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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桃色緋聞

  卡爾頓俱樂部的門在他身后緩緩合上,把一室的喧嘩、酒氣和政治人物們的聲音隔絕在厚重的木板之后。

  門外的夜風撲面而來,帶著淡淡的霧氣與馬糞味。

  亞瑟緩緩走到街角的一根鑄鐵煤氣燈柱邊,摘下手套,從衣服內兜摸出雪茄盒。

  火柴亮起時,微弱的火光映在他眉骨下方,呼出的白煙在霧里纏繞,燈火透過煙霧打出昏黃的光圈,把他的側影拉得很長,斜斜地映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

  他正出神地望著街對面那幾輛靜候的馬車,就在這時,一只手毫無預兆地拍上了他的肩膀。

  亞瑟扭頭看了一眼,只見一個帶著夸張笑意的面孔在霧氣里浮現出來。

  那人身著剪裁考究的外套,白色領巾打得一絲不茍,是本杰明·迪斯雷利先生。

  “你怎么跑到卡爾頓府來了?”迪斯雷利熟稔的從亞瑟遞過來的雪茄盒中取出一支,放在鼻子下面輕輕嗅了嗅:“難不成你終于幡然醒悟,知道下院才是政治人物的最高歸宿了?”

  亞瑟瞇著眼睛,將雪茄輕輕磕了磕,煙灰掉落在靴子旁的水洼邊緣:“本杰明,聽你這口氣,倒不像是來找安慰的。所以說,你這次的選戰……難道已經穩了?”

  迪斯雷利吹了聲口哨,他點上雪茄,煙火照亮了他輕快的面頰:“‘穩’這個詞,在政壇里,大概跟美德一樣稀罕。我不過是從支持者那里聽到了一些讓人心情愉快的風聲,比如競選對手的情婦在小報上講了些不該講的事情,再比如鎮上的牧師昨晚在布道時公開引用了我三年前的演講稿,亞瑟,這次可是連上帝都站在我這頭兒。”

  亞瑟輕笑一聲,靠著燈柱換了個姿勢:“看來等到明年議會開幕的時候,我依然可以看見你這家伙穿著紅馬甲綠褲衩在下院引領時尚風向?”

  “神學、時尚、政論、債務、詩意,哪個政客不是靠這些混口飯吃的?”迪斯雷利聳了聳肩膀:“但你呢,我親愛的亞瑟,我聽說你剛剛去找了皮爾,這時候怎么反倒跑出來獨自抽悶煙了?難不成是在‘雙面人’那里碰壁了?”

  “雙面人?”亞瑟饒有興致的打量著迪斯雷利:“我記得兩年前,皮爾任命你為外交部政務次官的時候,你可是恨不得跪下來給他擦靴子,怎么兩年過去,你現在的口氣聽起來就和要去投了輝格黨似的。”

  迪斯雷利抿著雪茄,瞇起眼睛打量著街角的那盞煤氣燈:“跪倒擦靴子?亞瑟,那你也太小瞧我了。我那時候要是真肯跪下,恐怕還輪不到皮爾賞我個次官頭銜。至于我現在這口氣嘛……政治這東西,你做久了就會明白,不是每個信仰都值得你為它殉道的。”

  亞瑟看見這小子賣力裝清高的模樣,只是覺得好笑,他打趣道:“說到底,不就是皮爾拒絕了你更換選區的要求嗎?本杰明,咱們雖然是朋友,但是即便站在朋友的立場上,我同樣覺得把選區從陶爾哈姆萊茨換去牛津大學這個要求有些過分了。”

  “喔,牛津大學?”迪斯雷利的鷹鉤鼻在霧氣里一哆嗦:“是啊,我確實動過那個念頭。去競選那座全國最愛修辭、最不愛修辭家的大學議席。結果呢?皮爾看著我,就好像我說我要娶他女兒似的。”

  還沒等亞瑟開口,已經進入狀態的迪斯雷利便滔滔不絕地抱怨起了他的遭遇:“我進門的時候,皮爾還笑著和我寒暄,說我近來的文章寫得更沉穩了。但我一提牛津大學,他的笑容立刻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整張臉一整個塌了下來。我還以為他至少會裝模作樣的跟我推脫一下,說些像是什么艱難的抉擇、必要的犧牲、無奈的舉措之類的話。畢竟我也知道,牛津的那兩個議席,從來都不是給我這種人準備的。我提牛津也只不過是想讓他給我換個體面點的選區,比如哈羅或者伊靈什么的……結果,結果!結果皮爾只說了一句話,你知道他說了什么嗎?”

  亞瑟冷不丁的開口道:“我們在牛津已經有格萊斯頓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迪斯雷利幾乎蹦了起來。

  “因為除了那個砍柴的以外,應該沒有其他人能把你氣成這樣了。”

  迪斯雷利嘴角一抽,他深吸一口氣,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平復心情:“亞瑟,說真的,如果你加入保守黨,我一定全力支持你參選牛津大學的議席,帶著我那幫青年英格蘭的小兄弟們一起!”

  亞瑟擺了擺手道:“得了吧,本杰明,我做不來這個。牛津大學的議員得是那種可以鑲在講壇上、能背會《使徒信經》還能忍受牧師布道超過半小時的那種人。那幫牛津的校友們要的是主教的傳聲器,披著晚禮服的國教講義,以及一副既不沾煙酒也不沾人情的好人面孔。你覺得我和這些沾邊嗎?”

  迪斯雷利聽罷這番話,忍不住跟著諷刺道:“你這么一說,我忽然覺得格萊斯頓那張臉,其實就是一部會走路的《詹姆斯一世欽定版圣經》。只不過這版本印得太密,連個標點都不帶喘氣的。”

  “你倒是對格萊斯頓觀察入微,不過……本杰明,你也別光顧著研究他,你自己這邊呢?賽克斯夫人的事情,你沒有受到牽連吧?”

  亞瑟的話就像是水灑進了火爐,迪斯雷利手里的雪茄差點沒掉在地上。

  他眨了眨眼,臉上的笑容忽然變得微妙了起來,一半是尷尬,一半是老朋友面前那種早已無須偽裝的認命:“亞瑟,我以為我們今天討論的是國家前途和牛津大學選民的精神健康問題。”

  亞瑟掏出懷表看了一眼:“政壇上的火藥味固然夠嗆,但如果你連屋里的香水味都沒散干凈,那些中產階級選民們還怎么能放心把票投給你?”

  迪斯雷利咳嗽了一聲:“其實……我和賽克斯夫人,在那次從拉姆斯蓋特度假歸來后,就很少聯系了……”

  亞瑟又點了一根:“這點我當然知道,要不然弗朗西斯·賽克斯爵士抓奸的對象就不是那個英俊的愛爾蘭畫家丹尼爾·麥克利斯,而是你了。”

  “抓奸?”迪斯雷利愣了半晌:“你是說,亨麗埃塔和麥克利斯被賽克斯爵士給……”

  “沒錯,直接在床上抓住了。”亞瑟頭一回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和迪斯雷利一樣震驚:“我聽《紀事晨報》那邊的人說,弗朗西斯·賽克斯爵士在他們那里買了整整一個版面,要詳細公開他的妻子出軌通奸的種種事實,并且還公開宣稱他不會再替妻子償還她欠下的任何債務,并且還打算向賽克斯夫人追討曾經借給她的2000鎊。”

  迪斯雷利臉上的笑容倏然凝固,仿佛煙霧中突然飄來了一張法院傳票。

  “你是說……”他的嗓子有點啞:“他們已經開始走法律程序了?公開起訴?”

  亞瑟點了點頭,神情不帶什么夸張的成分,然而這則消息卻因為他的過于平靜更顯得真實致命:“據說是準備提起私通罪訴訟,弗朗西斯·賽克斯爵士已經委托了律師,讓《紀事晨報》和《觀察家報》都保留了專欄版位。如果他們的編輯沒騙我的話,那賽克斯爵士的原話應該是:本人不會再為亨麗埃塔·賽克斯女士的一張賬單、一個香水瓶、甚至是一封郵差遞來的舊情書郵費埋單。”

  迪斯雷利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像是在倫敦塔下中了一槍似的。

  他剛才那副譏誚格萊斯頓的神氣蕩然無存,只剩下了一副“我要完蛋了”的表情。

  “見鬼……”他低聲咕噥道:“我那兩千鎊已經花完了……”

  亞瑟揣著明白裝糊涂的緩緩轉頭道:“你剛剛說什么?”

  “我說……”迪斯雷利猛地回過神,立刻換上了一個慘淡卻勉強自持的笑容:“我說那個畫家麥克利斯果然是個禍害,愛爾蘭人都這樣,就像約翰·康羅伊。”

  “是嗎?”亞瑟輕描淡寫道:“上帝保佑,萬幸賽克斯爵士想要向妻子追討的2000鎊借款和你沒關系。”

  迪斯雷利沒接這句,他只是僵在原地,煙霧在他面前打著旋,仿佛上帝都在等待他下一句話是承認、否認,還是干脆撒個花哨的謊。

  他終于動了動嘴唇,聲音輕得幾乎被夜風吹散:“亞瑟……那是我人生中最缺錢的冬天。”

  亞瑟輕輕嗯了一聲,聲音沒有起伏,也沒有下判斷。

  他只是在聽,像個耐心的法官坐在漆黑的審判席上,等待被告人自己開口。

  “我是說……”迪斯雷利往前走了一步,聲音里那點僅存的傲氣也卑微進了話縫里:“那時候正是選戰最吃緊的時候,我白天要寫稿,晚上還得穿著燕尾服出現在三個不同的沙龍,一邊陪笑一邊勸酒,每天還得抽出時間去跟銀行家、工廠主們套近乎,聊修辭,聊亞伯拉罕,聊香檳的年份。你知道的,我的出版工作從來沒出過問題,《英國佬》的發行賬目比財政部還清楚,但……”

  迪斯雷利抱著腦袋,看起來萬般懊悔:“但是政治這一行……才是這世上最燒錢的生意。我得花大價錢請舞女、請樂隊、辦宴會,要宴請教區牧師、宴請來倫敦避暑的鄉紳、鄉紳的夫人,甚至是她們的狗,給她們買座位、包馬車、租劇院包廂……光是為了讓陶爾哈姆萊茨選區的幾位大戶選民的夫人們能在荷蘭公園賞場花,就花掉了我一本書的稿費。”

  亞瑟倒是沒感到特別吃驚,但他確實還有個問題:“可你不是在皮爾內閣里做了外交部的政務次官嗎?那個職位的收入,我記得一年有1500鎊吧?”

  “1500鎊聽起來確實不算少。”迪斯雷利嘆了口氣:“但那是建立在你真能把一年做滿的基礎上。皮爾的內閣維持了多久?四個月零十六天!準確地說,是從十二月二十一號被威廉陛下召組,到來年四月八號在下院鞠了一躬,然后就灰溜溜地辭職回家了。”

  亞瑟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我倒是把這件事給忘了。”

  “那次內閣經歷還不如我那本《維維安·格雷》的重印周期。”迪斯雷利攤了攤手:“我還沒來得及熟悉外交部的辦公室布局,就被撤了職。我本想借那個位置拉近些與體面人之間的距離,結果呢……我甚至連那張鑲金的名片都沒派出去幾張。”

  “所以你就收了賽克斯夫人的那筆錢?”

  “我不是收,我是……我原本是打算還的。”迪斯雷利梗著脖子:“她說那筆錢是私人饋贈,她甚至笑著說,如果我到時候真的成了內閣大臣,她就把它當成一筆政治投資。”

  亞瑟低頭看了眼冒火星的雪茄頭:“那你有寫欠條嗎?”

  “我……”迪斯雷利張了張嘴,結巴了:“她說……她說用不著,我們之間從不計較這些。”

  “嗯……倒是個好姑娘……”亞瑟聞言差點氣笑了:“至少對你來說是這樣。”

  迪斯雷利心虛的點了點頭:“那當然,雖然我和她的緣分盡了,但至少在我們交往期間,那段感情確實是很真摯的。不過……”

  不過話還沒說完,迪斯雷利就焦躁的踱起了步子:“如果他真的打算起訴,不只是我……還有亨麗埃塔,還有那該死的麥克利斯,我們三個都會被丟進艦隊街的報紙屠宰場……那二千鎊一旦被追查出來,那些小報一定會咬著我不放,說我收了一個有夫之婦的‘感情獻金’!他們會說我就是個男娼!說我從一個上層名媛身上壓榨出了選戰費用!該死,這偏偏是艦隊街那些三流報紙最喜歡的一類報道……就算掏錢和解,他們也未必會放過我的……我的政治生涯會完了的……下院的椅子也完了,我在陶爾哈姆萊茨的那些選戰對手會到處貼我的大字報!按照皮爾的性格,說不準會把我開除出黨……格萊斯頓那樵夫也會在晨禱之后給我寫悼詞的……”

  “行了。”亞瑟打斷他:“別嚎了。本杰明,你不是個律師嗎?雖然你沒執過業,但還不至于現在就慌了神吧?”

  “說的也是。”迪斯雷利挺直了腰桿,狐假虎威道:“亞瑟,先借我兩千鎊,我現在就給你打欠條。”

  “錢的事情倒是不著急,女王陛下剛給我發了三千鎊的年金,現在別說兩千鎊,就算是三千鎊我也可以全部借給你。”亞瑟把雪茄扔進了小水洼,慢條斯理的拍了拍手上的煙灰:“但問題是,你打算怎么解釋,賽克斯夫人那兩千鎊,是如何落到你手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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