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泛黃的竹紙上,四個大字瀟灑飄逸,點畫遒美。
李隆基隨手擱下御筆,欣賞著自己的書法,笑道:“高將軍認為,朕這字如何啊?”
高力士由衷感慨道:“圣人真乃全才,治國韜略,文武六藝,琴棋書畫,樣樣登峰造極,唯盼千秋百代的后人也能一睹圣人風采,萬古景仰圣人。”
即便是這等程度的溢美之詞,李隆基聽著也覺稀松平常,對自己更滿意了一些。
“朕治理出了如此恢宏盛世,雖自古未有,亦不過一代君王之作為。而朕的功業不僅于此,滅吐蕃、契丹,使大唐廣袤無疆,還有這個……”
李隆基說著,手指輕輕一點御案上的書法。
“文章千古事,大唐文華璀璨昌盛,當惠及后世子孫,朕之功業在千秋萬古,使天地歲月都無法掩蓋!”
他幾乎要脫口而出,但謙遜地沒說那一句他心里對自己的評價——
“朕就是凡世的神!”
高力士一驚,連忙跪倒以示敬服,高聲道:“圣人功在萬古!可與天地爭輝!”
宮人們亦紛紛拜倒贊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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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
李隆基心情很好,這不是省了點小錢的事,而是帝王成就的新高度。
并非一張竹紙就能讓他有如此感受,他早早就是圣君了。竹紙是錦上添花,是千古明君治理出的璀璨盛世中自然會出現的祥瑞,自是他的功績。
至于造紙的薛白也占一部分功勞,當然,放在世間也是大功了。
“高將軍起來,此事還得查明白,造價是否真的低廉。”
“老奴遵旨。”
高力士心知薛白不會在這種事上造假,起身賠笑道:“如此說來,此事還真是一樁大功。”
“否則將軍以為哥奴大費周章,僅為搶薛白的錢財不成?”
“原來如此。”
高力士恍然大悟。
以李林甫之家業,不會為了竹紙工藝所帶來的利益就把薛白牽扯到大案里。目的在這能影響后世的大功勞,方才說得通,也確實是氣量狹窄的索斗雞能干出的事。
貪功,擔心薛白立功,更害怕薛白背后的楊銛以此覬覦相位。
“右相請看。”
一迭竹紙被遞在李林甫面前,他愣了愣,伸手接過。
紙質泛黃,摩挲著還有些糙,不夠細膩光滑,但完全不像原本的竹紙那么脆。聞了聞,確實有一絲竹木的清香。
李林甫是懂行的,驚訝于竹木堅硬的質地能變得如此綿韌。
他心想,若早知此事,一定要狠狠對付薛白,連著把楊銛一并除掉。畢竟薛白的產業都是掛在楊家名下,此事一起,對相位的威脅太大了。
可,他真的不知。
還沒從震驚從反應過來,李隆基已湊近了些,笑問道:“十郎,如何看?”
“陛下。”李林甫措手不及,忙道:“臣今日是初次見到竹紙,此前根本聞所未聞啊!”
“好個聞所未聞!”
薛白的反擊才剛開始,當即道:“你慫恿元捴到我的造紙坊來鬧事,逼迫我將造紙坊賣給他,莫非是你的女婿太多了,對元捴其人聞所未聞嗎?”
“牙尖嘴利。”
李林甫只回擊了薛白一句,迅速朝向圣人,鄭重道:“陛下,臣所言句句屬實。臣身為宰輔,維護的是國家法紀,京兆府鐵面辦案,查到了薛白之大罪,他遂故意混淆視聽,懇請陛下明查。”
他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
因此前一次次構陷沒能除掉薛白,他意識到圣人不好糊弄,他這次慎重地、認認真真地查出了真相。
此時此刻,他非常真誠,像過去無數人對他說“我真的沒有交構東宮”時的樣子。
“懇請陛下明查。”薛白當即補了一句。
李林甫終于被這種暗藏禍心的態度激怒了,迅速掃了蕭炅一眼,示意其出面。
眼下口舌之爭只會被薛白牽著走,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理會竹紙一事,坐實薛白之罪。
“回陛下,臣亦不知竹紙。”蕭炅硬著頭皮,當即開口,“臣秉公判案,查到了諸多佐證,才敢懷疑薛白。譬如,薛白與裴冕看似無所往來,實則,據裴府下人所言,豐味樓常送食盒過去……”
“還敢誣陷我。”薛白道:“照你們這般查案,由我來說右相殺裴冕的佐證如何?”
方才與蕭炅爭辯是為了洗罪,此時卻已是薛白的攻擊了。
薛白一開始就不擔心京兆府能找到罪證,就兩個人、兩柄陌刀,他豈能連這都藏不好?關鍵在于,他看出盧杞的線索是東宮給的。
可惜盧杞不敢來呈堂證供,否則他必反咬盧杞在東宮與右相府之間串聯,指出太子與右相在合作。且看到時死的是誰?
唯一沒想到那小子經不住嚇,且還真有辦法脫身。
但無妨,如此一來,火更燒不到薛白身上了,他大可放肆亂燒。
“裴冕是王鉷的人,多次出入右相府。右相嫉妒王鉷才能,擔心他當上御史大夫便要取代右相之位,起意除掉王鉷,因此先殺裴冕……”
“胡言亂語!”蕭炅連忙打斷,“豎子好大膽,敢在御前胡亂攀咬?”
“只許京尹佐證,不許白身實言?”薛白道:“再說攀咬,此事與我何干?我毫無私心。”
“右相從不殺人。”蕭炅氣得說了一句心里話,擺出正義之色,喝道:“任憑伱花言巧語,難改事實!”
“事實與否,證據說話,你等之指責毫無根據。至于我‘混淆視聽’與否,可敢看我的憑證?”
蕭炅驚了。
他來時義無反顧,認為即使不能定了薛白的罪,也不至于有別的麻煩。
但關于紙張的某些事情,右相或許不知細節,他卻很清楚。
而李林甫雖不知細節,一見蕭炅如此驚詫,心中登時有不好的預感,他雖毫無私心,卻攔不住手下人引火燒身。
眼下要考慮的已不是如何對付薛白,恐怕得先滅火……
皇城,尚書省,刑部。
班房的門被打開,杜五郎抬頭看去,問道:“刑部放飯竟這般早?我們的食本可有人來交了?”
“放什么飯,提審了。”
杜五郎一愣,轉頭見有小吏要把達奚盈盈帶出去,有些擔憂,道:“長吏,有事問我便好,元捴是我打的。”
“五郎莫慌,分開問話罷了。”
刑部的吏員連態度都更好些,竟是真將杜五郎帶到旁處問話,將達奚盈盈留下。
“說,為何毆打官長?”
達奚盈盈應道:“打的時候不知那人是京兆戶曹,見他欺負五郎,沒多想便使人助拳。”
“元捴都被摁住了,薛白為何還上去狠踹?”
“郎君他……”
“好好交代,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是薛白的心腹。”
一句話聽得達奚盈盈心中得意,她略略一想,知此事薛白沒吩咐保密,便是可以說的,于是微微一笑,吐出一個字。
“紙。”
“紙?何意?”
“元捴看似來搶鋪面,其實是來搶我們造紙的工藝。”達奚盈盈道:“我是郎君的心腹,故而知這工藝有多了得。”
另一邊,杜五郎更是無所謂,全都實話實說。
那吏員與他已有些熟絡,末了還玩笑著問道:“如此說來,你們造紙的工藝能賺大錢,五郎可與我透露一點?”
“好啊。”杜五郎嘿嘿一笑,應道:“秘訣就在,需以童子尿來把竹子泡得綿韌。”
“哈哈哈,原來如此,元戶曹竟是為了搶這童子尿的配方挨了打?”
“豈不正是如此?”
杜五郎一看這歡快的氣氛便知薛白又出手了,自從柳勣案之后,他對這種事已漸漸習以為常,再無當時的害怕,反成了旁人對他刮目相看的談資。
待回稟了消息,還未到傍晚,班房的門又被推開。
“放飯了?”
“放什么飯,出去,你們明日去大理寺。”
杜五郎好生驚訝,道:“就一樁案子,怎么移來移去的。”
“呔,說甚胡話?毆官案由京兆府判決,刑部覆核,業以結案,你等沒事了。明日大理寺審的是竹紙案。”
“把我移到大理寺獄?”
“獄什么獄?明日你等是原告,自過去便是,且回家去。”
“我還成原告了。”
杜五郎回頭看了一眼刑部,與吏員們揮手告別。
出了尚書省,達奚盈盈低聲道:“打了元捴,現在我們出來了,想必他要進去了。”
御史臺。
王鉷走過長廊,迎面有小吏趕來,道:“中丞回來了,右相昨日使人遞了話,命盡快解決元戶曹被誣告一事。”
“告狀者在何處?”
“在議事堂。”
“走吧。”
王鉷早想披紫袍了,盯了御史大夫之位很久,不可能讓給雜胡。雜胡是得圣眷,他也不差,能爭。
因此,當得知顏家兄弟狀告元捴之時,他躲開了,不替李林甫解決,小小地展示一下他的重要性。
但他暫時沒打算與李林甫翻臉,眼看火候差不多了,還是回來緩和局面。準備替元捴把這點麻煩摁下去。
議事堂中人很多,裴寬、楊釗等人都在,以及幾個監察御史,已紛紛起身向他行禮。
“見過王中丞。”
這代表著御史臺還掌控在王鉷手中。
他目光一掃,看向顏泉明、顏季明兄弟,開口道:“是你們狀告京兆戶曹元捴。”
“正是。”
“可有官身?”
“在河北營田判官幕下為長史。”顏泉明應道。
王鉷手一抬,擺出官威,正要開口言河北的官吏還管不到京兆府之事。
忽然,有小吏匆匆趕到。
“中丞,圣人下詔,命御史臺、刑部、大理寺核審元捴一案。”
王鉷臉色不變,實則愣了一下,抬起的那只手甚至忘了放下。
他在想,倘若查辦了右相的女婿,與右相的關系是否就有了裂痕?
可圣人隆諭,不查不行了。
“給我搜!”
元捴正指派著衙役搜查豐味樓。
據盧杞給的線索,那兩名以陌刀殺人的兇徒正是藏身其中。
聽說這兩人十分兇悍,為此,他特地帶了許多人來,生怕萬一傷到了自己。
步入大堂,抬頭一看,只見掛著的是署名“韓愈”的那幅《馬說》,他丈人上次對付薛白,便是栽在此事上。
此番卻有些不同,畢竟他出手了。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元捴嚇了一跳,身子一縮的同時已大喝道:“保護我!”
回頭看去,只見是幾名大理寺衙吏。
“你們來拿人?”元捴皺了皺眉,有些傲慢,道:“兇徒還未找到,需再等等。”
大理寺衙吏們互相對視了一眼。
“元戶曹,小人們要拿的人犯,已經找到了。”
“何意?”
元捴還在發問,他們卻突然撲上,將他死死摁住。
“帶走。”
“你等何為?”元捴一時未能反應過來,喝罵不已,“可知我是誰?!”
“京兆府的人停下!知道這是誰的產業你們就敢搜?全押到宣陽坊去賠罪!”
“我問你們話!”元捴暴怒,叱罵道:“敢動我,你們的臉我都記住了,一個個都別想跑。”
此時大理寺衙吏還很客氣,有人行禮道:“元戶曹見諒,小人們奉命行事。”
元捴見此姿態,愈發張狂,喝道:“我是右相女婿,我知道你們是誰指使,都給我等著!”
大理寺獄,刑房昏暗,彌漫著一股腥臭味。
元捴還是初次落獄,難免心中惶恐,愈發慌了神。
他唯有不停大喊著自己唯一的倚仗。
“放我出去!我是右相女婿!”
喊是有用的,不多時,確實有幾名官員步入刑房,依官袍顏色站定。
元捴見多識廣,其中許多人他都認得。
大理寺少卿楊少璹、御史中丞王鉷、刑部郎中徐浩,另外還有幾個小官,大理評事鄧景山、御史羅希奭……
“王中丞,是我啊。”元捴討好地賠笑道:“是否出了誤會?”
王鉷沒理他,臉色陰沉,緩緩在黑暗中坐下,唯有紅色官袍若隱若現。
見狀,刑部郎中徐浩當仁不讓地站出來。
徐浩是張九齡的外甥,此前還因張九齡的神道碑文一事被牽扯進鄭虔案中。如今能官復原職,重新負責刑部案件,此案的風向已不言自明。
“元捴,你是右相女婿?”
“你既知道,還不放了我?”
徐浩臉一板,叱道:“三司審案,你的罪不小,放老實點!你欲強奪澄心書鋪,證據確鑿,是否供認?!”
這種問話方式讓元捴不敢狡辯,他干脆不答。
“你得知紙價愈貴,而朝廷官文用紙開銷甚巨,以此事謀私,是否供認?”
忽然,徐浩在元捴耳邊道:“看到了嗎?王中丞保不了你。只半日工夫,你已被查得一清二楚。圣人雷霆之怒,猶敢頑抗,豈不怕大禍臨頭?”
元捴一愣,見王鉷已走出了刑房。
他的眼神終于驚恐起來。
王鉷其實是看到刑房外有心腹吏員探頭,遂起身走了出去,轉過回廊到了無人處。
“中丞,右相府李十郎傳話給你,若元捴保不了,還請盡快定罪,莫使火勢燒到了旁人。”
“你回復十郎,我盡力而為。”王鉷問道:“為何不是右相吩咐?”
“右相還未回府,似乎出了宮就去了臺省,一直未有吩咐。”
王鉷神色一動,有了猜測,圣人想看清真相,不讓右相操縱此案了。
他使人喚了羅希奭過來,低聲吩咐起來。
“一會由你來刑訊,把握住用刑的分寸,讓此案到元捴為止。”
“我用刑的本事,中丞可放心。”
羅希奭心想元捴不會馬上交代,待徐浩問不出話來,自己馬上接手,一定弄死元捴。
然后,他才步入刑部,竟是聽到了元捴在招供的聲音。
“我,我知道朝廷將購公文紙,用京兆府的租庸調收購了長安所有藤料,藤料本就減少,紙商來不及供應藤紙,落了罪,我借機問他們要錢;藤紙短缺,官府必須行公文,紙價飛漲,我翻了三倍之利,但我歸還了京兆府的稅賦……”
“此事京兆尹蕭炅知道嗎?”
“京尹他……”
“說!他能不知嗎?!”
“他他他他知道,我分了三成利歸他……”
羅希奭大怒,正要上前,忽有人擋在了他的面前,卻是大理評事鄧景山,此人親近東宮,臉上正帶著看好戲的表情。
是夜,京兆府。
一個李岫身邊的隨從持南衙的牌符匆匆趕到,找到了元捴手下的幾個心腹。
“快,去把戶曹的帳目全燒了。”
“這邊……”
黑暗中,一行人匆匆趕向戶曹。
忽然,火把的光照到前方有幾個人正站在那,為首者正是京兆倉曹裴谞。
“深夜來訪京兆府,有何貴干?”裴谞喝問。
“這……”
“拿下!”
黑暗中衙吏撲了出來。
之后,一根根火把被點亮,照亮了整個京兆府。
有人踹門進了京兆尹蕭炅的公房,搜出一本本的賬目,搬至大理寺。
大理寺獄,元捴臉上的汗水已經開始往下淌,面對各種問題,已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你知道竹紙嗎?”
“我……我不知道。”
“既然不知,為何薛白打了你,京兆府便敢押他入獄?不知他是貴妃義弟嗎?”
“我不知,不知為何蕭炅敢這么做,我一直和他說算了的,真的。”元捴道:“你信我,我沒想得罪薛白,我說息事寧人,他們不肯。那些事都是他們說的,我真不知啊。”
“他們知道竹紙之事嗎?”
元捴愣了一會,看了看刑房里發愣的眾人,隱隱地,他好像還聽到了蕭炅的聲音從隔壁傳來。
他終于開口,道:“我覺得他們應該知道,我是被利用的!對,他們知道!”
徐浩問道:“這個‘他們’,包括右相嗎?”
元捴嚇了一跳,驚道:“我,我……”
一整夜就在忙碌中過去。
天亮時,有大理寺衙吏過來,押元捴上堂。
此時,元捴已沒有了原來的囂張,而那些曾在右相指使下杖殺過許多高官重臣的衙吏卻展示了他們陰狠的一面。
甚至有人捏了捏元捴的臉,笑道:“長得真不錯,攀著裙帶上位的娼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