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涼風入殿。
李隆基一覺醒來,老眼半睜,慵懶地倚在那聽高力士敘長安新事。
“薛白氣量狹隘,柳勣案時右相冤他一遭。此后這小子凡做事,皆似對右相叫囂‘再來冤我’,此番連王忠嗣也被連累了,盡日就是‘交構’,誰聽不厭?”
“嗯。”
只聽結果,李隆基猶感冗陳乏味。
此前有過一遭“韓愈”之事,今日再重演,他根本沒耐心再聽細節。
“王忠嗣‘交構’薛白這‘來歷不明’的,倒是愿打石堡城了,稱圣人賜的軍器或有用,待他想個法子來。”
“肯打了?”
李隆基抬手,任高力士把他架起,神態高深莫測,讓人不知他在想什么。
高力士道:“肯打,滿朝都說他‘違逆圣命’‘施恩于下’‘養兵自重’,他卻是一聽說有辦法,連規矩也不顧,直接去城郊‘私造軍器’了。”
“他把戰略看得比朕的旨意還重要!”李隆基依舊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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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戰略”二字入耳,高力士知圣人對王忠嗣的怒氣消了不少。
從戰略考慮不打石堡城,與因為某種私心而不愿打,是完全兩回事。事關邊鎮重將之性命,只在圣人一念之間。
“畢竟是圣人一手養大的孩子,是何脾氣,圣人還能不了解嗎?”
“高將軍啊,你又在幫人說好話了。”
“老奴定是‘交構’王忠嗣了。”
“哈哈哈。”
李隆基還沒完全睡醒,晃了晃腦袋,想著今日是邀貴妃梨園演舞,還是與梅妃泛舟,或召張家兩個侄女入宮打牌?
張汀的長姐張泗,牌技也極好。
正在醒神,高力士已將幾個卷軸遞了過來。
“圣人,陳將軍帶回來了。”
“嗯。”李隆基已有些習慣看故事醒醒神,喃喃道:“要到高老莊了。”
高力士如想起來一般,提醒道:“圣人,右相還在候見。”
李隆基恍若未聞,末了,將卷軸一收。
“詞藻太糙了,又是沒潤色過的,發回去重寫。”
“喏。”
“做事如做文章,火急火燎,以粗糙、低劣之結果呈報,糊弄朕嗎?”李隆基微帶不滿,“讓哥奴回吧,做好份內之事。”
“阿爺為何不向圣人解釋清楚,此事根本與阿爺無關。”
“解釋?本相一國宰執,三番兩次折辱于一豎子,莫非圣人想聽宰執言‘陛下,老臣被那乳臭未干的稚子耍了啊,老臣好委屈’,這便是你要我做的解釋嗎?!”
“可此事,阿爺分明沒有中計……”
“啪!”
“還敢多嘴。”
李林甫林抬手便給了李岫一個巴掌。
“廢物!你身為將作監右校,不知管教屬下,反而管教起我來了?”
“孩兒不敢。”李岫當即便跪倒在地,手足無措,“孩兒不知……”
“查!”
李林甫怒叱道:“既不知還不去查?跟在老夫身邊,一輩子喂飯給伱吃嗎?!”
“啪!”
李岫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慌慌張張往外跑。
其實此事與他毫無關系,無非是恰趕到了阿爺氣頭上了,將作監連工匠在內有兩萬人,他根本就不認識蕭邡之……
是夜,刑部獄。
隨著鐵鏈鋃鐺作響,蕭邡之被綁到刑架之上,臉上猶帶著震驚、不可思議之色。
“諸位,可是弄錯了?是我揭發王忠嗣、薛白私造軍器,他們未經有司,擅于京畿制造重砲。我秉公探查,未觸任何律例,我乃朝廷命官,諸位以何罪名拿我?!”
任他喊了許久,卻是無人應答。
直到刑房外有人開始對話。
“刑部官吏也懂施刑?還是我來。”
“久仰羅公大名。”
“來人,將我的‘驢駒拔撅’搬過來。”
蕭邡之目光看去,待見一個身穿淺綠官袍的陰翳男子進來,一瞬間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因為他知道眼前這人是誰,羅希奭,羅鉗。
站在羅鉗身后的還有三名紫袍官員,竟是親自到刑房來觀刑。
“不,不,你們沒有罪名拿我!”
“蕭邡之,你誣陷邊鎮大將,何人指使?!”
羅希奭還未動手,猶在招呼人搬東西。
蕭邡之已有些扛不住,哆哆嗦嗦道:“羅御史,自己人啊,是右相讓我做的,真的是右相吩咐……”
“事到如今,還敢狡辯?”
“真的!真的!就是與你一樣的御史,持右相手令命我做的……”
“無妨。”羅希奭笑了笑,“一開始都嘴硬,我有的是時日與你慢慢詢問。”
慘叫聲響起,連壁上的火把都跟著晃動。
薛白已回到了長壽坊的宅院中。
青嵐知道他怕蚊蟲,一回來就拿了很多艾草將屋子熏了一遍,因此這一夜他睡得格外香。
似乎做了個夢,夢到他在岸邊插了很多魚桿,第一根拉上來是空的,第二根的魚鉤上掛著一個不認識的人,慘兮兮的。
拉到第三根,卻是釣到了咸宜公主,她哭得十分傷心,說怎樣懲罰她都可以,薛白湊近一看,卻發現她人身魚尾,原是一條美人魚……
真是個奇怪的夢。
“郎君,你做夢了嗎?”
薛白睜開眼,只見是青嵐正蹲在自己榻邊。
四月下旬的天氣有些燥熱,她的春衫系得不高,顯得很是青澀。
“嗯。”
“今日要去老師家嗎?”
“反正起晚了,一會到縣衙找老師。”
薛白翻了個身,青嵐目光看去,覺得他的床榻很舒服的樣子。
賴了一會床,等收拾停當,薛白在廊下練功,才隱約聽到內院那邊有人在敲門。
繞過竹圃,開了門,只見薛十一郎站在那,敲門敲得滿頭大汗。
“好累,六哥,給院門裝個門環吧?”
薛宅,前院大堂。
柳湘君、杜五郎正在待客。
來的是王忠嗣的麾下一名近衛士卒,名叫管崇嗣。
“不急,將軍沒先送拜帖,我冒昧登門,等一會無妨。”
管崇嗣確實愿意等,就是薛嶄一直在旁邊直勾勾地盯著他看,讓他有些不自在。
“管將軍,你有多高?”
“莫喚將軍,喚我‘崇嗣’就好,我崇敬王將軍,因此改了這名字,身高七尺二寸。”
“真高啊,將軍在戰場上殺過敵嗎?”
“帳中攢有賊頭九顆。”
“哇。”薛嶄又問道:“我可以與將軍比試一下嗎?”
正受不了這多嘴的小孩,薛白來了,管崇嗣連忙起身,恭敬道:“見過薛郎,王將軍想邀你一見。”
這態度倒不是沖別的,而是他知道若巨石砲能使河隴軍少死一些人,撿回條命的就會是他身邊同袍,甚至是他自己。
“我們見過,將軍與王將軍到過灃谷監,測量了拋石距離,我記得將軍大名該是管崇嗣?”
“薛郎竟記得小人,榮幸備至。”管崇嗣驚喜不已。
“走吧。”
“薛郎請。”
杜五郎特意早起了過來,還仔細梳了頭,換了新衣衫,是有話與薛白說的,沒想到才見面,薛白卻被請走了。
他只好跟了上去。
延壽坊,王忠嗣宅。
庭院很大,顯得頗空曠,前院豎著箭垛。兩個力士只穿著褲兜正在相撲,一群軍漢正圍在旁邊吆喝著看熱鬧。
管崇嗣一路帶著薛白、杜五郎往里走,穿過布局方正簡單的兩重院落,直登大堂。
“將軍,薛郎來了。”
王忠嗣正站在一個簡易的沙盤前,見客來,只是頷首示意,徑直說起正事。
“且看看石堡城的地勢,你我談談巨石砲如何用。”
薛白上前一看,那沙盤是用泥胚做的,比地圖更能直觀地看出石堡城之險峻。
旁邊還擺著一張大輿圖,畫著周遭地勢,輿圖上還題著一首詩,“石城門峻誰開辟,更鼓誤聞風落石。界天白嶺勝金湯,鎮壓西南天半壁。”
王忠嗣拿起幾個小木架擺在沙盤前。
“若不能將兩三百斤的巨石拋上石堡城,二三十斤,可否做到?”
這個重量的東西拋上去砸不出威力來,薛白想了想,問道:“將軍想用火攻?”
王忠嗣不答,反問道:“你以為如何?”
“我曾在書上看過,秦人修五尺道時,有一種‘積薪燒巖’的辦法,能讓巖石被燒紅之后遇冷爆裂。但不知石堡城地勢如何?”
薛白之所以造巨石砲,因對宋元歷史略有了解,知蒙軍攻城正是喜歡用砲車拋火球,以尸油燒裂城墻。
王忠嗣頷首,答道:“名為‘石堡城’,自是石城堅固。”
“將軍想用何物制火球?”
“脂油,你呢?有何看法?”
薛白沉吟道:“燒巖須烈火久燒,可用石脂水,也叫石漆,我曾在西市見過,用于燃燈、制硯。”
王忠嗣吩咐管崇嗣去買石漆回來。
他則在沙盤上演示,與薛白講述他需要怎樣的砲車。
等到管崇嗣買了石脂回來,薛白聞了聞,一股辛辣味撲鼻。
王忠嗣竟是直接搬了一塊石頭到院中,倒上石漆,火折子一點,“轟”地便燃起熊熊大火。
杜五郎嚇了一跳,只覺熱氣撲面,目光看去,黑煙把院子熏得亂糟糟,一片狼藉,場面十分駭人。
“啊這……是自己家……”
王忠嗣像沒看到,任火勢熊熊,與薛白繼續說話。
“此番薛郎出手保了我一遭,我看得懂、也記在心里。可惜軍情緊急,不能久在長安,待拿下石堡城,再尋報答。”
“王將軍客氣了。”薛白也不與他婉言客氣,“能出一份力是我的榮幸,且我也有私心,只盼王將軍報功時莫忘了我的請求。”
“好,坦蕩。”王忠嗣道:“你若不能中進士,可到我幕下歷練,我為你舉薦為官。”
“多謝將軍,春闈若不能登第,必投奔將軍門下。”
王忠嗣久在邊鎮,說話自在慣了,卻也不是全無分寸,笑道:“當然,以薛郎之才,必是能及第的。”
“謝將軍吉言。”薛白道:“對了,還有一事,不知可否請將軍……”
“但說無妨。”
“將作監主簿蕭邡之檢舉我們私造軍器,不論目的如何,并未真傷及我們。聽聞他已被下了刑部大獄,他家人卻無辜,且他兒子曾與舍妹有婚約……”
“好!”王忠嗣大手一擺,道:“我會保蕭家。”
“多謝。”
“不必謝,你氣量恢宏、格局寬廣,我便小器了不成?朝中有只斗雞,近年來動不動就索人全家,我早看不慣。”
于薛白而言,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
他知會對蕭邡之滅口的必是東宮,恰讓王忠嗣來保一保無辜,看其人與李亨是否萬事都一條心。
烈火裹著石頭燒得發出了“噼啪”聲,王忠嗣親自提了一桶水站在一旁等著,人也像石頭。
直到時間差不多了,他猛將一桶水澆下去,受熱的石頭突然受涼,“嘭”地一聲炸裂開來。
“石漆可用。”王忠嗣道,“石堡城晝熱夜寒,此法或可行。”
商議妥當,又請了匠師安帛伯依這辦法造軍器,薛白方才告辭。
出了王宅,杜五郎才舒一口氣,只覺被那股殺伐之氣壓得憋壞了。
他有些遺憾,沒能與王忠嗣說上話,連見禮都不曾。
但想來四鎮節度使忙著邊關重事,豈有閑心理會自己一個少年郎?他反而愈發感到對方了得。
“大將果然是大將,與這長安城里的人都不一樣。”
“嗯。”
“對了,你也知道我的事了吧?”杜五郎道:“我與三娘……那個……”
薛白道:“看三娘的心意,若她肯嫁你,待你春闈授官之后議親便是。”
“真的?!”
“我說了不算,問你阿爺,問柳娘。”
“哎,你怎么一直喚你阿娘叫‘柳娘’,多生分啊。”杜五郎道:“我還得每次替你哄她,免得她積悶在心里。”
薛白懶得與杜五郎說。
如今他的才望已在漸漸積累,連李林甫都不敢輕易再構陷他,那等到及第授官、人脈鋪開……總之有了足夠的實力,他或有可能去當薛平昭,謀求河東郡公的爵位。
真假他根本不在乎,反正不可能真把誰當成親爹親娘去孝敬。重要的是,能否接得住這個身份。
眼下還差很多,但已有了想法。
出了延壽坊,已是下午。
兩人驅馬回了長壽坊薛宅,恰見一輛奢華馬車停在門口,卻是虢國夫人要見薛白。
薛白早有預料,這次則將青嵐也帶上。
“這是你的貼身婢女?”楊玉瑤喜歡美人,一見青嵐便仔細打量了一會,訝道:“還未開臉?”
“是。”
青嵐聽了,恨不能把臉埋到衣領里去,楊玉瑤愈覺好笑,向薛白道:“你不碰她,可別說是為了我。”
“為了專心學業。”薛白道:“她是皇甫德儀娘家的孫女,因此有人指我與她是李瑛余孽,相互勾結。”
“是是是,一心仕途,真了不起。”楊玉瑤掩嘴而笑,啐道:“你這妖怪,又想利用我。”
“不是利用,我想給她謀個功勞,好贖籍入良,此事已拜托了王忠嗣,擔心往后有人又以此作文章,先與你說一聲罷了。”
“這小婢子,三生有幸遇到這樣的主家……明珠,你帶她去玩,吃些糕點,裁幾件新衣衫。”
“是。”
待婢女們退下,楊玉瑤拈起一顆櫻桃,輕輕一丟,丟在薛白脖子上,啐道:“許多日不來,原是攀上了玉真公主,往后用不到我了。”
“想知我為何如此?”
“過來說。”楊玉瑤抬腳勾了勾薛白。
“咸宜公主指我是薛銹之外室子,我亦不知真假,可萬一再遭構害,必死無疑,多備些自保的手段……”
“別怕,姐姐護著你。”
楊玉瑤聽罷,俯首從薛白脖子上咬走她方才丟過來的櫻桃,秋波一掃,媚態橫生。
“想降妖了。”
“降得住嗎?”
薛白有了動作,逼迫著楊玉瑤,眼中有些取笑她不夠厲害的神情。
她不甘示弱,輕哼了一聲。
“我有緊箍咒,緊緊箍住你這只大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