面的記載。
這個世界的歷史有著明顯的斷層,方方面面中潛藏著另一個龐然大物的蹤跡,如今那龐然大物雖未顯露出身形,可偶爾被人察覺到的點滴,便足以讓宗師都心顫不已,相比于求仙問道,武道的光芒就不由自主的黯淡了許多,少有人去真的去費盡心思的思量。
可按照現在武者晉升宗師所需要去面對的磨難來說,第一位宗師應當一個磨難都少不了,甚至還多走了很多彎路。
“我也不知道。”
姬老沒有賣關子的意思,直言道“第一位宗師是誰不知道,他究竟怎么發現這條道路的也不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條路留了下來,千百年后還有人繼續去走。
今時今日的武者啊,皮膜、筋骨、練臟、凝髓,好似按部就班就能走到武道的盡頭,每日沉浸在勤學苦練之中,少有去思索這背后一切根由的原因 這很不好。”
他的目光環繞在藏經閣中成千上萬難以計數的書籍之上,聲音沉穩而有力的說道“第一位宗師,必然是不知道練臟之后該如何繼續前行下一步的。氣血見障那一道關隘,需要的是用真氣消磨掉自己的血肉,再用真氣細細打磨,等待新生的血肉成型。
伱沒有面對過這一道關隘,不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苦痛。與之相比,萬仞加身也不過尋常刑罰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這種自虐一樣的酷刑,絕非一日就能見到成效。必須要十年如一日的苦功,直到新生的血肉和經絡能夠全然適應體內的真氣,才算大功告成。可在此之前,一切的進步與苦難相比,都太過微弱,除了苦痛之外,收獲微乎其微!”
那雙蒼老的目光直視著顧擔的雙眼,眼眸中似有烈日升騰,姬老的聲音也不由自主的拔高了些許,“我一直都在想,第一位宗師,究竟有著怎樣的信念,才能支撐著他去做這種全然無法預料到結果的事情,并且持續了足足十余年!”
不知道結果的忐忑前行,哪怕一刻都難以承受;知道具體的結果后,路上再多的苦難也只是為了最終的風景。
氣血見障,所見的絕不僅僅是自身血肉之間的磨難,還有心中的障礙。
第一位宗師,以怎樣的意志,走在未知結果的路上,為天下武者開辟出了一條新路?
那個時候,第一位宗師也必然不會知道氣血見障之后,還有著另外一道天塹擋在那里!
“直到我老了。所有的親朋舊友全都離世,連我名字都沒有人敢念叨出來的時候.我才有所明悟。”
姬老的聲音略略低沉了下來,“當凡塵中的一切都已經遠去之后,最能使人堅定不移,不為歲月所擾的,唯有一顆向道之心!”
宗師壽至百二十歲。
而絕大多數普通人,是人生七十古來稀。
一位能夠接近壽元大限的宗師,勢必曾親眼見著了一個個摯友、親朋、家人、眷侶一步步走在了自己的前面。
悲歡離合,總無情也!
當所有感情的枷鎖卸下,物質的追求也變得乏味無趣,該用什么來繼續支撐著人繼續走下去呢?
唯有理想和信念!
姬老的信念,便是一顆再純粹不過,被歲月的力量打磨到了極致的向道之心!
在第一位宗師出現之前,所有走在氣血見障路上的武者都不知道有沒有結果,但總要有人走下去。
實踐是檢驗認識的真理性的唯一標準。
沒有嘗試,就沒有未來。
前人踏過的路終將會成為后人的墊腳石,無論正確與否。
而姬老已經走到了武道的最前方,在大限到來之前,他要去試試,試試武道宗師是否便是武道的極限!
“一顆向道之心,是超脫一切的珍寶。你現在還如此的年輕,哪里輪得到你去做些什么?我這種老家伙可還沒有死呢!”
姬老拍著胸脯,他分明是一副瘦弱而干枯樣子,此時站在那里,又好似一座能夠遮風擋雨的高山聳立,哪怕面對未知的前路也毫無半分的退縮。
沒有大毅力、大氣魄,決然無法走通最開始的宗師之路。
這么多年過去,后人也不能一直躺在前人的余澤上安安穩穩的等死。
如今到了他以大毅力、大氣魄去為武道再試新路的時候了!
“老夫這一生,一百一十二年!曾縱酒狂歌于草莽,顧曲留戀在青樓,知交遍布天下處,狂名流傳茶肆間,殺退過惡賊千百遍,亦受得那皇帝杯盞往來迎!
承得住一時風光,耐的了十年寒苦,終成一代宗師立人前!”
姬老大笑著,豪邁干云的聲音震的周遭的書架都在抖動,上面的書籍的書頁被晃蕩開來,透著墨香的書頁被翻動,露出其間的點滴文字,便是千百年歲月余留下的一角斑斕光影。
“此后鎮守藏經閣,護國安邦幾十載!嘗便功名利祿歸去來,把玩榮華富貴于心間!才感三分少年氣,轉眼鬢絲白發添!親朋故舊皆遠去,塵土埋身不待時!世間曾留吾名諱,而今卻成一老翁!”
姬老分明是在大笑著,眸子之中那難以言喻的悲哀卻浮現在眼前,盯著面前與他相比年輕到不像話的顧擔,言道“可嘆孺子不知淺,竟敢把話放在我身前!”
他的手掌重重的拍在顧擔的肩膀上,那蒼老的眉眼年輕了起來,昔日那桀驁不馴的魂靈又回到了這副身軀之中,姬老狠狠的拍打著他的肩膀,像是要直接將他砸在地里似得。
“小子,你在教我做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