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寒風沿著白廳街來回掃蕩,羅萬廳長裹緊軍風斗篷從內務部臺階走下,發硬的腳步仍帶著早年在半島戰爭中養成的軍官節律。
今天的內務部會議一如既往地漫長乏味,內務大臣鄧坎農子爵對警政事務的興趣顯然不及他的前任墨爾本子爵,更不及蘇格蘭場的創建人羅伯特·皮爾爵士。
盡管鄧坎農子爵盡力裝出關切模樣,但他在言辭間卻時常不經意地流露出對“蘇格蘭場管得太寬”的不耐,仿佛這個部門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對自由權利的侵害。
尤其是在前天國王陛下解散議會之后,作為“留守內閣”的一員,鄧坎農子爵早已心不在焉,治安報告尚未念完,他便開始頻頻摩挲懷表、扭頭望向窗外的街道,一心想著早點下班。
對于羅萬廳長提出的冬季治安巡防建議、泰晤士河南岸流浪者聚集風險以及東區最新出現的非法刊物發行線索,他一概用“以后再議”或“等選后再定”草草搪塞。
而這種敷衍的態度,早就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也許輝格黨的議員們從始至終都沒有真正信任過蘇格蘭場這群出身復雜、成分不純、紀律尚未完全馴服的新式警官。
也許是因為他們始終沒有忘記,就在兩年前,正是這支警隊鎮壓了一場又一場的議會改革暴亂。
其實不論是墨爾本還是鄧坎農,輝格黨的兩任內務大臣都對皮爾創建的蘇格蘭場抱有深遠的成見和敵意。
他們出于一種難以令人理解的“分而治之”的企圖,故意挑起治安法官和蘇格蘭場之間的對抗。
從前亞瑟還在的時候,這位布魯厄姆勛爵的門生還可以扯著大法官廳的旗號去與治安法官們打交道,用他倫敦地區檢察署檢察副長的身份來為蘇格蘭場的“越權”行為打掩護。
而在亞瑟離開之后……
這條系于一人之上的關系鏈便驟然崩塌了。
治安法官們一擁而上,內務大臣樂觀其成的態度促成了內務部的緘默,而這又進一步加劇了局勢的惡化。
治安法庭屢屢重提蘇格蘭場越權偵辦、未請示拘捕、干涉司法獨立等一系列舊賬,要求內務部重新界定警務權力的邊界。
同時,在亞瑟離任之后,倫敦地區檢察署也趁機收回了多項偵查指導權限,并不再設置倫敦地檢署警方代表職務,而這自然導致了警員提訊所需的標準文書等一系列程序被故意耽擱、拖延審批。
這一切變化來得既迅猛又冷酷,仿佛一場早有預謀的反攻。
那位曾經橫貫中樞的蘇格蘭場三號人物一離職,“敵人們”便紛紛亮出了早藏在袖中的匕首。
他們甚至連試探都沒有,每一刀都簡潔明了的砍在了蘇格蘭場的要害之處。
羅萬知道這絕不可能是什么巧合,更不可能是某個法官或檢察官的一人之策。
如果沒有內閣的授意或默許,他們根本不敢搞出這么大的動作。
羅萬當然看得清形勢。
他是戰場老兵,跟著威靈頓公爵一路從伊比利亞半島打到了滑鐵盧,期間受過幾次重傷,有一次甚至差點丟掉性命。而羅萬從威靈頓公爵身上學到的最重要一課便是:戰略撤退的重要性。
他在與亞瑟合作的兩年半時間里,蘇格蘭場擴張迅速,部門在倫敦的地位如日中天。
然而,亞瑟在任時手段雖強,擴張雖猛,但也恰恰因此留下了太多把柄。
亞瑟親自提拔任命的警官幾乎遍布蘇格蘭場的核心科室。
亞瑟主導建立的犯罪信息歸檔機制從未與內務部之間形成正式備案。
亞瑟留下的情報網絡從來不受文書程序制約,這套網絡之所以能夠運行,靠的主要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默契以及利益關系。
而這些,在內務大臣和治安法官眼中,全是越權。
亞瑟離開蘇格蘭場之后,羅萬花了整整一年半的時間逐一接管、重編、歸檔,每一次人事調動、每一次結構重建都像是一場沒有硝煙的蘇格蘭場內戰。
亞瑟當年親手提拔起來的那一批人里,有忠誠的,有聰明的,也有桀驁不馴、不合規范的。然而恰恰是后者,在亞瑟的調教下,成了“蘇格蘭場風格”的核心。恰恰是這些不合規范的家伙,最受一線警官的愛戴。
他們不拘泥于程序,卻總能破案。
他們不擅長寫報告,但每次街頭混戰卻都沖在最前。
他們脾氣火爆,語言粗魯,膽大妄為,但卻贏得了東區碼頭、北區集市、南岸工棚那些最難對付的工會線人們的信任。
羅萬不是不懂得欣賞亞瑟的天才創作。
正相反,他很欣賞亞瑟的那套系統:行動迅捷、情報通暢、判斷果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雷霆萬鈞。
今年早些時候議會特別委員會對倫敦治安情況的調查報告中指出,自蘇格蘭場創建以來,倫敦地區因為盜竊、搶劫等犯罪行為損失的財物已從1829年的90萬鎊,下降到了1834年的2萬鎊。
這里面究竟有多少應該歸功于亞瑟·黑斯廷斯,羅萬心中有數。
但是,高效運轉、成果卓著的黑斯廷斯體系并不是一點缺陷都沒有。
作為蘇格蘭場的首任廳長,羅萬深刻的明白:如果一套體系離了一個人便轉不動了,那它百分百不是個好系統。
亞瑟留下的這套體系核心之處便在于,它是完全由亞瑟·黑斯廷斯的個人魅力與手腕凝聚起來的一套系統。
或許它確實很好用,或許它確實為倫敦的治安狀況貢獻了許多成果,但是這套系統只有亞瑟·黑斯廷斯一個人能使得動,他那群桀驁不馴的手下也只對他一個人負責。
為了根除亞瑟在蘇格蘭場的影響力,也為了能夠從內務部和治安法官的夾縫中贏得喘息之機,羅萬不得不做出一些令人心痛的決定。
黑斯廷斯派的老巢警務情報局和刑事犯罪偵查部先后遭到“大清洗”,調動、外派、降職,為了消除過去那種“黑斯廷斯主義”作風,羅萬拿出了一切可以動用的手段。
每一份報告都必須按規定格式提交,每一次抓捕都必須經過上級審批,所有涉及案件的調查必須進入正式記錄系統,任何情報收集行動都不再依賴于私人信任和默契。
此舉雖然有效遏制了蘇格蘭場中不受控現象的蔓延,但同樣讓那些已經習慣了“靈活處理”的老警官感到不滿。
“當年黑斯廷斯警監在的時候……”這句話幾乎都快成為某些老警官教訓年輕警官的口頭禪了。
而去年發生的一起事件更是引爆了蘇格蘭場內部的不滿情緒。
去年警務情報局派遣一位名叫威廉·波配警官前去監視某個激進分子組織的集會,波配警官在集會上裝扮成了一位激進改革家。但很不幸,一位曾在警察局見過他的激進分子當場揭穿了他的偽裝。
然而,就是這么一件小事,卻引起了軒然大波。
激進分子動員倫敦國際政治同盟要與蘇格蘭場開戰,并號召舉行抗議集會以抨擊波配的行為,要求政府嚴懲這位在蘇格蘭場深受信任的資深警官。
1833年5月13日清晨,在倫敦一個冷浴場的廢墟上,大約800人的激進分子舉行了集會。
當一份又一份煽動性演講逐一發表,參會者再也不能保持冷靜。
他們開始攻擊前來驅散人群的蘇格蘭場警察。
短棒、石頭、刀子甚至還有手槍的子彈,全都飛向了警察。
負責現場指揮的羅萬廳長當即決定動用了一支70人的鎮暴警隊前往支援。
在這次集會中,有3名警察受了重傷,幽靈隊下屬的羅伯特·卡利警長當場死亡,還有許多警察受了輕傷。
雖然暴亂很快平息,但在這次事件后,蘇格蘭場卻遭到了地方公眾和輿論界的大肆辱罵。
陪審團的驗尸官甚至主張殺害卡利警長的兇手是“正當防衛”,該兇手也被法庭宣布無罪釋放,而內務部居然對法庭的宣判保持了沉默。
當這個消息傳出后,立馬在蘇格蘭場內部引來一片嘩然。
倫敦各大區主管警司無一例外的跑到白廳街4號找羅萬拍桌子,其中情緒最為激動的當屬卡利警長的上司、幽靈隊主管托馬斯·普倫基特,這位出身“綠夾克”的神槍手指著羅萬的鼻子破口大罵。
據說他當時甚至揪下了身上的肩章砸到了羅萬的臉上,隔著辦公室的門板都能聽到普倫基特的咆哮:“羅萬,你他媽要是帶種的就直接給我一槍!都是從槍林彈雨里闖過來的,52團怎么就出了你這么一個窩囊廢!你說,你他媽的說,你讓我怎么給卡利的老婆孩子交代?”
如果不是副廳長理查德·梅恩爵士在旁邊攔住了普倫基特,按照他的個性,弄不好當場就要與羅萬來一場決斗,然后再帶著幽靈隊屠了連篇累牘辱罵卡利警長的艦隊街。
羅萬雖然沒有因為普倫基特的一時沖動將他革職,但是執行公務死了人,局里和內務部卻沒有任何公開表態無疑寒了許多人的心。
因為這次冷浴場事件與1832年議會改革暴亂還有些區別,雖然兩次蘇格蘭場都流了血,但1832年那次亞瑟最后“死而復生”,并且政府還給予了他應有的尊重,為他鋪墊了一個體面的告別。
但是這次冷浴場事件,不僅政府反應冷淡,而且蘇格蘭場出現了實實在在的殉職警官,而最讓警官們無法接受的是,卡利警長之所以會死,是由于擔任現場指揮的羅萬廳長堅持“不采取暴力”,也就是自始至終沒有動用熱武器。
正因如此,參與暴亂的激進分子無一死亡,反倒是蘇格蘭場損失慘重。
然而,他們的一片好心卻全喂了狗,艦隊街事后一如既往的攀咬蘇格蘭場,陪審團甚至不愿給兇手定罪。
這樣的情況,別說是蘇格蘭場這幫五大三粗的糙漢了,就算換了柔弱和氣的貴族小姐也會熱血上頭。
但是這種調查結果放在警官們的眼里,不止起不到任何安慰作用,反倒像是火上澆油。
兩相對比之下,蘇格蘭場思念黑斯廷斯警監的人也就更多了。
雨后的寒風再次卷起,白廳街上的石板路上閃爍著微弱的水珠反射出的光。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泥土氣息,偶爾傳來馬車的轆轆車聲和遠處的鐘聲。
羅萬回想著這幾年的種種,忍不住嘆了口氣,他穿過白廳街的街道,步伐幾乎沒有任何拖沓,向著白廳街4號的蘇格蘭場總部走去。副廳長理查德·梅恩爵士緊隨其后,嘴里不停地絮叨著今天內務部會議的細節。
梅恩爵士的語氣帶著幾分憤懣:“查爾斯,鄧坎農子爵的態度實在太明顯了,那種推脫和冷漠的態度,難道他真以為倫敦的治安工作真能這么一直混下去嗎?”
羅萬只是點了點頭,完全沒有回應。
梅恩爵士見羅萬沒有回應,低下頭繼續自言自語,卻沒有注意到兩人已經走到了蘇格蘭場的大門前。
大廳里傳來一陣陣吵雜的聲音,門口執勤的喬治警官見羅萬到來,趕忙立正敬禮,高聲喊了一句:“長官!”
很明顯,喬治這一嗓子多少有些通風報信的意味在。但大廳里的噪聲卻半點沒有要降下來的意思,甚至,有些警員的聲音反而變得更加高亢了。
羅萬皺起眉頭,原本就糟糕的情緒逐步加劇,他開口問了一句:“里面干什么呢?”
喬治目不斜視的立正回話:“報告!可能是……今天在過什么節?”
“過節?”梅恩爵士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過節才是最忙的時候!”
正當梅恩爵士準備走進去訓斥幾句,一張熟悉的面孔忽然出現在了他的視野中。
那是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身影,盡管有些日子沒見了,但那抹淡然的微笑卻始終不曾改變,仿佛時光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絲毫痕跡,正如入口處的肖像畫上描繪的一樣。
亞瑟·黑斯廷斯,這個蘇格蘭場最熟悉的陌生人。
梅恩爵士愣了一下,隨即低聲道:“他……他怎么會在這里?”
羅萬站在門口,目光卻未曾離開過亞瑟,這位四十歲的陸軍上校攏了攏制服。
“他怎么不能來?”羅萬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卻不乏力量:“蘇格蘭場的‘皇家’前綴都是他拿命換來的。”
梅恩爵士的眼睛瞪大了,旋即啞然失笑:“說的也是。”
羅萬沒有回應梅恩爵士的話,只是邁步向大廳走去,大廳里的喧鬧聲突然小了下來,警官們臉上的輕松笑容也不見了,轉而換上了一副肅穆的面龐,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羅萬和亞瑟的身上。
亞瑟此時也已經注意到羅萬的到來,他的目光從面前的幾位老部下身上移開,轉向門口的羅萬。
他的禮貌微笑沒有絲毫改變,甚至帶著幾分友善與輕松。
他緩步向羅萬走去,步伐不疾不徐,就像是早已知道自己會在這里與羅萬碰面。
“長官,又見面了。”亞瑟的聲音依舊那么沉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親切,他抬手敬了個禮,旋即握住了羅萬伸出的手:“我聽說了不少關于蘇格蘭場的變動,看來您處理得還算有條不紊。”
羅萬站在那里,盯著他,似乎并不急于回應。
他的心中波濤洶涌,既有過去的情感,也有幾分復雜。
終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開口道:“如果你還在的話,也許我能處理的更好。”
羅萬的聲音低沉,仿佛這話不僅僅是對亞瑟的評價,更像是他對多年來孤軍奮戰的一種自嘲:“畢竟,蘇格蘭場再也找不出比你更出色的警官了。”
亞瑟顯然知道羅萬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只不過有許多話并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之下聊得太明白。
羅萬看了看四周,隨后緩緩開口道:“趕時間嗎?不趕時間的話,來我的辦公室談吧。”
梅恩爵士在一旁聽到這話,瞥了一眼羅萬,隨即轉身沖著看熱鬧的警員們訓斥道:“案子都辦完了嗎?這幾天倫敦天天出火警,損失財物的統計表都壓了幾個星期了?”
亞瑟輕輕點頭,與羅萬并排走向樓上的辦公室,梅恩爵士則留在了大廳,看得出來,他似乎無意打擾這兩位曾經的伙伴。
羅萬推開辦公室的門,示意亞瑟坐下,他自己則脫下外套,轉身從柜子里取出了一盒珍藏的哈瓦那雪茄。
“和三年前一樣,我這里沒有酒,要喝茶倒是可以泡。”
亞瑟沒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窗前,望向窗外的景象:“今天外面挺冷的,喝杯熱茶也好。”
羅萬瞥了他一眼,抽出一根雪茄點燃,順手將火柴盒甩在桌面上:“今天是來興師問罪的,還是來打抱不平的?”
亞瑟微微一笑,回頭看向羅萬:“你總是能抓住我的心思,長官。今天,我倒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只是好久不見,來看看你。”
羅萬吐出一口煙霧:“好久不見?你倒是很會找借口。你這來給我講道理的興致,恐怕不比來看看我的興致少。得了,亞瑟,咱們雖然算不上什么朋友,好歹也共事多年。大伙兒知根知底的,你現在也不在蘇格蘭場干了,咱們倆就用不著兜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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