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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人情

  傍晚,涼風入殿。

  李隆基一覺醒來,老眼半睜,慵懶地倚在那聽高力士敘長安新事。

  “薛白氣量狹隘,柳勣案時右相冤他一遭。此后這小子凡做事,皆似對右相叫囂‘再來冤我’,此番連王忠嗣也被連累了,盡日就是‘交構’,誰聽不厭?”

  “嗯。”

  只聽結果,李隆基猶感冗陳乏味。

  此前有過一遭“韓愈”之事,今日再重演,他根本沒耐心再聽細節。

  “王忠嗣‘交構’薛白這‘來歷不明’的,倒是愿打石堡城了,稱圣人賜的軍器或有用,待他想個法子來。”

  “肯打了?”

  李隆基抬手,任高力士把他架起,神態高深莫測,讓人不知他在想什么。

  高力士道:“肯打,滿朝都說他‘違逆圣命’‘施恩于下’‘養兵自重’,他卻是一聽說有辦法,連規矩也不顧,直接去城郊‘私造軍器’了。”

  “他把戰略看得比朕的旨意還重要!”李隆基依舊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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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戰略”二字入耳,高力士知圣人對王忠嗣的怒氣消了不少。

  從戰略考慮不打石堡城,與因為某種私心而不愿打,是完全兩回事。事關邊鎮重將之性命,只在圣人一念之間。

  “畢竟是圣人一手養大的孩子,是何脾氣,圣人還能不了解嗎?”

  “高將軍啊,你又在幫人說好話了。”

  “老奴定是‘交構’王忠嗣了。”

  “哈哈哈。”

  李隆基還沒完全睡醒,晃了晃腦袋,想著今日是邀貴妃梨園演舞,還是與梅妃泛舟,或召張家兩個侄女入宮打牌?

  張汀的長姐張泗,牌技也極好。

  正在醒神,高力士已將幾個卷軸遞了過來。

  “圣人,陳將軍帶回來了。”

  “嗯。”李隆基已有些習慣看故事醒醒神,喃喃道:“要到高老莊了。”

  高力士如想起來一般,提醒道:“圣人,右相還在候見。”

  李隆基恍若未聞,末了,將卷軸一收。

  “詞藻太糙了,又是沒潤色過的,發回去重寫。”

  “喏。”

  “做事如做文章,火急火燎,以粗糙、低劣之結果呈報,糊弄朕嗎?”李隆基微帶不滿,“讓哥奴回吧,做好份內之事。”

  “阿爺為何不向圣人解釋清楚,此事根本與阿爺無關。”

  “解釋?本相一國宰執,三番兩次折辱于一豎子,莫非圣人想聽宰執言‘陛下,老臣被那乳臭未干的稚子耍了啊,老臣好委屈’,這便是你要我做的解釋嗎?!”

  “可此事,阿爺分明沒有中計……”

  “啪!”

  “還敢多嘴。”

  李林甫林抬手便給了李岫一個巴掌。

  “廢物!你身為將作監右校,不知管教屬下,反而管教起我來了?”

  “孩兒不敢。”李岫當即便跪倒在地,手足無措,“孩兒不知……”

  “查!”

  李林甫怒叱道:“既不知還不去查?跟在老夫身邊,一輩子喂飯給伱吃嗎?!”

  “啪!”

  李岫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慌慌張張往外跑。

  其實此事與他毫無關系,無非是恰趕到了阿爺氣頭上了,將作監連工匠在內有兩萬人,他根本就不認識蕭邡之……

  是夜,刑部獄。

  隨著鐵鏈鋃鐺作響,蕭邡之被綁到刑架之上,臉上猶帶著震驚、不可思議之色。

  “諸位,可是弄錯了?是我揭發王忠嗣、薛白私造軍器,他們未經有司,擅于京畿制造重砲。我秉公探查,未觸任何律例,我乃朝廷命官,諸位以何罪名拿我?!”

  任他喊了許久,卻是無人應答。

  直到刑房外有人開始對話。

  “刑部官吏也懂施刑?還是我來。”

  “久仰羅公大名。”

  “來人,將我的‘驢駒拔撅’搬過來。”

  蕭邡之目光看去,待見一個身穿淺綠官袍的陰翳男子進來,一瞬間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因為他知道眼前這人是誰,羅希奭,羅鉗。

  站在羅鉗身后的還有三名紫袍官員,竟是親自到刑房來觀刑。

  “不,不,你們沒有罪名拿我!”

  “蕭邡之,你誣陷邊鎮大將,何人指使?!”

  羅希奭還未動手,猶在招呼人搬東西。

  蕭邡之已有些扛不住,哆哆嗦嗦道:“羅御史,自己人啊,是右相讓我做的,真的是右相吩咐……”

  “事到如今,還敢狡辯?”

  “真的!真的!就是與你一樣的御史,持右相手令命我做的……”

  “無妨。”羅希奭笑了笑,“一開始都嘴硬,我有的是時日與你慢慢詢問。”

  慘叫聲響起,連壁上的火把都跟著晃動。

  薛白已回到了長壽坊的宅院中。

  青嵐知道他怕蚊蟲,一回來就拿了很多艾草將屋子熏了一遍,因此這一夜他睡得格外香。

  似乎做了個夢,夢到他在岸邊插了很多魚桿,第一根拉上來是空的,第二根的魚鉤上掛著一個不認識的人,慘兮兮的。

  拉到第三根,卻是釣到了咸宜公主,她哭得十分傷心,說怎樣懲罰她都可以,薛白湊近一看,卻發現她人身魚尾,原是一條美人魚……

  真是個奇怪的夢。

  “郎君,你做夢了嗎?”

  薛白睜開眼,只見是青嵐正蹲在自己榻邊。

  四月下旬的天氣有些燥熱,她的春衫系得不高,顯得很是青澀。

  “嗯。”

  “今日要去老師家嗎?”

  “反正起晚了,一會到縣衙找老師。”

  薛白翻了個身,青嵐目光看去,覺得他的床榻很舒服的樣子。

  賴了一會床,等收拾停當,薛白在廊下練功,才隱約聽到內院那邊有人在敲門。

  繞過竹圃,開了門,只見薛十一郎站在那,敲門敲得滿頭大汗。

  “好累,六哥,給院門裝個門環吧?”

  薛宅,前院大堂。

  柳湘君、杜五郎正在待客。

  來的是王忠嗣的麾下一名近衛士卒,名叫管崇嗣。

  “不急,將軍沒先送拜帖,我冒昧登門,等一會無妨。”

  管崇嗣確實愿意等,就是薛嶄一直在旁邊直勾勾地盯著他看,讓他有些不自在。

  “管將軍,你有多高?”

  “莫喚將軍,喚我‘崇嗣’就好,我崇敬王將軍,因此改了這名字,身高七尺二寸。”

  “真高啊,將軍在戰場上殺過敵嗎?”

  “帳中攢有賊頭九顆。”

  “哇。”薛嶄又問道:“我可以與將軍比試一下嗎?”

  正受不了這多嘴的小孩,薛白來了,管崇嗣連忙起身,恭敬道:“見過薛郎,王將軍想邀你一見。”

  這態度倒不是沖別的,而是他知道若巨石砲能使河隴軍少死一些人,撿回條命的就會是他身邊同袍,甚至是他自己。

  “我們見過,將軍與王將軍到過灃谷監,測量了拋石距離,我記得將軍大名該是管崇嗣?”

  “薛郎竟記得小人,榮幸備至。”管崇嗣驚喜不已。

  “走吧。”

  “薛郎請。”

  杜五郎特意早起了過來,還仔細梳了頭,換了新衣衫,是有話與薛白說的,沒想到才見面,薛白卻被請走了。

  他只好跟了上去。

  延壽坊,王忠嗣宅。

  庭院很大,顯得頗空曠,前院豎著箭垛。兩個力士只穿著褲兜正在相撲,一群軍漢正圍在旁邊吆喝著看熱鬧。

  管崇嗣一路帶著薛白、杜五郎往里走,穿過布局方正簡單的兩重院落,直登大堂。

  “將軍,薛郎來了。”

  王忠嗣正站在一個簡易的沙盤前,見客來,只是頷首示意,徑直說起正事。

  “且看看石堡城的地勢,你我談談巨石砲如何用。”

  薛白上前一看,那沙盤是用泥胚做的,比地圖更能直觀地看出石堡城之險峻。

  旁邊還擺著一張大輿圖,畫著周遭地勢,輿圖上還題著一首詩,“石城門峻誰開辟,更鼓誤聞風落石。界天白嶺勝金湯,鎮壓西南天半壁。”

  王忠嗣拿起幾個小木架擺在沙盤前。

  “若不能將兩三百斤的巨石拋上石堡城,二三十斤,可否做到?”

  這個重量的東西拋上去砸不出威力來,薛白想了想,問道:“將軍想用火攻?”

  王忠嗣不答,反問道:“你以為如何?”

  “我曾在書上看過,秦人修五尺道時,有一種‘積薪燒巖’的辦法,能讓巖石被燒紅之后遇冷爆裂。但不知石堡城地勢如何?”

  薛白之所以造巨石砲,因對宋元歷史略有了解,知蒙軍攻城正是喜歡用砲車拋火球,以尸油燒裂城墻。

  王忠嗣頷首,答道:“名為‘石堡城’,自是石城堅固。”

  “將軍想用何物制火球?”

  “脂油,你呢?有何看法?”

  薛白沉吟道:“燒巖須烈火久燒,可用石脂水,也叫石漆,我曾在西市見過,用于燃燈、制硯。”

  王忠嗣吩咐管崇嗣去買石漆回來。

  他則在沙盤上演示,與薛白講述他需要怎樣的砲車。

  等到管崇嗣買了石脂回來,薛白聞了聞,一股辛辣味撲鼻。

  王忠嗣竟是直接搬了一塊石頭到院中,倒上石漆,火折子一點,“轟”地便燃起熊熊大火。

  杜五郎嚇了一跳,只覺熱氣撲面,目光看去,黑煙把院子熏得亂糟糟,一片狼藉,場面十分駭人。

  “啊這……是自己家……”

  王忠嗣像沒看到,任火勢熊熊,與薛白繼續說話。

  “此番薛郎出手保了我一遭,我看得懂、也記在心里。可惜軍情緊急,不能久在長安,待拿下石堡城,再尋報答。”

  “王將軍客氣了。”薛白也不與他婉言客氣,“能出一份力是我的榮幸,且我也有私心,只盼王將軍報功時莫忘了我的請求。”

  “好,坦蕩。”王忠嗣道:“你若不能中進士,可到我幕下歷練,我為你舉薦為官。”

  “多謝將軍,春闈若不能登第,必投奔將軍門下。”

  王忠嗣久在邊鎮,說話自在慣了,卻也不是全無分寸,笑道:“當然,以薛郎之才,必是能及第的。”

  “謝將軍吉言。”薛白道:“對了,還有一事,不知可否請將軍……”

  “但說無妨。”

  “將作監主簿蕭邡之檢舉我們私造軍器,不論目的如何,并未真傷及我們。聽聞他已被下了刑部大獄,他家人卻無辜,且他兒子曾與舍妹有婚約……”

  “好!”王忠嗣大手一擺,道:“我會保蕭家。”

  “多謝。”

  “不必謝,你氣量恢宏、格局寬廣,我便小器了不成?朝中有只斗雞,近年來動不動就索人全家,我早看不慣。”

  于薛白而言,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

  他知會對蕭邡之滅口的必是東宮,恰讓王忠嗣來保一保無辜,看其人與李亨是否萬事都一條心。

  烈火裹著石頭燒得發出了“噼啪”聲,王忠嗣親自提了一桶水站在一旁等著,人也像石頭。

  直到時間差不多了,他猛將一桶水澆下去,受熱的石頭突然受涼,“嘭”地一聲炸裂開來。

  “石漆可用。”王忠嗣道,“石堡城晝熱夜寒,此法或可行。”

  商議妥當,又請了匠師安帛伯依這辦法造軍器,薛白方才告辭。

  出了王宅,杜五郎才舒一口氣,只覺被那股殺伐之氣壓得憋壞了。

  他有些遺憾,沒能與王忠嗣說上話,連見禮都不曾。

  但想來四鎮節度使忙著邊關重事,豈有閑心理會自己一個少年郎?他反而愈發感到對方了得。

  “大將果然是大將,與這長安城里的人都不一樣。”

  “嗯。”

  “對了,你也知道我的事了吧?”杜五郎道:“我與三娘……那個……”

  薛白道:“看三娘的心意,若她肯嫁你,待你春闈授官之后議親便是。”

  “真的?!”

  “我說了不算,問你阿爺,問柳娘。”

  “哎,你怎么一直喚你阿娘叫‘柳娘’,多生分啊。”杜五郎道:“我還得每次替你哄她,免得她積悶在心里。”

  薛白懶得與杜五郎說。

  如今他的才望已在漸漸積累,連李林甫都不敢輕易再構陷他,那等到及第授官、人脈鋪開……總之有了足夠的實力,他或有可能去當薛平昭,謀求河東郡公的爵位。

  真假他根本不在乎,反正不可能真把誰當成親爹親娘去孝敬。重要的是,能否接得住這個身份。

  眼下還差很多,但已有了想法。

  出了延壽坊,已是下午。

  兩人驅馬回了長壽坊薛宅,恰見一輛奢華馬車停在門口,卻是虢國夫人要見薛白。

  薛白早有預料,這次則將青嵐也帶上。

  “這是你的貼身婢女?”楊玉瑤喜歡美人,一見青嵐便仔細打量了一會,訝道:“還未開臉?”

  “是。”

  青嵐聽了,恨不能把臉埋到衣領里去,楊玉瑤愈覺好笑,向薛白道:“你不碰她,可別說是為了我。”

  “為了專心學業。”薛白道:“她是皇甫德儀娘家的孫女,因此有人指我與她是李瑛余孽,相互勾結。”

  “是是是,一心仕途,真了不起。”楊玉瑤掩嘴而笑,啐道:“你這妖怪,又想利用我。”

  “不是利用,我想給她謀個功勞,好贖籍入良,此事已拜托了王忠嗣,擔心往后有人又以此作文章,先與你說一聲罷了。”

  “這小婢子,三生有幸遇到這樣的主家……明珠,你帶她去玩,吃些糕點,裁幾件新衣衫。”

  “是。”

  待婢女們退下,楊玉瑤拈起一顆櫻桃,輕輕一丟,丟在薛白脖子上,啐道:“許多日不來,原是攀上了玉真公主,往后用不到我了。”

  “想知我為何如此?”

  “過來說。”楊玉瑤抬腳勾了勾薛白。

  “咸宜公主指我是薛銹之外室子,我亦不知真假,可萬一再遭構害,必死無疑,多備些自保的手段……”

  “別怕,姐姐護著你。”

  楊玉瑤聽罷,俯首從薛白脖子上咬走她方才丟過來的櫻桃,秋波一掃,媚態橫生。

  “想降妖了。”

  “降得住嗎?”

  薛白有了動作,逼迫著楊玉瑤,眼中有些取笑她不夠厲害的神情。

  她不甘示弱,輕哼了一聲。

  “我有緊箍咒,緊緊箍住你這只大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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