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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太后,我黑斯廷斯是站在您這邊的啊

  對于亞瑟來說,1837年7月是維多利亞繼位后少有的閑暇日子。

  那位在繼位前默默無聞的維多利亞公主身邊現如今環繞著無數想要獻殷勤的臣子,如果不是維多利亞經常時不時的在白金漢宮召見他,與這位曾經的修辭學教師興奮的談論繼位后的各種趣聞,亞瑟簡直都擠不進宮廷生活的內部圈子。

  墨爾本子爵、康寧漢姆侯爵、薩瑟蘭公爵夫人等等,一眾在英國聲名顯赫的貴族和貴族夫人們簡直把白金漢宮圍的水泄不通,所有人都在爭先恐后的向這位新繼位的女王宣誓忠誠。

  但亞瑟不必這么做,因為在女王的心目中,他早就成了忠誠的代名詞了。

  可這并不妨礙維多利亞對亞瑟近來的行徑表達些微的不滿意,因為她覺得亞瑟明明可以來的更勤快一些,畢竟她都已經賜予亞瑟宮廷通行權了,但至少現在看上去,這位小老師不是很喜歡行使他手頭的這項權力。

  不過這倒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因為現在還有墨爾本子爵填補空缺,她可以隨心所欲的對這位年初不幸喪子的首相發脾氣,而孑然一身的墨爾本子爵看起來也非常樂意留在女王身邊,以致于毒舌的樞密院書記官格雷維爾先生私下里都不得不懷疑墨爾本子爵對維多利亞的強烈喜愛是不是源于他把女王當成自己亡故兒子的替代品了。

  他與女王討論的話題非常廣泛,其中既有飲食、清掃煙囪、牙齒之類的小事,也有文學上的,譬如那些在不列顛流傳甚廣的《英國佬》作品,當然,必不可少的,還有維多利亞的家庭關系,涉及她那些的邪惡伯父們、她的父母,當實在不知道聊什么的時候,他們還會談談歷史、哲學以及禮儀。

  總而言之,他們倆總是有很多話聊。

  但是,在墨爾本子爵“老來得子”的同時,許多人都忘記了,還有一個人正在經歷“喪子”的悲痛,那就是肯特公爵夫人。

  維多利亞剛登上王位就立刻宣布,不會提升母親的地位,也不會考慮讓康羅伊擔任私人秘書或者王室內庫管理人。他們都知道,自己未來對女王的影響力將微乎其微,甚至蕩然無存。

  身處王庭的許多人對此也一目了然。盡管公爵夫人曾經乞求維多利亞不要將他們之間的摩擦告訴墨爾本,但首相如今已經對此了如指掌,并且沒有采取任何努力來彌合雙方的分歧。

  肯特公爵夫人仍然繼續為恢復康羅伊的職務而不斷努力,但始終徒勞無功,康羅伊被禁止參加任何有女王出席的場合。

  而在經歷了長時間的碰壁后,肯特公爵夫人再也沒有辦法像從前那樣硬氣了,她對女兒說話的態度也軟化了不少。

  “至少原諒他,不要給他和他的家庭貼上標簽然后拒之千里之外。作為女王,你應該把那些讓作為公主的你不開心的事情都忘掉。請記住,我對約翰爵士有著極大的敬意,無法忘記他為我和你所做的一切,盡管他很不幸地觸怒了你。”

  看看,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亞瑟甚至無法相信上面這段話是出自肯特公爵夫人之口。

  她看起來有些傷心、郁郁寡歡,由于居住在白金漢宮內,再也沒辦法與康羅伊實時見面,所以她只能向閨蜜利文夫人吐露自己的心聲,現如今她對于自己的無足輕重感到傷心不已。

  而母女之間的嚴重不和,怎么可能逃得過倫敦三流小報的眼睛,這段正發生在白金漢宮里的奇聞異事,如今已經成了全倫敦的談資,不過旁觀者基本上對于事情的起因一無所知,只能像是無頭蒼蠅般的胡亂猜測。

  至于那些熱衷于捕風捉影、向來聽風就是雨的艦隊街記者們,他們才不管這對母女之間究竟經歷了多少心理風暴、或者家庭創傷,他們只關心能不能在下一個專欄上寫出足夠吸睛的標題,最好還得帶點香艷,帶點愚蠢,帶點貴族式的神經質。

  某份從未上過印花稅的、主要面向工薪階層的小報,首先曝出了一篇短文。

  標題上堂而皇之地寫著《女王陛下是否被約翰·康羅伊爵士誤導?》,上面的內容支支吾吾,邏輯混亂,但大致意思卻不難理解。

  康羅伊不過是一位忠誠的愛爾蘭紳士,而新登基的女王也許是被某些“新派政治顧問”所蠱惑,才忽然把這位舊友拒之門外。

  文章中甚至不無暗示地提出:“最近頻繁出入白金漢宮的某位先生,其影響力或許已經超出了女王陛下的想象。”

  雖然這不過是街頭小報的老把戲,但這套老把戲很快就引來了其他小報的紛紛仿效。

  《光明世界報》則更進一步,干脆以《肯特夫人與女王殿下是否與某位貴族發生口角》為題,模模糊糊地點出了一位“早年家庭不幸、還陷入過婚外情官司”的紳士頻繁出入白金漢宮走廊,常伴女王左右,引發肯特公爵夫人的不悅,從而進一步導致母女不和。

  《伊莎貝拉晚報》更是索性虛構了一出戲劇,聲稱有匿名仆人聽見肯特公爵夫人深夜在窗前痛哭,念叨著“他是個好人,他曾經救過我們”,甚至還編排出女王的口吻斥責:“XXX比他更好!”

  如此煽情橋段,倒是與干草市場皇家劇院門前即將上映的戲劇《新娘》海報一并引起了不少中等階層太太們的議論,甚至連馬車夫們和工人們都開始在車站酒館里對宮廷家事評頭論足起來了。

  而面對這些針對女王陛下本人的詆毀,警務專員委員會秘書長亞瑟·黑斯廷斯爵士自然“盛怒無比”,他于昨天下午,溫莎城堡閱兵式召開前,于蘇格蘭場召開了倫敦高級別警務人員臨時會議,并在會上嚴厲申斥了皇家大倫敦警察廳廳長查爾斯·羅萬爵士和副廳長理查德·梅恩爵士。

  據警務情報局局長查爾斯·菲爾德警司透露,亞瑟爵士在會場上大發雷霆,蘇格蘭場警司以上級別警官無一例外全部吃了掛落。因為政府雖然無權審查報紙出版業務,但在亞瑟爵士看來,無權審查并不妨礙蘇格蘭場行使事后懲罰權力。

  畢竟當年亞瑟爵士主政蘇格蘭場期間,他們就曾經多次以《誹謗法》、煽動罪和未上印花稅等手段,配合內務部突襲過印刷廠、查封過印刷機、逮捕過他們的編輯。

  由于亞瑟爵士對于蘇格蘭場的怠政行為極為不滿,他當場要求蘇格蘭場全面整改相關工作事宜,并要求負責人湯姆·弗蘭德斯警督于三日之內向他做出書面檢查。

  當然了,要湯姆三日之內做出書面檢查確實有些難為他了,畢竟這家伙在來到蘇格蘭場任職之前就是個老實巴交的雇農,倘若不是后來接受了達爾文的輔導,又被送去倫敦大學進修,給他二十六個字母,他都未必能認全了。

  現在,雖然二十六個字母是能認齊了,但讓他寫出一篇能登大雅之堂的書面檢查,那依然是強人所難。

  所以,這篇檢查大概率得由他的兩個好大兒小亞當和平克頓代勞。

  不過小亞當和平克頓也不用太焦慮,因為黑斯廷斯叔叔雖然嘴上說著三天之內就要,但實際上,他昨天開完會以后,今天一早就啟程去溫莎城堡了。

  而在他參加完溫莎的閱兵式后,他還得去巴黎一趟,等他回來怎么也得十天半個月之后。

  如果十天半個月都憋不出一篇書面檢查,那這不是在打倫敦大學黑斯廷斯學院的臉嗎?

  撇開小亞當不提,哪怕就把平克頓單獨拎出來,那也是……

  阿倫,阿倫·平克頓,你小子可是黑斯廷斯學院的第一屆學生,在公文寫作上怎么能跌份呢!

  亞瑟坐著他的布魯厄姆馬車一路顛簸到了溫莎,正值午后的風吹得草坪上獵獵作響。

  閱兵式彩排的號角聲尚在遠處回蕩,他卻先一步走進圣喬治大廳外的回廊。

  石拱廊的陰影將夏日的灼熱隔絕在外,長長的廊道里彌漫著一股濕冷的氣息,墻上懸掛的漢諾威王室旗幟在氣流里緩緩顫動。

  他剛抖落披風上的塵土,便聽見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回廊轉角處,站著一位身影纖弱的婦人,頭上的蕾絲帽壓得很低,身子裹在一件顏色素淡的晨裝里。

  那正是肯特公爵夫人。

  她看起來明顯憔悴了不少,面龐上失去了往日的血色,眉宇間結滿了郁氣與疲憊。

  或許是因為長期心事郁結,或許是因為白金漢宮里的孤寂生活終于讓她不堪重負。

  她看見亞瑟的時候,先是一驚,隨即又勉強擠出一點笑意,微微頷首向他致意。

  “亞瑟爵士。”

  亞瑟略一停步,摘下帽子,一手按在胸前俯身行禮道:“殿下。”

  亞瑟的語氣依舊溫和得體,不卑不亢,帶著舊式宮廷應有的分寸感。

  而肯特公爵夫人卻久久沒有開口。

  她站在陽光投下的陰影邊緣,仿佛是在猶豫,也仿佛是在尋求什么微弱的支持。

  亞瑟察覺到她眼底那一閃而過的動搖,于是輕聲道:“殿下,您是在等誰嗎?”

  公爵夫人聞言輕輕搖了搖頭,神色中那點曾經的高傲早已不見了:“沒有……其實也沒有誰會來。”

  說到這,她忽然停頓了下,隨即低聲補上一句:“亞瑟爵士,您現在……很忙嗎?”

  她說這話時,眼神略帶遲疑,聲音也小了許多,像是在試圖掩飾心底那份不愿輕易示弱的驕矜。

  亞瑟下意識地從衣袋里掏出懷表,打開蓋子看了眼表盤,指針剛過一點鐘。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公爵夫人便搶先問道:“是約好了誰嗎?女王陛下要召見您?”

  公爵夫人雖然竭力想要保持語氣平穩,但卻難掩其中那一絲苦澀。

  亞瑟合上懷表,笑著開口道:“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推掉。”

  亞瑟的話里聽不出矯情,也聽不出恭維,而是公爵夫人剛認識他的時候,就知道他身上存在的那種紳士風度。

  肯特公爵夫人聽罷,輕輕一笑,那笑容蒼白而勉強:“你還是去吧,別為我誤了正事。女王陛下如今的身邊人多得是,能得到一次召見機會不容易。”

  亞瑟聞言,微微頷首向她道別。

  但是走到半路,他的腳步忽然又頓了一下。

  他回頭看向肯特公爵夫人,只覺得在陽光的照耀下,她的影子看起來空落落的。

  他假裝猶豫了一會兒,隨后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轉過身:“我還是留下吧,殿下,您的情況看起來很不好。”

  肯特公爵夫人怔住了。

  她怔在原地,沒有立刻回應,只是低下頭,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吸得極輕,卻仿佛用了她全身的力氣。

  陽光從回廊的花窗投射進來,落在她垂下的睫毛上,折出幾道近乎透明的影子。她的手輕輕地捏住了披風的下擺,動作細微,卻泄露出一種被戳中軟肋后的慌張。

  她一向不愿在人前表現脆弱,哪怕是當年最拮據、最孤立無援的時刻,她也始終端著那份王儲母親的尊嚴,把自己撐成一個在掌聲與偏見中都不動聲色的角色。

  可現如今,她的身邊沒有康羅伊,沒有維多利亞,她已無力偽裝。

  “你為什么……”她低聲開口,卻突然哽住,聲音像是被什么東西壓斷了。她抬起頭望向亞瑟,眼中浮著一層晶亮的水光:“你……還是走吧。”

  亞瑟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臉上掛著溫和的笑。

  肯特公爵夫人的嘴角輕微顫動:“你以前……從來不是站在我這邊的。”

  “我不是站在哪一邊,殿下。”亞瑟柔聲道:“我只是見不得任何人受苦受難罷了。”

  這句話似乎擊碎了她的心防。

  她緩緩閉上眼,淚水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滑落,先是一滴,隨后如決堤般洶涌而出。

  她本能地伸手想要遮掩,但動作太慢,也太無力。

  她甚至連從袖口取出手帕的念頭都顧不上,只能任由那一點一點的濕意沿著臉頰滑落,在晨裝的蕾絲上洇出幾點模糊的痕跡。

  亞瑟輕輕從懷中取出自己的白手帕,走近半步,卻沒有貿然伸手,而是將手帕安靜地遞到她指尖。

  她望著那只伸出的手,遲疑地接過,像是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失了禮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許久未曾有過的溫柔。

  她握住那方柔軟的白布,手指輕顫,終究沒能開口致謝。

  但亞瑟不需要聽她說什么。

  他懂這份沉默背后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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