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上諸臣宗室膽顫心驚,氣氛始終提不起來,沒太大意思。
高力士查覺到圣人興致漸低,干脆繞到薛白身后,低聲說了幾句。
張汀特意學過多年唇語,飲酒時目光斜睨,偷瞧著高力士的嘴型,推測他說的該是“宴后打骨牌”。
薛白聞言,看了顏真卿一眼,似有“老師不讓我打牌”之意;顏真卿臉上古井無波,沒有反對。
張汀眼睛一轉,有了計較,掩嘴而笑,聲若銀鈴。
“薛小郎近來可名重長安了,時興之事,打骨牌、吃炒菜、聽薛詞,如今還得再加上一樣看故事了?”
李隆基一聽,捉住了兒媳婦話里的重點,笑問道:“你也會打骨牌?”
“侄女……小媳不擅其它。”張汀略略一頓,啟唇道:“惟骨牌技藝,自問天下無雙。”
“哦?”李隆基眉毛一挑,果然來了興致,大笑道:“好!大唐盛世的女子就該有這般張揚自負。”
“圣人不信小媳?”張汀不滿,微嗔道。
十八歲的女子笑靨如花,說話雖大膽了些,李隆基卻不可能與她生氣,反而很高興。張家對他有養育之恩,張汀本就是他很寵愛的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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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信與不信,打一把便知。”
張汀頗有豪氣,放下酒杯,道:“誰怕誰,那便打一把!”
桌案下,她手掌輕輕拍了拍李亨,以示安撫。
李亨不由長舒一口氣,心道這次張良娣救了東宮。
相比李林甫整日縮頭縮腦,李隆基大氣灑脫得很,直接便讓內侍在這大殿之上支了牌桌。
李林甫一見,連忙笑道:“圣人,老臣牌技見漲……”
李隆基原本還在搓手,聞言笑意減了幾分,淡淡道:“右相是股肱重臣,先做好份內之事。”
一句話聽得李林甫再次心驚,心知這次真是失了圣人大半信任。
圣心難測,不時這般敲打一下,使人訕訕,宴上氣氛當然不好。
但總不缺問心無愧的人來與圣人湊趣。
楊銛不失時機上前,笑道:“臣無差遣在身,骨牌技藝愈發有進益。”
“哈哈哈,諸卿看看,他這是在抱怨朕啊。”李隆基搓著手大笑,“趁今日有暇,上桌!”
“遵旨。”楊銛大喜。
宴上諸人再次揣度圣人有無言下之意。
時局如牌局,恐有大變了。
此時還有最后一個席位,李娘雖心中惴惴,卻也想爭一個機會。
“女兒……”
“薛打牌,莫端著了。”李隆基笑道:“知道你近來潛心向學,但小賭貽情,來吧。”
歌舞再起。
宴上諸臣或投壺,或賞歌舞,或觀牌。
張汀坐在圣人對面,一點不怯,摸牌打牌架勢十足;楊銛氣勢遠遜于張汀,被卡了牌不說,既想表現,又要給圣人喂牌,略有些慌忙。
李隆基則瀟灑得多,隨手推牌,隨口批評了薛白。
“你近日文筆太糟糕了。”
“是。”薛白直接出牌,應道:“往常每有向老師討教,請友人潤色,不懂之處還須去道觀、寺廟等地打聽,到各處觀察。”
“行文干硬,毫無修飾,通篇盡是白話。若說寫不出好文章,卻常有驚人之句,想必是只糊弄朕?”
“我絕對不敢。”
“不敢?往日給小娘子寫盡心盡力,落入牢獄則心生怨懟……碰。”
“圣人息怒。我昏迷之后,忘卻前事,那些文章詩賦,有時便自己浮到腦海中。似作夢一般,真在夢中讀了韓愈先生的文章。”
李隆基隨口道:“有何稀奇?朕夢中遇神女,醒后張口即唱出了《好時光》。”
薛白不動聲色,問道:“我的文才能有圣人一二天賦?”
“哈哈哈哈,朕從不虧待天才。”李隆基大笑,“伱太年少,且沉下心。”
得此一言,薛白便知自己一個進士出身穩了。
旁人投行卷,向郎官權貴投,他卻是向天子投故事,誰還敢攔?
他正要開口謝恩……
恰此時,張汀推了牌,紅唇一張,唱起圣人《好時光》一詞。
“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
“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薛白被壞了好事,側目一瞥,張汀也正向他看來,一雙丹鳳眼略帶示威之事。
她唱得算是好聽的,但也看與誰比,聲音遠不如楊玉環,唱腔遠不如許合子。
殿上,歌舞停歇,樂師們重新撥弦,開始演奏圣人的曲目,一派風流景象。
楊銛看著一手爛牌皺了皺眉,不敢出牌太慢,倉促推了張牌。
李隆基眉毛一挑,正要抬手。
“胡了。”張汀笑靨如花,竟是搶先從桌上拿了牌,得意道:“牌場無君臣,小媳失禮了。”
“哈哈哈,還真是小看了你。”李隆基也不惱,反而興致愈發高昂。
與他而言,今日宴席,此時才算到了有趣時候。
高力士是個極會伺候人的,俯身幫忙壘牌。
楊銛被惹出了火氣,趁這個間隙思量著,絕不容許張汀踩著他幫東宮贏回圣人好感,眼珠一轉,抱怨道:“老臣一手牌被張良娣卡得……就像老臣的榷鹽法,被殿下與右相攔了許久。”
裴寬倏然抬頭,為楊銛這一句反擊心中拍案叫絕。
誰能想到,宴席都到尾聲了,真正的殺招竟是由楊銛在不經意間推出來。
圖窮匕現!
須知,圣人今日還召太子、右相來敲打,可見雖決意扶持第三個派系,卻不會動他們的根基,只讓他們放老實些。
因為他們還沒真正觸怒圣人,而觸怒圣人的理由還是只有那一個——交構。
總之,旁的都無妨,若太子與右相交構會如何?
恰似此時,楊銛話里話外只一個意思“東宮與右相聯壓我!”
李林甫一個激靈,不由勃然大怒,心中恨恨怒罵楊銛太過份了,贏了一成竟還要趕盡殺絕。
最害怕的猶是李亨,手一抖,杯中美酒大半都灑在案上。
他無比委屈,因他根本沒有與李林甫聯手。
邀請薛白與三進士到他的喜宴,他表明的是東宮雖被打壓至此,還在為年輕正義之士出頭,意在平反韋堅案。換言之,東宮還是抗衡奸相的旗幟!
楊銛卻讒言誣陷他。
但,圣人會怎么想?圣人會認為他表面支持,實則行拋棄、割舍之事,豈不就是打壓?
昏君一直有偏見!
李亨有口難辯,千言萬語梗在喉頭,卻知自己說什么圣人都不會信。
完了。
李琮也抖了一下。
他本以為自己這輩子無望于儲位了,此時卻像是有風吹動他心里的一片灰燼。
灰燼里,還有火星!
須知楊貴妃沒有兒子,他可以當貴妃的兒子,那怕他年紀有她兩倍大。
只要巴結楊銛,會有機會的。
一時間,東宮、右相,都被推到了險地。
眾人都沒能反應過來。
“咦?國舅為何這般說?”
最先反應過來的依舊是張良娣。
她一雙丹鳳眼又轉向了右邊,問道:“就因為右相府與京兆杜氏聯姻了不成?”
楊銛愣了愣,他根本就沒聽說過這事,自是不能回答。
張汀道:“今日來之前,妾身還與殿下說此事呢,殿下一向與杜家情義不睦,偏總有人指他與杜家交構。右相這般說、國舅也這般說,至于榷鹽法,又與殿下何干?”
楊銛、裴寬本來正要趁勝追擊,此時一被打岔,卻是聽都聽不懂了。
“原來如此啊。”
忽然,高力士笑了出來。
他一笑,如春風拂過,一掃殿中的惶恐。
“諸公只怕還不知吧?”高力士道:“近日,長安城有樁佳話,京兆杜家長公子與右相府十四娘情意相投,奈何家中不同意他們的婚事,這對小兒女只好私奔到洛陽,終于逼得杜公前幾日到右相府提親了。”
“小兒女相愛相親,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交構呢。”張汀向楊銛問道:“國舅說是嗎?”
“我不是說……”
“好一樁佳話。”李隆基已擺了擺手。
張汀之所以提此事,表達了對李林甫拉攏京兆杜氏的不滿,同時提醒圣人,太子與右相偶爾有一個共同的政見是常事,若真聯手了,反而不會在這時機鬧出聯姻之事來。
只要解了圍,李隆基自然很清楚楊銛也是在拱火。
高力士湊趣道:“這一對人兒,正是奉了圣人的御旨呢。”
“哦?此言何意啊?”
“豈不聞圣人詞中言‘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真乃盛世光景也。”
李隆基爽朗大笑,指著高力士,道:“朕的高將軍啊,朕有高將軍……今日每個人都得謝高將軍。”
“老奴不敢。”
此時,牌已壘好,高力士功成身退。
薛白笑了笑,很平靜。
他根本未曾想過要在今日對太子、右相趕盡殺絕。
這么說吧,即使做到了,對他有何好處?
有百害而無一利。
他一不能拜相,二不能當儲君,只會成為眾矢之的,成為百官都要除掉的對象。
連入仕資格都沒拿到,連支持的皇子都沒有,更別說根基、派系、兵權這些真正的實力,他根本就沒想過現在讓相位、儲位空出來。
楊銛一句話是痛快了,真罷相、廢儲,他與裴寬把握得住嗎?
一步一步來,借榷鹽法搜羅人才、構建實力,這第一步都沒邁出去,已經想著一步登天了,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楊銛一人死了不要緊,到時社稷動蕩、朝野不安,還要連累多少無辜之人?!
很多時候,薛白、高力士的立場是相同的。
高力士從來不是東宮一系,他每次出手護東宮,都是為了穩定。
因此,薛白在獄中寫“王莽恭謙未篡時”高力士不在乎。
甚至夸張地說,薛白哪怕與張良娣私通了,高力士也能當沒看到,東宮如何與他這一心服侍圣人的宦官何干?
一句話,對太子想怎樣敲打責罵都不要緊,廢儲而動搖社稷就是不行。
能護的人就盡力護,能穩住的局面就盡力穩住,因此,李隆基說“今日每個人都得謝高將軍”。
而此時此刻,高力士再看薛白,眼神里也閃過一絲欣賞之色。
最難的不是坑害別人,今日殿中,論害人的功力一個比一個強。
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知分寸。
右相、東宮不知分寸、逾矩了;楊銛才得勝一籌,就得意忘形。
唯有薛白,連圣人邀他打骨牌,他還要先看一眼顏真卿。
恩必報,債必償,尊師重道,時刻記得自己是誰……這都是社稷棟梁最需要的品質。
“胡了!”
李隆基忽然大笑。
張汀連胡了三把之后,薛白不聲不響地放了張牌,終于讓他胡了一把大的。
“哈哈哈,小女郎總是心急,殊不知贏到最后才是贏。”
“不服,旁人給圣人放牌。”張汀笑嗔道,“但我可不一樣,我無求于圣人,定要贏!”
她還真就適合打這樣的牌路。
放牌放得再好也不過是薛打牌第二,而一個無欲無求的太子良娣,真敢贏圣人,才能讓牌局更加有趣。
果然,李隆基興致更高。
“再來,再來!”
顏真卿端坐于席間,心中卻在嘆息。
圣人的汪洋恣肆、瀟灑豪縱他看在眼里,百姓匿戶逃亡、不堪賦戶他也看在眼里,卻難以將這景象聯系在一起。
當今天子若是個中庸之輩也就罷了,偏偏是聰明絕頂,朝堂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無人能制他,甚至無人能勸他。
顏真卿一個長安縣尉也勸不了,只能在暮鼓響起之前告退。
李隆基牌興正高,竟是留薛白、楊銛、張汀在宮中徹夜打牌,李亨想要隨侍,卻被圣人一個冰冷的眼神驅出去了。
將妻室留在宮中,李亨卻也不必擔心重蹈了李琩的覆轍。
張汀算是個大美人,卻遠遠比不了楊玉環那種絕世名姝,圣人雖是連天理人倫都不顧,品味確實是極高的。
若說李琩因妻子而錯失太子之位,李亨這次卻是娶了一位能安穩東宮的好妻子。
金吾靜街,李林甫的儀仗在暮色中回到了平康坊。
回想著這一日,他失魂落魄,在偃月堂中呆住了良久。
入夜,李岫前來,小聲問道:“阿爺,成了?”
“十年未遭如此重創啊,相權險些跌落。”李林甫喃喃道:“老夫難得看走眼了……”
李岫聽了也是一身冷汗,想了想,不由嘆息道:“當初若拉攏薛白便好了。”
一瞬間,李林甫有些恍惚。
他猶嘴硬,冷哼道:“仇家之子,不可能拉攏。”
李岫臉色愈發憂慮,本有家中小事想說,囁嚅不敢言。
李林甫沉思著,忽喃喃了一句。
“張家女,倒是凌厲……”
東宮得了張良娣這個厲害援手,想必圣人也后悔了,更需要宰相狠狠壓制東宮了。
暫時而言,不宜太過于針對楊銛、裴寬、薛白,而是該讓圣人看到他還在瘋咬東宮,沒有怠懈、沒有私心。
李林甫于是再一次拿出了那個小卷軸。
被墨筆劃掉的李適之后面,裴寬還沒被劃線,再往后看,他暫時忽略掉了許多個對相位有威脅的重臣,因為眼下不是處置私怨的時候。
一個名字印入了眼簾。
“王忠嗣。”
李林甫喃喃著,提筆,重新寫了名單,把王忠嗣的名字移到了第一個。
今日得圣人敲打,心有余悸,豈敢不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