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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大勢已去的康羅伊

  拱形回廊盡頭,利物浦伯爵站在半敞的落地窗前,肩頭披著件銀灰色的晚禮斗篷,手中還握著那根不離身的手杖。

  他沒有回頭,只是聽見腳步聲便淡淡開口:“你來得正好,亞瑟爵士。”

  亞瑟停在他身側,微微頷首:“您有事吩咐?”

  利物浦伯爵望著窗外夜色,窗下的花園籠罩在霧氣之中,只剩下輪廓:“今晚,我們總算完成了一項苦差。康羅伊……總算是愿意退一步了。”

  亞瑟淡淡笑道:“我相信他那一步并不情愿。”

  “當然不情愿。”利物浦伯爵終于回頭:“但他別無選擇,他已經沒有第二條路了。只是……”

  他頓了頓,從斗篷內側取出一張折好的信紙遞給亞瑟:“里面的內容你大致能猜的出來:請求內閣斟酌是否任命康羅伊為王室內庫管理人,外加提供一筆體面但不引起非議的養老金。”

  亞瑟對于信紙上寫的內容確實不意外,但他還是接過來掃了一眼。

  只不過,他并不是為了閱讀內容,而是為了確認上面是否有利物浦伯爵的落款。

  果不其然,亞瑟沒有在這封信上找到他的署名。

  但即便是這樣一份沒有署名的請愿信,利物浦伯爵都不愿意貿然交到亞瑟的手里,他更希望讓亞瑟向維多利亞口頭轉述剛剛他與康羅伊的談判結果。

  利物浦伯爵見亞瑟將那封沒有落款的信紙重新迭好,便緩緩開口道:“你看,這并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安排,也不至于讓人感到羞辱,而僅僅是給他留了一個英國式的政治體面。”

  說到這里,利物浦伯爵話鋒一轉,旁敲側擊的問道:“公主殿下最近心情如何?”

  亞瑟將信紙交還給利物浦伯爵:“我已經有一陣子沒能與公主殿下單獨見面了,但是,以我對她的了解,殿下的心情一直取決于環境。而環境是否安穩,往往又取決于她是否被當作一個獨立的人來對待。”

  “說得好。”利物浦伯爵微微一笑:“殿下的獨立已經近在眼前了。現在,只需要她表明態度,哪怕只是間接的、象征性的,也好。”

  亞瑟不愿意在這件事上當明白人,他只是側過頭看著伯爵:“您的意思是?”

  “一個點頭,一句不置可否的話,一個愿意將信封收下的動作。”利物浦伯爵的語氣很輕:“只要殿下愿意表現出這樣的姿態,我便可以告訴內閣:她已經默許此事了。”

  他說到這里故意停頓了一下,假裝漫不經心地補充了一句:“亞瑟爵士,你比我們任何人都更了解她的習性……你覺得,殿下現在有這個意愿嗎?”

  這是試探。

  亞瑟當然聽得出來。

  利物浦伯爵的任務是維持好肯特公爵夫人以及康羅伊與維多利亞之間的平衡,盡最大努力保證雙方不至于落入魚死網破的境地,從而確保英國的王位繼承能夠平穩進行。

  與此同時,利物浦伯爵或多或少也聽說了一些拉姆斯蓋特事件的內情,了解維多利亞執拗的個性。因此,想要勸她退一步的難度,實際上并不比勸康羅伊退一步低。

  他在全世界環顧一圈,現如今能夠做到這一點的,恐怕除了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一世以外,就只剩下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和萊岑夫人了。

  但是,鑒于萊岑夫人與康羅伊水火不容的關系,她實際上壓根不可能接下這個任務。

  至于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這頭嘛……

  二人矛盾的焦點主要集中在去年的拉姆斯蓋特事件,而在拉姆斯蓋特之前,他們倆的關系至少從表面上看,還算說得過去。

  因此,利物浦伯爵想當然的把突破口放在了他的身上。

  正當利物浦伯爵以為亞瑟要開始提條件的時候,豈料他卻眼見著亞瑟輕輕的向后靠了靠,就好像是要與這個話題劃清界限似的。

  “如果您想知道公主殿下的意愿,我建議您親自去問她。”

  利物浦伯爵眨了眨眼,笑容里透露出一股難以捉摸的意味:“我如果能去問,就不必勞煩您了,亞瑟爵士。公主殿下現在對大部分人都不信任,但是,我聽說,殿下對你是從未拒之門外的。有些話,紙上寫出來就成了宣戰檄文。但是,由適當的人在適當的時候,適當地說出來,就可以化解沖突。您是當過外交官的,我想您肯定明白這個道理。”

  制造了“高加索事件”的前外交官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一點兒也不認為這是什么好話,倘若當著他面說這話的是外交大臣帕麥斯頓,那亞瑟多半會把這當做譏諷。

  但是鑒于利物浦伯爵是個保守黨人,亞瑟暫且耐著性子把這當做是他的不慎失言:“您是在打算讓我去勸說公主殿下接受您的意見嗎?”

  “不。”利物浦當即否認,他的回答聽起來極為得體:“我怎么敢讓一位隨時可能登基的君主附和我的意見?那太不禮貌了。”

  他頓了頓,慢慢補上那句真正想說的話:“我只是想知道……您是否有把握,讓殿下放下成見。”

  空氣忽然靜了一瞬。

  亞瑟低下頭,像是在思考,片刻后才開口道:“我沒有把握能讓她放下什么。”

  利物浦伯爵微微皺眉。

  亞瑟緊接著補了一句:“但我或許能安排一場……不那么尖銳的對話機會。在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如果您需要的話,我也可以從旁作陪,至于公主殿下會在那一刻說什么、做什么,那完全取決于她自己。”

  “這已經足夠了。”利物浦的眼神重新亮了起來,他拍了拍手杖的銀首:“亞瑟爵士,請您相信,我不是要為康羅伊謀取什么復職之路。我只是想讓一切,在表面上維持住妥帖與體面。”

  亞瑟意味深長地開口道:“就像這封沒有署名的信。”

  利物浦伯爵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笑著向亞瑟伸出了手:“那就拜托您了。”

  黑色的馬車駛入特拉法加廣場西側的拱門,晨間的倫敦正在逐漸蘇醒,煤氣燈尚未熄滅,街道還籠罩著一層乳白色的薄霧。由于今天的活動安排,國家美術館的正門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在早晨八點半對外開放,石階邊圍起了象征王室活動的臨時圍欄,幾隊蘇格蘭場的皇家騎警正默默的守候在路旁。

  上午九點,肯辛頓宮的馬車如期出現在國家美術館附近的街道上,街道上前來看熱鬧的市民看見車隊出現頓時發出陣陣歡呼雀躍的吶喊,許多紳士都把帽子給扔到了天上去,然而肯辛頓宮的車隊卻沒有按照預訂計劃那樣直接駛入主入口。

  在亞瑟的安排下,車隊以出于安全考慮的名義,提前拐入了靠近畫廊東翼的花園小徑。

  早晨七點就已經抵達特拉法加廣場的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已經提前完成了對于現場蘇格蘭場安保工作的檢查,他此時正候在花園小徑的盡頭。他的身后是一間尚未開放的藝術陳列室,里面的門沒有上鎖,室內空無一人。

  維多利亞今天挑了一身深藍色的晨裝,下車時裙擺輕輕一蕩,晨霧打濕了她的鞋尖。

  她抬眼看見等候在小徑盡頭的亞瑟,眼神里先是一瞬的緊張,隨即明顯放松下來。

  “殿下。”亞瑟收起懷表,順勢迎了上去:“我為您安排了一個短暫的會面時間,地方很安靜,沒有人會打擾您。”

  維多利亞壓低聲音,幾乎像是在向一位知己吐露心聲:“亞瑟爵士,您用不著解釋太多。如果是你安排的,我就放心。”

  萊岑夫人跟在她身后略微清了清嗓子,提醒她注意身份。

  亞瑟順勢俯身行禮道:“我的榮幸,殿下。”

  維多利亞只是略帶倔強地擺了擺手,徑直跟著亞瑟走進那間尚未開放的展廳。

  展廳里很靜,空氣中帶著石灰和清漆的氣味,墻上掛著的許多畫布還被麻布覆蓋著,看起來尚未完工。

  亞瑟為她拉開椅子,維多利亞卻沒有立即坐下,而是小聲對他說道:“我整整一夜都沒睡好。我知道利物浦伯爵一定還會替康羅伊說話,但我真的……真的再也受不了他了。”

  亞瑟聞言輕聲安慰道:“我明白,殿下。您只要記住赫伯特·泰勒爵士的話就行了,如果您真的不愿讓步的話,這個國家沒有人能夠勉強您。”

  維多利亞聽到這里,眼神立刻變得柔和了許多。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心頭重負:“只有你和萊岑,是永遠站在我身邊的。所有人都說要體面,要平衡,可是他們從來沒有一個人真正的站在我的角度說話。”

  她的語氣里帶著少女式的急切和隱隱的不安:“你和萊岑會一直待在我身邊的,對吧?就算他們都逼我,你們也不會丟下我,對嗎?”

  亞瑟笑著微微頷首:“不止是我和萊岑夫人,還有蘇格蘭場,殿下,支持您的人,遠比您想象中還要多。”

  維多利亞聽到這番話,懸著的心終于放回了肚子里。

  原本按照威廉四世的旨意,在她成年之后,她就可以立即搬出肯辛頓宮,并且得到每年一萬鎊的財政補貼。

  但是由于親愛的威廉叔叔突然病情惡化,所以這件事不得不被暫且擱置,愿望的突然落空免不了讓維多利亞感到輾轉反側,以致于她盡可能的想要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維多利亞安心地笑了一下,轉瞬又收斂笑意,挺直腰背,努力用更成熟的口吻開口道:“好。那就請利物浦伯爵進來吧。我想讓他親耳聽見我的立場。”

  亞瑟輕輕推開展廳的側門,領著利物浦伯爵緩步走入。

  伯爵先是恭敬地向維多利亞鞠了一躬:“殿下,感謝您愿意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接見我。”

  維多利亞并沒有立即示意他坐下,而是先低頭展開手中的一迭信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筆記,字體清秀,顯然是出自萊岑的抄錄:“我昨晚想了很久,也寫下了一些要點,今天必須當面說清楚。”

  利物浦微微頷首,耐心的聆聽著。

  “首先……”維多利亞逐條開口,聲音有些急促,卻力求條理分明:“我不會任命私人秘書。我不愿讓任何人以這個名義,代替我處理政務或者左右我的個人判斷。其次,我愿意把日常事務中的權力,委托給首相墨爾本勛爵來行使。我知道他有經驗,也有責任感。相比其他人,他是我最信任的輔佐者。”

  維多利亞稍作停頓,語氣也瞬間轉冷:“但是,繼續與約翰·康羅伊爵士共事,這絕無可能。”

  這句幾乎是脫口而出,帶著強烈的情緒與不滿。

  利物浦伯爵眉心輕輕一動,卻沒有立刻插話,他想要聽完緣由。

  “閣下。”維多利亞繼續說著,話語中夾雜著難以掩飾的激動:“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約翰爵士這些年來對我做過多少怠慢和無禮之舉。那不是偶然的粗魯,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輕視與壓迫。更何況……除了這些,關于他,我還知道一些別的事情。這些事情,使得我絕不可能讓他留在身邊,擔任任何機要職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王室的內庫管理人。”

  利物浦聽到這里,終于開口,他小心翼翼地詢問道:“殿下,您所說的……能否讓我知道的更多?如果要讓內閣和樞密院信服,您必須提供足夠有說服力的理由。”

  維多利亞聽到這話,頓時一陣臉紅。

  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與利物浦伯爵解釋這些年所發生的事情,拉姆斯蓋特事件倒是可以擺到明面上,但是……

  她親眼看見的,康羅伊與她的母親肯特公爵夫人的那些過分親昵的舉動,那些事情……

  無論是從身為女兒的立場上,還是基于王室體面考慮,她都無法在外人面前啟齒。

  “不能。我不會告訴您。我不需要任何旁證,也不需要別人替我作證。因為這些事情,是我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不是別人告訴我,不是流言,不是傳話。而是我親自知道的,這些事情,足以讓我喪失一切對于約翰·康羅伊爵士的信任。”

  維多利亞把手里的那封信遞了過去。那是萊岑親手謄寫的,上面簡潔明了地表達了她的立場:拒絕一切有關康羅伊的安排,不愿許下任何承諾。

  利物浦接過那封信,展開一角,看了一眼,隨即又合上。

  上面有明確的落款,但沒有任何承諾,剩下的全是赤裸裸的拒絕。

  利物浦伯爵低下眼睛,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嘆息。

  他輕輕用手杖敲了一下地面:“殿下,難道真的連一點轉圜的余地都沒有嗎?”

  維多利亞聽到利物浦伯爵居然還在幫著康羅伊說話,一時忍不住帶了點哭腔:“閣下,所有的事情,上面都寫的很清楚了,請您睜開眼睛看看吧,看看這些年他們給我造成的艱難處境吧。請您原諒,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任何為康羅伊辯解的立場。”

  利物浦伯爵看到王儲居然差點哭出聲,這才意識到事情貌似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

  他久久沒有說話,只是瞥了一眼維多利亞身邊的亞瑟,確認了亞瑟也沒有半點為康羅伊說話的意思后,他只能俯身,深深的行了一禮道:“殿下,雖然我不知道您具體經歷了什么,但我保證:我會如實轉達您的意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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