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觀里響起悠揚的鐘聲。
李季蘭這才不緊不慢地起身,從衣柜中挑出一件彩裙看著,愈看愈是喜歡。
可惜她作為修道之人是不宜這般穿的,無奈放了回去,卻是覺得只是看看也很開心。
披上一身道袍,對著銅鏡偷偷抹了一點胭脂,她拿起昨夜已準備好的文稿出了閨房,去律堂找李騰空。
律堂清靜,皎奴倚著木框在看故事書,眠兒正抱著一個蒲團睡回籠覺,唯有李騰空在打坐。
“騰空子在做功課嗎?”
“季蘭子不做功課嗎?”
李季蘭竟是理所當然地答道:“可我擔心打坐會把腿坐彎。”
說著,她提起道袍,給李騰空看了看她筆直的小腿。
這小舉動讓李騰空難得有了一點點比較心,小聲道:“我的腿也很直的。”
“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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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都是女子,但等李季蘭摸著李騰空的小腿,抬起頭顯出那艷如桃花的眼,李騰空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覺得這個師姐怪怪的,總是無故與自己親近。
“季蘭子,有客來了。”
“是先生來了嗎?快請。”
“不是,是和政縣主來了。”
“那等等,我一會過來……”
李季蘭忙起身抱起文稿出去。
薛白讓她寫的戲文,到時是要獻給圣人的,不宜讓旁人看到。待她藏好文稿,趕到堂上,便見李騰空正在陪李月菟說話。
自從在宗圣宮相識,三人便成了好友。
李月菟與別的公主縣主不同,并不驕蠻,反而很有同情心,尤其待女子頗好。她自幼喪母,由太子妃韋妃撫養,后來韋堅案發,韋妃落發出家,總之是經歷坎坷。
“嗯?往常我來,你們都很高興,今日卻像不歡迎我。”
“三娘這就胡說了。”李季蘭道:“盼著你來呢。”
“你們有客來?”李月菟一眼就看出她在撒謊,笑道:“那待他來了,我告辭便是,就別遮掩了。”
“哪有客?”
李騰空還不承認,下一刻,卻有女冠跑來道:“騰空子、季蘭子,薛郎到了。”
“好吧,我走了。”李月菟笑著起身,卻是問道:“對了,我可否與他聊兩句?”
在玉真公主的道觀遇到李月菟,薛白并不意外。
讓他意外的是,這個皇孫女開口竟是對他道了個歉。
“對不住,我請圣人賜婚。萬一娶了我,伱會很不高興吧?”
“有事嗎?”
“我能否再替我阿爺向你賠個不是?”
沒有無緣無故的賠不是,薛白知道她是為何來的,沉吟道:“我簡單說幾句,你轉告你阿爺。”
李月菟有些吃驚于他的語氣,認為他很兇。
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好。”
“讓他不必再試圖拉攏我,沒用的,亦不必過于憂慮,我承諾李先生的話,算數;如今我也想通了,李先生說的對,圣人千秋萬歲,我與東宮的恩怨不必在意,交由歲月即可。”
李月菟眼睛一瞪,被這種話嚇到了,愈發擔心起她阿爺的病情。
薛白道:“總之,眼下我一心備考春闈,不再摻和這些勾心斗角。”
他抬了抬手,擺出敬而遠之的態度,就此走掉了。
李月菟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暗忖薛白真是無禮又大膽,竟是這般態度對東宮。
須臾,她莫名想到了韋妃跪在青燈古佛前將長發一縷一縷絞盡的畫面,內心深處隱隱猜想,阿爺是否就是從那時起一點一點失去了威望……
太子別院。
“他是這般說的?”
“是,女兒看他好生悠閑,該是不再與阿爺為敵了。”
李月菟其實把薛白最惡毒的那句話美化了一下,改成恩怨會隨歲月漸漸淡忘。
最后,她感慨道:“李先生真是有本事,雖未讓薛白為友,卻也輕易化敵了。阿爺少了一個狡滑陰險的敵人,可以放心養病了。”
“你去吧。”
李亨揮退了女兒,從病榻上坐起,拿掉額頭上的濕布,臉色有些蒼白。
“先生確實安撫了薛白,用的一個好辦法……原來只要說,太子肯定薨在圣人之前,一切就能解決。”
“殿下,絕無人會如此作想,必是薛白故意離間。”
“咳咳咳,他也許沒這般作想,也許想的是這個太子繼位一兩年也就夠了,不必經營任何威望權力。”
說著,李亨擺了擺手,悲嘆道:“你不必勸,我并非是在怪先生,他是社稷忠臣,作此想法應當的。這都是我的命數啊。”
“殿下!”
李靜忠聽得潸然淚下,俯地悲嚎不止。
他這么一哭,李亨反而心情平復,眼睛轉動,沉吟道:“看來,拉攏楊黨是不成了……還能如何保義兄?”
其實已是無法可想了,圣人心意不可違。從石堡城到裴冕案都是借口,搪塞了這么久,終于是搪塞不過去。
正在此時,有小宦官匆匆跑來,稟道:“殿下,有人求見,自稱王忠嗣之女。”
李靜忠聽得吃了一驚,暗罵她怎敢來,忙提醒道:“殿下,圣人讓殿下查的案子可還沒有眉目。”
“咳咳……”
李亨略略猶豫,臉上泛起苦色,咳嗽了幾聲,重新躺倒,翻了個身。
見此情景,李靜忠抹了淚,親自趕到門外。
“王十二娘請回吧,殿下是真病了。”
“懇請殿下庇護我阿爺。”
“王十二娘誤會了,之所以說邊鎮節度使用胡人,那是安撫、激勵胡人將領,與王將軍無關。”李靜忠態度謙卑,苦口婆心道:“眼下杞人憂天,反而才是害了王將軍啊。”
王韞秀聽了,雖然心中猶有惶恐,只好暫時歸家。
她家中擺著一張地圖,乃是她根據此前的消息親手所繪,用于分析石堡城一戰之局勢。
王忠嗣已圍攻石堡城四月有余,哥舒翰擊敗吐蕃騎兵之后支援,若強攻,當早該攻下石堡城了才是。
“阿爺你為何還不勝啊?”
一張簡易的地圖擺在小案上,薛白正與李泌對坐而談。
“王將軍之所以還未攻破石堡城,想必是還在等。”
“等?”
薛白道:“等天氣轉冷,方好用積薪燒巖之法,砲擊石脂火球,燒裂城墻……”
小爐上的火騰騰燒著,架在火上的茶壺咕咕作響。
李泌聽完這個辦法,臉上浮出慈悲之色,道:“王將軍若肯強攻,想必早些時日便能破城,此舉是為了減少傷亡。”
“那便不知了。”
“圣人對小勃律一戰很滿意,今日又傳旨安西嘉獎。并問,高仙芝滅一國,王忠嗣猶不能破一城?”
薛白道:“李先生消息好靈通?”
李泌擺擺手,道:“待詔翰林,一點職務之便。”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莫開玩笑了。”李泌正色道:“你可知右相打算讓何人接替王將軍之職?”
“若拿下石堡城,王將軍該有大功,如何已想好了要使人接替他?”
“節度使用胡人,豈只是說給你我聽的?”李泌道:“乃說給王將軍麾下,哥舒翰、安思順等胡將聽的。據聞,已擬哥舒翰為隴右節度使;安思順為河西、朔方節度使;安祿山兼河東節度使。”
這是瓜分王忠嗣手上四大邊鎮之意,乃預料之中。
李泌接著道:“你可知安思順為何人?其叔父,正是安祿山之繼父,二人算是堂兄弟。”
“如此,天下五大節度使都是安家兄弟的?”薛白神色平淡,卻是隨口說了一句極為大逆不道的話,“圣人不如直接把安祿山立為太子好了。”
李泌原本想嚇唬薛白。
但縱使他修練得心境恬淡,還是反過來被薛白的狂言嚇唬到了,乍聽之下,臉色一白。
“不至于。”李泌反而還得安慰兩句,道:“一則,是否如此安排還未確定。”
薛白懂,無非就是討價還價。
李林甫口號先喊出來,為這些胡人爭取,到時能定下幾個,還是看李隆基的心意。
“二則,安家兄弟的忠心猶可信,尤其是安思順,肝膽忠誠……”
“說這些?”薛白懶得聽甚肝膽忠誠,道:“今日既是你我私下相談,我給你展示些神仙術。”
“好。”
“我觀安祿山形相已逆,肝膽多邪,早晚必反。”薛白道:“到時安思順再忠誠又如何?既予其大權,殺或不殺?用人之道,當以公平嚴謹之制度,全寄望于‘忠心’而一股腦放權,說得再頭頭是道,猶自以為盡在掌握,不可救藥。”
“安祿山是否要反,你我說了無用。”李泌道:“他如今滯留京中,等的便是這場變動。”
“哦。”
李泌問道:“你如何看待?”
“李翰林抬舉我了。”薛白道:“我連官身都無,還能如何看待?不過是當時聞來聽聽,打發時間。”
“你亦與王將軍有交情,可否請虢國夫人出面勸說?”
“不可能。”薛白果斷搖頭,“平時一些打打鬧鬧的小事無妨,這次是軍國大事,讓她開口評論幾句,像話嗎?”
李泌默然了一會,又問道:“我聽聞,楊國舅身邊鹽鐵判官元載乃王將軍之婿,楊國舅或可出面?”
薛白把茶壺從火上拿開,也不加鹽,舀了茶湯,漫不經心道:“我與王忠嗣沒交情,數面之緣,他又不是我義兄。你也知道,我為人功利,之所以造巨石砲,因我知道這物件,且想讓身邊的小丫頭立個功。”
李泌沉吟道:“當此時節,哪怕只保留一個河東節度使?”
“先生問我?何不問太子?”
“太子病了。”
薛白反應平淡,真就事不關己的樣子,道:“喝茶吧。太子都病了,你我兩個小人物,不談國事為妥。”
陽光從格子窗灑到小通屋里,青嵐醒來,揉了揉眼。
薛宅原本是有養雞的,但她知道薛白常常起得晚,因此讓廚房把公雞都燉掉了。因此,薛家的清晨十分清靜。
稍稍梳洗了一下,青嵐繞到主屋。
主屋的朝向不太好,是向西的,因此早晨的陽光照不進來,還有些昏暗,薛白睡得正香。
“郎君,該起了。”
喚了一聲,見薛白沒有反應,青嵐便道:“你若不起,我可就撓你癢癢了。”
這是最近他們相處的大進展,因她與薛白鬧著玩時,撓著他結果撓到了他榻上,漸漸也就習慣了。
“真撓你了……”
薛白迷迷糊糊中感到有雙小手伸到自己懷里,翻了個身,一個柔軟的身體便擠進被窩里。他只好摟住她,不讓她鬧。
“再睡一會。”
“哦。”
青嵐一被抱住,也就不鬧了。
過了會兒,薛白道:“王將軍快打下石堡城了。”
“什么?”
“到時請功,給你除了這逆罪賤籍,你若想嫁誰當個正妻也可以的。”
青嵐聽了反而不高興,覺得他還是不在乎自己,可又想到他費力為自己脫籍,心思難免有些亂。
她低聲問道:“郎君,我可以當你的妾嗎?”
薛白還未完全醒過來,下意識地應道:“那你賺了。”
青嵐一愣,也不知這是什么個說法。
待到薛白神志清醒,應該是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坐在那嘟囔了一句“我有些太狂了”。
總之,他是答應要納她為妾了,對此青嵐心中十分期待,連對石堡城的戰報都關心起來。
終于,在小雪后的第六天,她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忽然見薛白回來。
“皇甫萼,石堡城攻下了。”
青嵐抬起頭看著薛白,傻愣著發呆,因許久沒有聽到有人喚她這個名字了。
“郎君?”
“戰報才送來了,報功的奏章還未送來。”薛白道:“但王忠嗣答應過會把你的名字記上,此事他若忘了……”
他沒再說下去,只是笑了一下。
也許石堡城有提前被打下來,并且死傷更少的人吧?
此事他也不知道,一切還得等到具體消息出來,只希望因為自己的插手,而讓這一戰的情報有一點好的改變。
與此同時,長安西邊的官道上,有驛馬正在疾馳。
自西向東的騎士身上帶著的是石堡城一戰的報功奏折,奏折上是一個個名字,有殺得五千吐蕃騎兵匹馬不歸的哥舒翰,有夜襲殺入石堡城的將領,高秀巖、田神功、田神玉……還記載了許多有功工匠,包括薛白、安帛伯、皇甫萼。
除了這些,還有一封名單,那是戰死者的名字,很長。
“吁!”
官道上,又有一隊騎士正自東向西狂奔,身上帶著的是圣旨,召王忠嗣回朝的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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