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真的要你理解她,她是要你認可她曾經是個被虧待的王后。
——亞瑟·黑斯廷斯《昔日為后:瑪麗·德·美第奇》
肯特公爵夫人的情緒如潮水般涌來:“你知道,德麗娜以前……是多依賴我的。她連起床后該穿哪雙鞋,都要讓我替她挑選的。但現在,她有墨爾本子爵,有薩瑟蘭公爵夫人,有一整座白金漢宮。而我……連她床頭的鬧鐘是幾點響的,都再也不知道了。”
亞瑟點了點頭,沒有打斷。
肯特公爵夫人說著說著,抬頭望向遠處庭園的方向,陽光透過樹葉灑落,風從圣喬治大廳的高窗拂過。
她喃喃道:“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開始看我像個陌生人。我曾經為她的每一雙襪子挑顏色、為她每一天的日程徹夜難眠……可她現在卻說要尊嚴,要自由。”
“或許她說得沒錯。”亞瑟緩緩接道:“但這不等于她不再需要母親了。”
肯特公爵夫人怔了一下,她把頭轉了回去,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握的雙手上,那雙曾經精心挑選食譜、簽署宮廷賬目、為女兒設計課程安排的手,如今卻只是孤零零地搭在晨裝的褶邊上,顯得空洞又無用。
她緩慢地、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道:“可你知道嗎……我有時候會覺得,她現在已經不是我的女兒了。”
“你知道嗎,亞瑟。”她輕輕吸了口氣,那吸氣里帶著一點克制到極致的痛苦:“我為了讓她茁壯成長,幾乎傾盡了我在這個國家僅剩的一切。或許沒有人會記得,喬治四世剛登基那幾年,我們在肯辛頓住的是哪間屋子。那屋子冬天漏風,夏天發霉。她出生那年,天氣冷得幾乎凍死人。她的父親……我的丈夫,我親愛的愛德華,他還沒來得及看到女兒長牙,就撒手人寰了。而他留下的,只有七萬鎊的債務,亞瑟,七萬鎊!”
她的指節忽然用力握緊了膝上的裙褶,眼角的皺紋繃得緊緊的:“許多人以為王室會供我們母女衣食無憂,但她的伯父,喬治陛下甚至連我的信都不屑回一封。我去見他,求他可憐可憐他弟弟留下的孤兒寡母,結果他卻把我晾在圣詹姆士宮的前廳幾個小時,然后派侍從告訴我,他公務繁忙,所以無暇見我。”
說到這里的時候,肯特公爵夫人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強忍那段羞恥的往事,作為大公之女,注重體面的天性常常讓她避免在外人,尤其是貴族面前提及這些。
但或許是因為壓抑了太長時間,再加上康羅伊遠離后長期無人傾訴,她今天居然愿意把這些話告訴亞瑟。
“那時候,我和德麗娜靠什么活下來?靠變賣嫁妝,靠我的兄弟利奧波德時不時的接濟,靠節衣縮食。有一個冬天,我甚至把大部分仆役都遣散了,只留下了保姆、廚娘和看門人陪著我們。到了晚上,有時候甚至連生火、燒水、洗尿布這種事都得讓約翰和萊岑去做……”
亞瑟靜靜地聽著,臉上一貫的溫和神色沒有絲毫變化,仿佛他正在耐心聆聽一位地位尊貴的女士講述感人至深的坎坷經歷,而不是一個德意志寡婦在回溯自己曾經的狼狽與屈辱。
他的眼神看似安定,時而帶著些訝異,時而又透著些憐憫。
但他的心里?
抱歉,豬窩里長大的亞瑟·黑斯廷斯爵士恐怕很難理解有保姆、廚娘和看門人的日子究竟苦在哪里。
變賣嫁妝?
被晾在圣詹姆士宮里幾個鐘頭?
靠兄弟利奧波德的匯款過冬?
這些對于一個出身濟貧院、不知父母姓名、童年靠分粥和撿煤渣維生的亞瑟·黑斯廷斯爵士而言,實在稱不上什么苦。
他記得四歲那年冬天,穿的是前一年鎮上送來的捐衣,領口缺了一邊,袖口是被人用麻繩粗糙縫起的。
夜里,十幾個孩子擠在一張用稻草墊的床板上,擠在一起避著寒氣,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們睡覺前還能喝上一碗剩菜葉熬的稀湯,如此一來,晚上睡覺的時候,肚子就不會空得像外面的北風那樣呼呼作響了。
那年冬天,濟貧院死了七個孩子。
更可恨的是,第二天分給每個孩子的稀粥依舊沒有加量。
不過不打緊,因為來年春天,濟貧院又來了八個。
最糟糕的是,自那以后濟貧院的伙食變得更差了。
如果換作五年前,亞瑟或許還會對肯特公爵夫人的苦水憤怒一下,但他現在已經沒有這種感覺了,他不憤怒,不羨慕,更不憐憫,只是覺得荒謬。
他當然明白她是真情流露,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是難得的真誠。
因為這世上有一種苦,是人一出生便被扔進去的——不求出頭,不求功名利祿,只求衣食暖足,只求活著。
還有一種苦,則是跌落了幾寸尊嚴,便痛得像是下了地獄似的。
肯特公爵夫人的苦,顯然是后者。
但她也的確是痛的。
他看得出,從“為國育兒的英雄母親”跌落為“被女兒拋棄的無助寡婦”,這讓她真的覺得自己失去了所有。
她那些關于冬天、關于漏風、關于洗尿布的描述,也不是編造出來的,而是她心底殘存的那點無用尊嚴,在不斷翻攪著她,讓她必須找到人傾訴。
她需要一個聽得懂,又不會反駁她的家伙。
而亞瑟?
恰好就是那個人罷了。
因為,他懂得保持沉默。
作為蘇格蘭場的領導者,亞瑟深刻的明白——誰懂得在會議里沉默,誰就已經說服了一半的人。
他懂得,什么時候只需要一個眼神,一次微微頷首,甚至一個故意放慢半拍的呼吸,就能讓對方感覺自己“被理解了”。
這是一種本能,一種在無人問津的歲月里練出來的本事。
在濟貧院的時候,他不會哭,因為哭沒人管,他不會喊,因為喊沒人聽,他不會求,因為求也得不到。
濟貧院的經歷給了他一筆寶貴的財富,他學會了觀察,學會了假裝自己也有“感受”。
而這位坐在他面前、渾身裹著錦繡晨裝的“可憐母親”,只是失去了她的權力中心和話語權,便覺得這世道對她太不公平。
唉,怎么會有人活到這么一把年紀,還沒有想明白自己不是世界中心這回事?
亞瑟低頭,看著她仍緊握著裙褶的手。
那雙手其實很漂亮,白皙纖細,即便有皺紋,也維持著某種貴族式的克制與端莊。
至少,這雙手比那些洗衣女工凍裂、起泡、浸在肥皂水里生出干皮與血痂的手漂亮多了。
他抬起頭,看見肯特公爵夫人已經漸漸平靜下來,對方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態。
她吸了吸鼻子,把那點紛亂的情緒收進了眼眶深處,又一次端起那副熟悉的貴婦面容。
亞瑟知道,她需要一句安慰。
他也知道,該說什么。
“我相信女王陛下……仍然記得那些夜晚的爐火,殿下。只是,如今她身邊的人太多了,能幫助她回憶舊事的人,卻太少了。”
這句話一出,公爵夫人的肩膀明顯松了下來,像是終于找回了母親的體面與犧牲的價值。
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甚至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像一個慈愛的長輩,在感謝一個善解人意的青年。
但她的手指只在亞瑟的手背上停留了半秒,隨即又悄然收回,像是突然意識到這個動作過于親昵,也過于軟弱。
但亞瑟卻像是沒有察覺到這些似的,只是溫和的笑著:“殿下,您想去外面走走嗎?外頭太陽曬著,不至于太冷。正好彩排也快開始了,從回廊那邊能望見閱兵場的旗幟。”
肯特公爵夫人聞言怔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動搖,但旋即昂起的下頜又垂了下來:“不必了……謝謝你,亞瑟爵士。但如果德麗娜從窗口看到你陪我散步,她會不高興的。”
她略帶自嘲地笑了笑,聲音更輕了些:“或許她會以為,我是在利用你博取她的同情,而且……這對你也會有影響的。”
亞瑟不動聲色地看著她:“殿下,我認為女王陛下之所以看重我,從來不是因為我和她的意見一致,而是因為我不是個說假話的人。”
他停頓了一下,望向窗外庭園斜生的光影,又接道:“我今天站在這里,是因為心里真的敬重您。哪怕女王陛下一時不理解,也不會改變我的態度。”
公爵夫人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良久,眼眶又有些朦朧,但這一次,她沒有落淚,只是輕輕頷首:“你是個好孩子,亞瑟……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如果德麗娜早些年有你這樣的朋友在身邊,也許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亞瑟淡淡笑了笑,沒有接話,只是微微抬起手臂,做了個半邀請的姿勢。
“殿下,我們走吧。只是走走,不為別的。”
公爵夫人望著他,又望了望外頭灑落在石板上的陽光,終于緩緩點頭,她起身的時候手指還在微微顫抖。
“好吧,就一會兒。”
維多利亞站在梳妝臺前,晨光從天藍色的環繞窗斜斜灑下,投在她的靴尖與披風未展的肩膀上。
她穿著貼身的白色內衣裙,袖口束緊,背影被陽光切割成剪影,一動不動地望著擺在她面前的那身軍裝。
那是一件深紅色呢料裁成的外套,邊緣飾有金線滾邊,肩章挺立,一旁擺著的還有短劍、銀扣、大綬帶、披風、帽子以及那枚象征著嘉德騎士團團長身份的嘉德之星徽章。
《1837年溫莎閱兵式上身著軍裝的維多利亞女王》
——摘自英國《TheGraphic》1901年1月26日刊 她站在鏡前,微微俯身,指尖輕撫那枚嵌在禮服左胸的嘉德星章。
“陛下,這肩章略微歪了一點點……”
薩瑟蘭公爵夫人的聲音柔軟、得體,她戴著薄紗手套,正親自為維多利亞校正肩線。
萊岑夫人則站在鏡子一旁,提著那頂軍帽,帽檐低低壓著,飾帶與綬帶在燈光下泛著微光:“您覺得是今天這頂好,還是昨日那頂羽飾的更合您的心意?”
“昨天那頂太多裝飾了。”維多利亞的眼睛閃閃發亮,她看起來心情很不錯,雖然姑娘家大多喜歡曳地長裙,但偶爾穿穿軍裝同樣是種新奇的體驗:“今天這身要簡明不少,看起來更威嚴,有力量。”
雖然繼位還不到兩個月,但宮廷女官們卻像是早就習慣了這位18歲女王坐在王位上的日子。
她們圍在四周,小聲地議論禮服的剪裁、肩章的光澤以及究竟該用什么方式佩戴徽章。
“肩形真好,這身制服襯得殿下像個少將。”
“那金線和靴扣……女王陛下今天的氣場真是……”
維多利亞沒有回應,但她聽見了。
她聽見這些人對她的恭維,也聽見自己心中那個模糊的聲音在不斷重復:“德麗娜,你是女王。”
她踱步至鏡前,微微偏頭,在帽子與耳鬢之間調整頭發。
鏡中之人年紀尚輕,眉宇間卻已有一抹不容置喙的氣勢。
她緩緩地、近乎儀式般地配上嘉德之星徽章,扣上肩章最后一枚金扣,戴著白手套的右手握上了腰間的英格蘭短劍。
“人都到齊了么?”維多利亞盯著鏡子中的自己,語氣聽起來比平常更加輕快了:“今天是由希爾子爵負責閱兵調度?”
“是的。”萊岑夫人立刻應聲,她已經走到她身邊,半屈身指著庭園的方向:“陸軍總司令希爾子爵擔任閱兵總指揮,左翼近衛騎兵方陣由陸軍上將安格爾西侯爵負責調度,輕騎兵方陣的統帥是陸軍上將約翰·斯萊德爵士。率領右翼步兵方陣的是陸軍中將亨利·阿斯克爵士,負責擲彈兵方陣的是陸軍少將薩爾頓勛爵。”
薩瑟蘭公爵夫人趁機補上一句:“按照您的意愿,‘滑鐵盧的英雄’威靈頓公爵屆時會陪同您隨行檢閱。”
維多利亞滿意地點頭。
她的手扶在窗欞上,似乎不止是為了眺望,也是為了穩住內心的澎湃。
她望見了白色的軍帳、整齊排列的軍旗,還有馬蹄聲敲擊石板路的節奏,和軍樂隊調試樂器的響動,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在等待這位年輕的女王站在隊列的最前方。
維多利亞正要轉身,忽然,她的余光看見了什么。
在閱兵場不遠處庭園的一隅,石板鋪成的陰影回廊旁,一男一女并肩而行。
女人身著灰藍色的晨裝,蕾絲帽壓得極低,男子手肘微屈,以克制的倫敦紳士禮儀做著不觸碰的引導姿勢。
一時之間,維多利亞還以為自己是看花了眼。
她認出了那兩人。
母親。
亞瑟爵士。
她的心頓時像是被誰捏緊了一般。
周圍的氣氛并沒有變,女官們并沒有察覺女王微妙的情緒變化,她們仍在整理佩飾、竊竊私語、俯身調整裙褶。
但鮮有人注意到維多利亞的呼吸已經變了節奏,眼神也失去了焦點。
守在女王身邊的萊岑首先發現了不對,她輕聲問了句:“陛下?”
維多利亞沒有答話。
她凝視著那緩步前行的兩道身影,像是無法置信,又像是覺得自己可能沒睡醒。
“是誰在陪著媽媽散步?”維多利亞喃喃自語:“是康羅伊?”
一旁的薩瑟蘭公爵夫人抬頭向窗外看了一眼,她也認出了那個挺拔的身影。
是那個隔三差五便會被女王召來白金漢宮聊天的小伙子,警察專員委員會的秘書長。
薩瑟蘭公爵夫人垂眸應道:“是……亞瑟·黑斯廷斯爵士。”
維多利亞還是有些不相信,她情不自禁地退了幾步,退到了鏡子前方。
鏡中,那身軍裝依舊挺拔,但她的眼睛卻已不再像是方才那般明亮。
維多利亞自我懷疑似的輕聲說:“他……亞瑟爵士為什么……會和母親在那邊?”
女官們面面相覷,她們當中的許多人還沒有搞明白發生了什么。
萊岑向外看了一眼,她半張著嘴巴愣了片刻,隨后忍不住掏了一小撮葛縷籽塞進嘴里:“陛下,需要我為您備馬嗎?在閱兵式開始前……我們可以先去花園那頭散散步。”
維多利亞沒有動,她的腦袋里一團糟。
她只看見鏡中那個穿軍裝的姑娘,肩章明亮、金扣璀璨,陽光在肩章與金扣上跳動,但她卻覺得那光芒有些刺眼,刺眼到看起來像是戴在脖子上的枷鎖。
當她最期待的這一身軍禮服終于穿在身上的時候,她忽然想離開鏡子。
我以為他是站在我這邊的……
我以為他理解我……
維多利亞一言不發地站著。
她像是聽見了身后女官的低語聲,又像是什么也沒聽見。
周圍人一片肅靜,不知是敬畏女王的威儀,還是被那突如其來的沉默壓住了喉嚨,就連空氣也變得粘稠。
她的右手緩緩垂下,指尖還維持著方才按帽沿時那股略微收攏的姿勢。
她靜靜地站著,眼睛還盯著庭院的方向,但回廊中的身影早已不在她的視線之內,只留下那些潮水般洶涌而至的念頭。
為什么是他?
他不是最理解我的人嗎?
他是把我從泥沼中拔出來的人……
為什么現在,轉頭卻像是要把我重新按回去?
還是說……
他從來就站在媽媽那邊的?
維多利亞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無法分辨出此刻胸口里翻涌的,是委屈還是憤怒。
但她卻不能表現出來。
她是女王,是全場矚目的中心,是不列顛期盼的太陽升起的方向,這一點她早就學到了。
維多利亞收回視線,緩緩轉身。
她的語氣平穩到近乎溫柔:“薩瑟蘭公爵夫人。”
“是,陛下?”薩瑟蘭立刻上前:“您有什么吩咐嗎?”
“稍后,可以安排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來這里見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