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二十四章 蘇格蘭場的壞種

  在倫敦,最美麗的風景總是圍繞著分布于城市四周的廣場。

  西區的廣場時髦,北部的廣場文雅,南邊的霍爾本和牛津街是過時和古老的地方,北面的波特曼廣場壯麗,就如同上層階級齊聚的梅菲爾區的格羅夫納廣場一樣。

  當然,受益于不列顛財富的日漸累積,倫敦近些年來還出現了不少矯揉造作的暴發戶式的廣場,這些廣場大多出現在新富裕階層居住的切爾西、肯辛頓、伊斯林頓和泰晤士河南岸地區。

  不過你要問亞瑟待得最自在的廣場是什么地方?

  他不喜歡在文雅時髦的地方與各位爵爺們一起扎堆,貝爾格雷夫和伯克利廣場是貴族生活的堡壘,是紳士和有錢人的住所,但亞瑟不覺得自己是貴族,他不曾在牛津和劍橋接受教育,更說不來一口標準的伊頓腔,如果不是必要情況,他可沒興趣去那里給自己找不自在。

  雖然在上層階級看來,亞瑟偶爾流露出的約克口音總歸要比倫敦口音高尚些,但是比起伊頓校園里才能養出的高級腔調,呵,這位昔日的警界明星總歸還是泥腿子出身。強行去融入他們的圈子,在大部分情況下完全屬于自找沒趣。

  可亞瑟不喜歡貴族聚集地,也不代表他就喜歡去匹配他暴發戶身份的郊區廣場。

  雖然在那里聚集的基本都是與他差不多社會地位的人物,一群大不列顛真正的中等階層:圣公會教士、陸海軍軍官、司法醫療等政府部門中級官員、大學教授、有聲望的中小學校長、工程師和建筑師,以及各類新興職業,比如會計、記者、測量員、保險代理人、警察分局局長和零售商店的小店主。

  不過即便都是中等階層,但是中等階層當中亦有高低之分。

  差的那些,家庭年收入會在100鎊上下波動,這些人的日子雖然過得不錯,但還沒有富裕到能請得起傭人的程度。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也可以被歸類為下等階層的領頭羊。

  當然,他們自己肯定是不愿意接受這個稱呼的,如果你敢當面否認他們屬于中等階層的一員,那就得小心鼻子會挨上一拳。

  為了證明自己屬于這個階層,他們會咬著牙把家庭收入的結余部分花在維持體面上。

  不管有多忙,每周都至少要去看一次戲,每年雷打不動的要計劃一次旅行。

  男主人女主人必須得有三套以上足以應付各種場合的服裝,包括常服、社交服和碰到大場面時能夠拿出來充門面的禮服。

  家里要有一套能夠用來招待客人用的上檔次的餐具。

  男主人拼了命的想要具備藝術品位,費盡心思想要在預算緊張的情況下布置好家里的裝潢。

  女主人則卯足了勁要學會各種家庭雜志上介紹的上層社會宴會時會用到的食物做法。

  而相較于這群竭盡全力想要維持中等階層地位的家伙而言,那群家庭收入100300鎊的家庭顯然就要舒坦不少,這些家庭大多支付得起一位全職女傭的薪水,是不列顛中等階層的中堅力量。

  但日子舒坦不代表他們就不折騰自己。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個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同。

  年收入100鎊的家庭或許還會因為預算有限而收斂自己向上層社會生活方式靠攏的行為,但是這些年收入在100300鎊的家庭可就不一樣了。

  這方面的代表就是亞瑟的老朋友——外交部助理次官奧古斯特·施耐德先生。

  亞瑟有一次曾約他去郊外打獵,當亞瑟早上七點抵達他的家中時,施耐德夫人命令女傭端上的早餐食譜是這樣的:烤青魚、烤鯖魚、肉餡餅、煎培根、水煮蛋、烤土豆條、麥片粥以及抹了果醬的面包片。

  據施耐德親口所說,他每年排除和亞瑟做“大生意”以外,合法收入大約有120鎊到150鎊,而每年花在吃喝上的支出就超過了70鎊。

  當然,這只是家庭用餐的支出。由于他工作日要上班,所以平常他的午餐都需要在外解決,單是這一項每年就要花費30鎊。

  畢竟嘛,外交官可是個相當體面的職業,你中午要是吃的太差,讓白廳街的同僚們瞧見了,雖然人家嘴上不說,但是背地里可就招笑了。

  光是吃飯就得花掉100鎊,再加上施耐德夫婦還有社交需求,尤其施耐德夫人還是門德爾松、肖邦等大音樂家的忠實擁躉,而且她近來還受到其他“白廳太太”的鼓動,染上了收集藝術品的“惡習”。

  因此,可想而知,施耐德一家的現金流壓力到底有多大了。

  也不怪施耐德會經常去夜鶯公館釋放壓力,不管是誰,回家看見一屋子發票多半都想拿鞭子抽自己。

  由于實在缺錢,施耐德從前就經常偷偷摸摸干些“小買賣”,但是自打遇上了亞瑟,他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薅大不列顛羊毛、挖維也納墻角,干這行,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和亞瑟干一票的收益,足夠讓他施耐德清正廉潔二十年了。

  那么,比施耐德這樣的家庭收入更高的中等階層,那些收入在300鎊以上的家庭就很好嗎?

  其實也不盡然,因為人的欲望都是一步一步膨脹的,從來就沒有被滿足的一天。

  這群中等階層的上等人往往是破產概率最高的。

  這一方面是由于他們處處向上層看齊的生活標準。

  房子必須要住大的,大的要像是一座城堡,埃塞克斯郡的奧德利·恩德先生厭惡廚房的氣味和骯臟的洗菜水,特意把廚房建在了距離餐廳250碼以外的地方。

  但是偏偏他又想要吃上熱飯,于是就在宅子里建設了一條專門用來上菜的軌道,每次吃飯都搞得像是火車進站了似的。

  另一方面則是這幫人有點臭錢就喜歡搞點投資。不管是1826年的倫敦交易所股票暴跌,還是南美公債集體違約,他們是一次都沒躲過去啊!

  亞瑟身上雖然也有這些臭毛病,但是他還不至于把這些特點都占全了。

  他知道憑借他如今的財力以及穩穩位居中等階層頂端的社會地位,只要他愿意“屈尊”駕臨切爾西、肯辛頓和伊斯林頓等地的社交場合,一定會讓那群感到“受寵若驚”的中等階層將他視為中心人物。

  但是,在見過了法國國王、俄國沙皇這樣的人物以后,他只覺得和這群暴發戶們站一起實在掉價,暴發戶的吹捧也引不起他心里的半點波動。

  貴族場子不愿去,中等階層的沙龍又盼不來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的賞光,那這家伙究竟應該擺在哪兒呢?

  實話說,這個老條子最愛的是潘通和萊斯特廣場附近的街道。

  這地方在倫敦的名聲究竟怎么樣呢?

  這么說吧,如果您是外地來的游客,你可以攔下一輛出租馬車,只要您向車夫傾訴“夜色漫漫,一人孤獨”的愁思,那車夫就有九成概率把你拉到這地方。

  放蕩、狡詐、無可救藥,這就是萊斯特廣場,19世紀的倫敦流鶯之巢。

  當然,你也別覺得這群姑娘們看起來柔弱,便動起了不符合自由貿易思想的念頭。

  因為除了姑娘們以外,騙子、劫匪以及小偷,他們在這里同樣是滿大街出溜。

  甚至在蘇格蘭場的內部文件中,都經常會把嫌疑人稱作“萊斯特廣場探險者”。

  如你所見,亞瑟就是一個萊斯特廣場探險者。

  當然,他的朋友埃爾德·卡特先生也一樣。

  甚至迪斯雷利的黨內對手,那位被他瞧不上的“樵夫”格萊斯頓,也經常來萊斯特廣場探險。

  只不過嘛,這三位先生來探險的目的各有不同。

  格萊斯頓還是老樣子,他來這里是為了勸婦女從良的。

  為此,他還差點捅了個大簍子。

  一位小報記者曾經目擊了這位托利黨政治新星在萊斯特廣場與陌生婦女談話,便以為格萊斯頓是來這里尋花問柳的。他以此要挾格萊斯頓,要么給錢讓他閉嘴,要么明天他就讓這則消息見報。

  至于卡特先生嘛,他來這里的目的實在是不能細說。

  想要了解這方面詳情的讀者,請在日歷上將下月1號用圓圈標紅,并準時在當天騎馬前往臨近的火車站排隊購買當天面世的帝國出版公司旗下最新雜志《火花》。

  埃爾德·卡特先生將在新作《萊斯特的瘋騎士》中深度剖析了這座充斥著各種掛著外國名招牌的旅館廣場究竟是怎樣的藏污納垢之地。

  在萊斯特廣場,流放的波蘭人、唱歌劇的意大利配角演員、水平平庸的法國芭蕾舞配角、德國音樂家、窮困潦倒的家庭教師、翻譯以及管小型賭場的管理人之間又將迸發出怎樣的火花。

  亞瑟站在萊斯特廣場的一角,駐足在一輛掛著“威爾士親王”招牌的流動熟食推車前。

  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幫熟食小販總喜歡給攤子起些能彰顯愛國精神的招牌,不是“威廉國王”,就是“杰克聯合”,甚至連幾年前被他們痛恨的“鐵公爵”如今也成了金字招牌被掛在了小推車上。

  不過小販們這么做肯定是有他們自己的道理的,雖然亞瑟沒有驗證過,但是能這么堅持做“愛國生意”,那多半是由于“愛國生意”確實能夠幫助他們提升銷量。

  這些街頭食物其實味道并不比店里賣的差,至少亞瑟吃不出多大的差別來,更別說他們的東西還賣的這么便宜了。

  在街頭,1便士就能買到一塊魚和一塊面包,對于沒空吃頓正經飯的蘇格蘭場巡警來說,這著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但東西便宜并不代表亞瑟什么食物都買,譬如說,他就不敢在街頭買肉餡餅。

  威爾餅或許很美味,但前提是,你得肯定……里面沒有貓肉,或者是更可怕的什么東西……

  人肉包子可不是中國獨有的傳說,倫敦街頭也一直流傳著理發師陶德殺害顧客制作人肉餡餅的故事。

  雖然這樣的坊間傳聞從未被證實過,但是鑒于倫敦當下的環境,尤其是亞瑟還曾經署理過殺人賣尸案,這讓他不得不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態拒絕街頭肉食。

  你讓他吃上一口街頭的餡餅,那倒不如讓他學法國人吃口青蛙。

  不過除了餡餅以外,亞瑟對于街頭小吃還是相當博愛的,比如說常見的草莓和醋栗。

  雖然這兩樣水果經常被稱作工人的飲食,聽起來好像不是很上檔次,但是這并不妨礙大眾對它們的喜愛。

  兜里揣一把醋栗,累了就坐下來點一杯薄荷水,中午想吃松餅就吃松餅,想喝米乳就喝米乳,大不了這周不過了,晚上下班前還要來一杯啤酒和燒雞,啤酒要大杯的,一點水都不摻的那種。

  這就是當年臭腳巡亞瑟·黑斯廷斯在一上午步行了8英里后的真實想法。而在幾年后的現在,這則是蘇格蘭場刑事犯罪偵查部便衣警員邁克·考利警官的心聲。

  “真他媽傻逼!”考利左右掃量了一眼,在確認了好幾次他的上司查爾斯·菲爾德并不在附近后,這才將屁股一沉挨上凳子,在流動推車的柜臺上排出兩枚便士:“來杯薄荷水,再要一份土豆,要烤的熱乎乎冒白煙的那種。”

  坐他鄰座的亞瑟打量了一眼考利,開口道:“我也要一份土豆,不過喝薄荷水嘛,總感覺不對味兒,對了……”

  亞瑟抬手喚來正在攤子附近游蕩的小孩兒:“那位,對就是你,麻臉的小紳士。”

  小孩兒聽到有人叫他,眼睛都亮了不少,他殷勤的摘下他的破氈帽扣在胸前,微微鞠躬道:“先生,需要跑腿嗎?”

  亞瑟從懷里摸出一先令:“替我去附近的酒館切點火腿,再來兩杯啤酒,一杯給我,一杯給我鄰座的這位先生,余下的都歸你。”

  小孩兒接了這么大的活兒,頓時笑得合不攏嘴:“放心,先生!馬上就到!”

  考利聞言,趕忙開口道:“先生,感謝您的好意,但是啤酒就不必了。”

  亞瑟笑著問道:“怎么?你是清教徒?不喝酒?”

  “那倒不至于。”考利無奈道:“我下午還要工作呢。”

  “一杯啤酒而已,這又不耽誤。”

  “我確實也是這么想的。但是我干活兒那地方有要求,再說了,我上司弄不好就在附近。要是被他看見,那可就……”

  亞瑟翹著二郎腿道:“怎么?你上司是個壞種?”

  考利擠眉弄眼道:“你懂的,總有那樣的人。他自個兒不痛快,所以也要讓底下人陪他一起不痛快。您想啊,除了腦子抽風的家伙,誰會大中午跑來萊斯特廣場?這地兒一般不是都晚上來嗎?”

  亞瑟微微點頭:“好像是這么個道理……中午來這兒的,要么是附近的租客,要么就是些游客,上班族誰會往這里跑呢?嗯……這么說,您的工作有些特殊?”

  考利諱莫如深的喝了口薄荷水,也不去看亞瑟,只是故作深沉道:“有些事,不知道對您有好處。看在您人還不錯的份上,我給您提個醒,您雖然一看就是正派人,但是如果您不幸生出了些壞想法,千萬不要隨便伸手,尤其是今天,絕對不要伸手,伸手必被捕。”

  “啊……”亞瑟就像是恍然大悟了似的:“您是這個?”

  他朝著考利比劃了個戴手銬的姿勢。

  考利也不應承,他微微端起薄荷水沖亞瑟比劃了個干杯的姿勢:“Cheers。”

  亞瑟接過小跑腿送來的啤酒杯,與考利輕輕碰杯:“原來如此。”

  考利正打算和亞瑟多吹幾句牛皮,豈料他迎著日光看去,只覺得那禮帽下的面部輪廓怎么看怎么覺得熟悉,就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

  考利略一打量,忽的捏住下巴道:“真別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您別覺得我是套近乎啊,但是我真覺得我好像在哪里見過您……”

  “有嗎?”亞瑟喝了口啤酒:“我敢打賭,我肯定沒見過你,我這個人別的不行,就是記憶力超群,尤其擅長記人臉。如果咱們見過,我肯定會有印象。”

  “不不不……”考利回道:“您有可能沒見過我,但是我肯定見過您。”

  他搜腸刮肚的一陣冥思苦想:“您是不是哪個有名的人物?知名演員?您是不是在西區的劇院排過戲?”

  “排過。”

  “我就說嘛!”考利興奮的問道:“您是不是演《麥克白》的那個誰?”

  “您誤會了,我不是演員。”亞瑟回道:“我是作為劇作家,西區有的劇院排過我的戲。”

  “劇作家?那也很了不得了!您是寫的哪部……”

  考利正打算一路問到底,豈料他忽然感覺有人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考利扭過頭,正打算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

  但是頭剛轉過去,考利的魂差點都嚇沒了大半。

  那正是他的頂頭上司,皇家大倫敦警察廳刑事犯罪偵查部副部長查爾斯·菲爾德警督。

  菲爾德黑著張臉,張嘴訓斥部下:“我真是瞎了眼睛!怎么能在一堆人里面單獨把你給挑出來重點培養……”

  但還不等他說完,一杯啤酒卻遞到了他的面前。

  亞瑟笑著指了指身邊的凳子:“來一杯,查爾斯,你午飯還沒吃吧?”

  菲爾德望了眼充當和事佬的亞瑟,深吸了一口氣,只得把火氣壓下去。

  不過他還是沒忘記壓低聲音在考利的身邊罵道:“婊子養的,肖像掛在蘇格蘭場入口處的人物你都認不出,鼻子上面那兩個眼你平常都是用來喘氣的嗎!”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