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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王室的老媽子黑斯廷斯

  女王陛下有著強烈的野獸精神,帶著孩子似的興趣和好奇踏上了她的新崗位。沒有人比墨爾本更善于迎合她。他以無限的體諒和尊重對待她,顧及她的品位和意愿,用自己誠懇、自然的舉止讓她感到放松,同時還憑借風趣、離奇、諷刺的思維跳躍和在所有話題上的博學多識逗她開心。

  ——《格雷維爾回憶錄》查爾斯·格雷維爾(1821年1859年任英國樞密院書記官)

  亞瑟行禮過后,女王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他落座。

  陽光透過整扇的玻璃窗照進來,把她的薰衣草色禮裙映得幾乎發亮。

  她轉過頭去看花園里的玫瑰,神情里帶著一種幾近孩子般的興奮。

  “亞瑟爵士,”她開口時帶著控制不住的雀躍:“您知道嗎?雖然我搬到白金漢宮已經半個月了,但我還是不敢相信我真的住進來了。”

  她的眼睛里閃著光:“這里比我想象的還要好。這里的光線、空間、鏡子、舞廳的吊燈……一切都讓人覺得心情明亮。等到17號我出席完議會的閉幕式以后,我還要去溫莎避暑,我要一整個夏天都待在那兒。這些天,我聽到每個人都說,我在登上王位后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但我覺得自己看起來很棒,感覺也很不錯,過著快樂的生活,這正是我喜歡的生活。”

  亞瑟微微一笑,順勢敲了敲手杖:“我剛才進來的時候已經看到了,女仆們忙著擦洗地板,工匠們在鋪設地毯,大伙兒都像螞蟻一樣忙得團團轉,等到白金漢宮的翻修工作全面完工后,您會更喜歡這兒的。”

  維多利亞聞言笑出聲來,語氣里卻帶了幾分驕傲:“我下了命令,要他們七月十三號之前完工。是的,他們忙得像螞蟻一樣,或許我的要求確實有些苛刻,但我必須立刻搬進來,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搬進來。這里才是我的家,而不是肯辛頓宮。”

  她頓了頓,側過頭望著亞瑟,有些不好意思道:“您一定覺得我太挑剔了吧?我之前聽萊岑說,美國公使夫人好像私下抱怨過我,她說的好像是,女王年紀輕輕,要求卻真不少。”

  亞瑟哈哈一笑,搖了搖頭道:“我倒覺得,如果您的伯父喬治四世在世,聽到這話只會笑而不語。他當年花在裝修上的錢,可比您要多得多。如果說挑剔,陛下還差得遠。”

  維多利亞聞言笑意更盛了:“但我不會像他那樣在室內設計上耗費心力。我不關心花哨的擺設,只要明亮、寬敞、舒適就夠了。”

  “陛下。”亞瑟抬頭打量了一眼窗外的花園:“白金漢宮的地理位置極佳,粉刷一新,確實也是新氣象。但我勸您也別把這里想的太干凈。倫敦的空氣、煤灰,還有外面那些尚未完工的工廠煙囪,這一切遲早會讓您嫌棄的。”

  維多利亞聽了卻不以為意,她抬起下巴,眼神里帶著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或許吧,但至少現在,我感到快樂。每個人都在說,我登基后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但我看起來很棒,感覺也很好,這是我喜歡的生活。等到這里全面完工以后,我要舉辦一場慶祝完工的盛大音樂會……”

  說到這里,維多利亞不免看向亞瑟,她一直很想聽亞瑟演奏他的那首成名曲,雖然先前她聽過《鐘》的唱片,但卻從未見到亞瑟線下演奏過,眼下有了機會自然忍不住向她的老師發出邀請:“您愿意參與這場演出嗎?”

  亞瑟聞言自然難免忐忑,但他面上還是溫和的笑著:“如果是獨奏的話,以我現在的水平,恐怕支撐不了整場演出。”

  “不,不是獨奏,您只需要彈一首曲子就行了。”維多利亞眼睛放光道:“我還邀請了許多鋼琴家,西吉斯蒙德·塔爾貝格先生已經接受了邀請,維也納的約翰·施特勞斯先生也答應為我的舞會創作舞曲了。”

  說到這里,維多利亞立馬轉身將那份剛剛從維也納寄到的樂譜遞給了亞瑟:“您看看,就是這一首,《向大不列顛女王維多利亞致敬》。”

  亞瑟接過那份樂譜,封皮上工整的德文標題在陽光下閃著烏黑的光澤。

  他其實聽過這首曲子,但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現如今這首曲子的初稿居然以這樣的方式來到他的手上,這確實讓他感覺微妙。

  不過讓他感覺更微妙的,還是他有可能要與西吉斯蒙德·塔爾貝格這樣被倫敦人譽為世界上最偉大鋼琴家的人同臺演出。

  西吉斯蒙德·塔爾貝格是倫敦愛樂協會聯合總監伊格納茲·莫謝萊斯的得意門生,在他去年于巴黎舉辦的個人演奏會上,他曾經創下過單場音樂會一萬法郎的門票收入世界紀錄。

  柏遼茲在聽完了塔爾貝格的演奏后,甚至直接在《吟游詩人報》的專欄上熱情洋溢的贊美說:莫謝萊斯、卡爾克布雷納、肖邦、李斯特和赫爾茨對我來說始終是偉大的藝術家,但塔爾貝格開創了一種全新的藝術,其獨創性在我前所未見。他不僅是舉世無雙的鋼琴大師,更是一位卓越非凡的作曲家。

  只不過,雖然大部分人都很欣賞塔爾貝格,但肖邦和李斯特卻對塔爾貝格的演出持有不同態度。

  肖邦曾經在寫給亞瑟的信中直言:“他彈得出色,卻不是我欣賞的類型。他比我年輕,更受女士們的青睞,但是他將《啞女》改編成了大雜燴,用踏板而非手腕控制強弱音,這一點我不是很喜歡。不過,他彈十度音程就像我彈八度一樣輕松,并且這還是佩著鉆石袖扣的情況下做出的,這足以說明他的天賦。總而言之,這是一位和你一樣的技巧派天才,我想我現在恐怕能理解當初你在倫敦愛樂協會第三樂團的時候,塔爾貝格為什么是你的替補鋼琴手了。”

  如果說肖邦對塔爾貝格僅僅是因為音樂理念不同,所以不怎么來往的話,那李斯特不怎么喜歡塔爾貝格則是因為感受到了來自他的威脅。

  當然了,對于這樣的不公不義之事,偉大的德意志自由主義詩人海因里希·海涅先生肯定是看不過眼的。

  海涅在李斯特文章發表后的第二天,便立馬撰文猛烈批評李斯特小肚雞腸、沒有容人的雅量,并大力稱贊塔爾貝格是繼亞瑟·黑斯廷斯之后,近些年倫敦出產的最偉大鋼琴家。

  ——李斯特先生,這位鋼琴上的拿破侖,竟公然在昨日的《音樂評論報》上大發議論,對塔爾貝格冷嘲熱諷。他好像忘記了自己也曾經依靠過度華麗的樂章與飄飛的長發俘獲巴黎淑女們的掌聲,可現如今他卻在這位年輕的對手身上挑剔所謂“藝術價值”。這就好像一只孔雀在抱怨另一只孔雀羽毛顏色太鮮艷了。

  ——巴黎樂壇素來喜好制造王冠與王座。昨天他們叫李斯特“鋼琴之王”,今天他們稱塔爾貝格“世界第一鋼琴家”。至于明天呢?或許他們會把王冠同時戴在兩人頭上,讓他們像莎士比亞戲劇里那對爭奪王位的兄弟一樣互相撕扯。但至少在音樂本身的尊嚴上,塔爾貝格比李斯特顯得更純凈,他不需要在樂譜邊緣寫下火山爆發與雷霆轟鳴的注腳,他只需讓旋律自己說話。

  ——李斯特的文章,讓我看見的不是什么高貴的批評,而是一位受驚的將軍在敵軍號角聲里倉促下達的命令。他害怕了。是的,李斯特害怕塔爾貝格的從容,因為從容才是真正的力量。

  ——至于女士們,她們依舊會在兩人之間徘徊。她們贊嘆李斯特的狂風驟雨,卻在塔爾貝格的溫潤指尖里找到心靈的安寧。巴黎是這樣一座城市,它愛好激情的火焰,卻更需要壁爐的暖意。而塔爾貝格,正是那爐火。

  這篇文章海涅也曾經給亞瑟發過,只不過亞瑟從頭看到尾,也沒看出海涅究竟有多喜歡塔爾貝格,但他有多討厭李斯特,亞瑟倒是看的清清楚楚。

  亞瑟把那篇海涅的文章從記憶里緩緩拂去,目光重新落在維多利亞手里的樂譜和她閃閃發亮的眼睛上。

  如果維多利亞的音樂會請的是別人,亞瑟上去也就上去了,可塔爾貝格原本是他在倫敦愛樂協會時的替補,如果在演出時讓其他人發現他這個前主力的實力還不如替補,那可就太獻丑了。

  他現在雖然不需要依靠音樂謀生,但他還是希望能夠保留鋼琴家的名頭,太砸招牌的事情,他怎么能干呢?

  “陛下,能夠接受您的邀請,對任何一位鋼琴家來說都是至高無上的榮譽。但我必須坦白,我的手指早就生疏了,相較于彈鋼琴,現在還是簽署文件更順手。如果要像塔爾貝格那樣用琴聲征服全場,我恐怕辦不到。”

  維多利亞怔了一下,眼神里浮現出一絲驚訝,她還以為亞瑟肯定會滿口答應呢,因為自從登基以來,她幾乎沒有從任何人的口中聽到與拒絕相關的言語。

  “可我并不需要您與他們比肩,亞瑟爵士。我只是希望,您能在眾人面前聽到您的那一首《鐘》,能聽到您的左手八度連打,僅僅如此,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亞瑟微微垂下眼簾,仿佛在認真斟酌維多利亞的請求,然而坐在窗臺上的阿加雷斯早就看穿了,在這小子平靜的外表下,滿滿的全是憂慮。

  在這個年代,鋼琴家們之間最常見,也是最殘酷的娛樂,便是比琴較藝。

  巴黎的沙龍、倫敦的會客廳、維也納的音樂廳,很多地方都上演過類似的場面。

  1781年,“鋼琴之父”克萊門蒂與莫扎特在維也納的那場著名較量,還有十幾年后,胡梅爾與車爾尼那場奠定了其在歐洲音樂界地位的巔峰對決。

  1830年,愛爾蘭鋼琴家、夜曲創始人約翰·菲爾德在巴黎受到李斯特的挑戰。

  前兩年,“社交沙龍的寵兒”海因里希·赫爾茨在沙龍舞會上對肖邦的突然發難。

  雖然以亞瑟對塔爾貝格的了解,這個當年跟在莫謝萊斯身后潛心學琴的年輕人是個非常懂禮貌的溫和青年,但那畢竟是在他沒出名以前。

  倘若塔爾貝格在音樂會上給他來一個突然襲擊,那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總不能茶杯一摔,從左右立馬殺出三百蘇格蘭場刀斧手吧?

  嗯……

  這太不體面了!

  亞瑟手指輕輕摩挲著樂譜的封皮,像是要從五線譜里摸索出一條退路。

  “陛下,其實我有一個折衷的想法。”

  失望的維多利亞,目光隨即亮了起來:“什么想法?”

  “既然這是您登基之后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音樂會,那便不必局限于倫敦與維也納之間的交流。”亞瑟輕輕一笑,指節在銀鷹手杖上敲了兩下:“如果您允許,我愿意親自走一趟歐陸,把我的幾位老朋友請來。譬如,肖邦、門德爾松、舒曼等等,當然了,也不排除李斯特先生接受邀請的可能性。”

  維多利亞聽到這幾個名字,呼吸在這一瞬間不由加快了。

  她睜大了眼睛,幸福的簡直快要暈過去了:“李斯特與肖邦,還有門德爾松……您是說真的?他們會愿意來嗎?”

  “陛下。”亞瑟沒有把話說的太滿,因為上述這些人里,除了肖邦以外,他確實沒有十足的把握:“在沒有和他們面談以前,我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勸得動,但只要您給足時間,死磨硬泡的話,應該會有人會松口。”

  維多利亞兩手緊緊攥著膝頭的裙褶:“那就這么定了!亞瑟爵士,您一定要去,哪怕只請來其中一位也行。”

  她說到這里,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不過,您要等到十九號閱兵之后再動身。我已經讓墨爾本子爵安排好了,在溫莎公園的檢閱臺上,有一個位置是專門為您留的。就在最顯眼的前排,緊挨著大臣們的位置。”

  亞瑟原本還端著樂譜,聽到這話,不由得皺了皺眉。

  他倒不是不想要坐在那兒,而是他感覺自己最近貌似太顯眼了。在政壇上,除非你實力過硬,否則最好不要成天招搖過市。在這方面最典型的就是墨爾本子爵,作為首相,他只不過是在最近與女王走的近了些,倫敦四處便流言四起,如果同等的輿論潑在亞瑟身上,他可不覺得自己這個警察專員委員會的秘書長能夠承受得起。

  “陛下,這……如果我缺席,去歐陸提前打點,或許還能多些把握。閱兵的事……能否由別人代為出席?”

  “不行。”維多利亞的回答幾乎是脫口而出:“您必須在場,這是對您的認可和褒揚,之前您拒絕接受從男爵冊封的時候,就已經夠委屈了。”

  亞瑟抿了抿唇,半是嘆息半是探問道:“那……肯特公爵夫人,到時候也會在檢閱臺上嗎?”

  這一句問話,就像忽然在陽光底下投下了一道陰影。

  維多利亞原本雀躍的神色一瞬間僵住,笑意也褪得干干凈凈。

  “自然,她會在場,媽媽有她的位置,在您的后面。”

  維多利亞這話一出口,亞瑟背后的汗毛都立起來了。

  要不是他不知道是誰排的座次,他甚至都想伸手把那人掐死。

  把肯特公爵夫人排在他的座位后面,這不是故意整他嗎?

  怎么不把肯特公爵夫人的座位排在墨爾本子爵的后面?

  這樣一來,那個德意志寡婦就可以遷怒于首相了,所有報紙的關注點肯定也不會集中到他這一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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