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掛了一條紅綢。
青嵐抬頭看了好久,心里美滋滋的。
但想著想著,她莫名有些擔憂,小聲問道:“郎君,若是納了妾……會影響你娶妻的吧?”
“會影響嗎?”
薛白對此也有些疑惑。
兩人正對著屋中的裝飾發呆,忽聽得院子里有動靜傳來,卻是明珠匆匆趕來了。
青嵐一見這是虢國夫人的貼身婢女,心里就忐忑起來,擔心這是虢國夫人來阻止薛白納她為妾了。
她見識不多是真的,卻不會被薛白那“義姐”的謊言給唬住,早猜到他們是何關系了。
“薛郎,出事了。”
明珠語氣匆匆,湊在薛白耳邊,低聲道:“今日,雜胡又到興慶宮耍渾賣乖,哄得圣人很高興,又提出要拜貴妃為義母,要認你當小舅舅了。”
“嗯?”
薛白略略一頓,問道:“圣人是何態度?”
“圣人被逗得很開心,想招楊家諸人到宮中去認親。”明珠低聲道:“瑤娘擔心此次只怕是攔不住了。”
“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訴玉瑤,見機行事就好。”
明珠萬福而退,薛白則皺眉沉思。
他在想的卻不僅僅是安祿山認母之事,低聲喃喃道:“河東節度使。”
果然,不多時,宮中來人相召,要他往興慶宮赴宴。
薛白答應下來,應道:“敢問國舅是否已進宮了?”
那內侍自然知道他問的是楊銛,答說國舅正在宮中。
薛白微微皺眉,又問了幾句,得知楊釗還未入宮,也不換衣服,徑直趕往興慶宮,等楊釗。
“阿白已到了?”楊釗遠遠看到薛白便驅馬上前,湊近了壓低聲音道:“雜胡猶不死心,還想認母,好不要臉。”
“阿兄可知雜胡為何如此?”
“為何?”
“認母不是目的,升官才是。”
楊釗不由著惱,道:“我已與王鉷說定,誓不讓雜胡得了御史大夫之銜。”
“雜胡不僅想要御史大夫,還想要河東節度使。”薛白低聲道,“昨日傍晚,王忠嗣已找過我,表示已有轉投大兄之意……”
楊釗聽得眉毛一挑。
他亦是楊黨的核心,若楊黨能得到王忠嗣的依附,勢力必然要大增一分。
薛白繼續道:“王忠嗣不敢奢求四鎮,只希望大兄幫忙保住河東節度使一職。阿兄伱想,如此一來,鹽稅、兵餉、戰俘……其中有多少利益?”
“講妥了?”
“沒有,安祿山動作更快。”薛白道:“阿兄且看,他今日認了義母,明日勢必要搶先一步,奪河東節度使之職。”
“到時我們如何榷鹽?”
“豈還有到時。”
此時不便多談,楊釗面露慍怒,道:“看我到御前阻了這雜胡。”
延壽坊,王宅。
“圣人還未召見阿爺?”
王韞秀憂心忡忡地問了,只見王忠嗣點了點頭。
圣人以體恤之名義,將剛攻下石堡城的義子召回卻置之不理,每日只召見更順著圣意的安祿山。
此舉看似出于猜忌,但王韞秀已聽元載說過,這其實也是圣人給了王忠嗣一個機會。
“阿爺,你就上書表態可好?”
“下去吧。”
王忠嗣似乎在等人,沉聲喝退了喋喋不休的女兒。
目光看向堂外,等了許久,才終于見一婢女匆匆趕來,到了堂上,萬福道:“我家二娘命我遞話,殿下答應,將裴冕案結果呈于三司,諸事已了,將軍不必再掛慮。”
“既如此,我亦有過錯,為何無人前來問話?”
“這奴婢便不知了,只聽殿下對二娘言,‘絕不牽連義兄’。”
“長源如何說?”
“李先生在宮中待召,還不知此事……”
相比與李亨一起向圣人請罪,這種“絕不牽連”反而讓王忠嗣感到有些不安。
下一刻,身穿淺綠官袍的身影出現在院中,元載快步趕來。
“丈人,小婿聽到消息,安祿山在興慶宮,要再拜貴妃為義母。”
王忠嗣聞言,眉頭一皺,審視著元載。
元載知道,不論自己如何說,王忠嗣還是會認為他別有用心,干脆坦白了站在楊黨一邊的立場,反倒顯得真誠而從容了些。
“小婿不妨再告訴丈人一件事,今日安祿山入宮前曾拜會過國舅,送了豐厚的大禮,希望國舅能支持他擔任河東節度使,稱往后必有重謝,此次認母,便是他表達誠意的一步。”
“未免太急了,老夫還在四鎮節度使任上!”
王忠嗣一聲大喝,威勢凜然。
元載深深行了一禮,退到了一旁,竟也不再多勸。
王韞秀聽得動靜,已重新趕到堂中,拉過元載,輕聲說著話。
元載無奈地搖了搖頭,拍著妻子的手,道:“多說無益,讓阿爺自己決定吧。”
說話間,王忠嗣已大步走了出去。
“阿爺?”
“都別跟來!”
馬蹄揚起地上的積雪。
“吁!”
王忠嗣翻身下馬,再次闖進了少陽院。
披甲執戟立于臺階上的衛士想來攔,被他一把推開。
“讓開,我要見太子。”
喧鬧之中,李靜忠再次從長廊那頭趕來,一見王忠嗣,連忙上前勸說。
“王將軍?怎又來了?雖說殿下病了,將軍關切,可……”
話音未了,他整個人竟是已被王忠嗣提了起來。
“這……”
“啪!”
一聲脆響,李靜忠的脖子“嗒”的一聲,竟是被抽得偏了腦袋,稍有轉動就是一陣劇痛。
他痛得眼中滿是淚水,歪著頭看向王忠嗣,震驚道:“將軍為何打我?老奴……”
三次開口,一句話也未能完整地說完,王忠嗣已將他丟在一旁,直接闖進了李亨的屋子。
“義兄……”
“殿下既與我說人是薛白殺的,為何以裴敦復麾下已死散的部將結案?”王忠嗣開口便問道。
李亨一愣。
王忠嗣道:“我已去過大理寺,殿下猶在病中,卻把此案查得水落石出了?”
“咳咳咳……罷了吧,此案就此了結,莫再牽連旁人,引得朝局動蕩。”
“殿下當圣人糊涂了?還是殿下糊涂了?不明白案子越簡單地了結,圣人的猜忌越重?”
李亨反問道:“這猜忌,是我的錯嗎?”
“殿下多少總是有錯。”王忠嗣道:“我亦有錯。錯了便認,有何大不了的?”
“有何大不了的?因為他不給我認錯的機會!”
“長源與你說過了吧。”王忠嗣忽然扶住李亨,道:“我也可以再與殿下最后說一遍,你我不肯認錯,圣人怒氣不消……道理你都懂,可知哥奴不惜讓安祿山武力阻止你登基?!”
“他敢?!”
“沒有人確定他敢不敢。”
王忠嗣終究是冷靜的,重新放低了聲音,道:“但此時此刻他在謀河東節度使,顯而易見,讓此人兼任三鎮,于殿下有何裨益?于社稷有何裨益?”
“我有何辦法?圣人不聽我的,金玉良言勸了又勸,他就是只寵愛那些順著他意的奸佞,他視那雜胡比兒子都親,比我這個兒子親一百倍!”
李亨說著,反而發了火。
他怒意上來,掙開王忠嗣扶著他的手,抬手一指,問道:“你來質問我,我做錯了什么?我不過是以最小的代價了結了裴冕案……”
“別裝傻。”
王忠嗣沒有用對待儲君的恭敬態度,語氣嚴肅起來,道:“從小我就與你說過,我是個粗人,不與你繞彎子。此事如何你我都清楚,你不認錯,錯就在我,四鎮節度使丟了無妨,安祿山……”
“義兄說來說去,還是舍不得節度使的兵權是嗎?!”李亨道:“我為你保這兵權還不夠盡力?!”
王忠嗣一愣。
李亨坐起,愈發激動,道:“韋堅案,我寧可舍了韋氏,舍了皇甫惟明,把河西、隴右交到你手上。那是因為在我眼里,我的發妻、妻兄、愛將,都沒有你這一個義兄重要!”
“殿下啊……”
“兩年來,一樁樁大案,我早可以向圣人認錯的,為何不認?因為我知道我一認錯,他馬上就要借機奪了你的職,你如今覺得我還不夠盡力保你的兵權?!”
“殿下盡力了,我看在眼里,如今只是與李先生有更好的辦法。”
“你們的辦法就是讓我成為天下的笑柄,成為一個有名無實的儲君?”
“至少,殿下還會有機會……”
“機會?王忠嗣,你說的機會可是等到我登基之日,毫無威望權柄,好讓西北藩鎮獨為一國?!”
屋中忽然安靜下來。
王忠嗣嚅著嘴唇,想說話,卻不知如何說,只好愣愣看著李亨的眼睛。
良久,他才道:“殿下這是……誅心之言……”
李亨大哭,從榻上走下來,搖著頭道:“我怕啊,義兄!圣人忌憚我至此,商周以來,一國儲君該有的權力我一點也沒有,你看看東宮……我何曾去過東宮?何曾見到過屬臣?”
“殿下,我懂的。”
“開國以來,宰相從不久任,這是一個明君首先該明白的道理!可你看,索斗雞任相十余年了啊,一個權相,連邊鎮都想掌握,而一個太子,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只剩下最后這一點點,最后這一點天下人的寄托了,你們還要扼殺掉?我剩什么?你告訴我。”
王忠嗣紅了眼眶,慚愧地低下頭,道:“殿下若肯信我,我絕不讓哥奴羞辱殿下分毫。”
“我當然信義兄。”
“那為何殿下不敢罪李靜忠,而保我一鎮節度使之職?”
“你……”李亨大怒,叱道:“因為你被那些奸人騙了,他們根本不會信守承諾,只會害死你我!”
“殿下也許有所誤會呢?”王忠嗣道:“楊銛并無廢儲之意;元載雖鉆營,畢竟是我女婿,豈愿害王家?至于薛白……”
“那是薛平昭,是薛銹之子,他的險惡目的就是……”
“若是薛銹之子,更不會讓哥奴、雜胡得逞,不是嗎?殿下啊,我雖不聰明,至少看得明白一點。保不保我,對薛白區別不大,他得圣眷,連哥奴也不想得罪他,他大可以與雜胡結為舅甥,嬉笑打鬧,卻何必蹚這趟渾水?”
“那你說他何必?!”
“他出于公心,想阻止雜胡兼職三鎮……”
“哈?”李亨只覺可笑,回過身,指了指王忠嗣的鼻子,譏道:“你說薛白有公心?你是我的義兄,我說他私通了我的妻子,你去查過沒有?!”
“殿下,我只論邊鎮之事,如此簡單的利弊我難道看不出嗎?”
“夠了!說到底,你無非是為了一鎮軍權,寧可置我于死地,不是嗎?!”
“我……”
王忠嗣想再開口說些什么,末了,黯然無言。
說什么呢?
歸根結底,原來是李亨已經不相信他了。
若一定要在“義兄握一鎮兵權”與“義弟擁有世人寄托”這兩者之間做選擇,李亨想把命運握在自己手里。
可以理解,一則,這個義兄既然敢逼迫義弟自罪,就不可信。二則,有了世人的寄托,往后自然會有別的節度使投到東宮門下。
想明白了這個道理,王忠嗣叉手作揖,深深行了一禮。
“如此,盼一切如殿下所愿,待我解除四鎮兵權之后,圣人也能放下對殿下的猜忌。”
“義兄……”
李亨還想安慰,王忠嗣已經轉身走了。
他想追上去,但想到義兄最后那一句話,卻猶豫了一下,終于停下了腳步。
聽得出來,王忠嗣已是心灰意冷,不想再爭取河東節度使了……如此,這些東宮重臣不想著推他這個太子出來頂罪,也就以罷了四鎮節度使告終。
從此,東宮一敗涂地,唯留太子的一點點聲望。
這也是沒辦法的,一年一年地掙扎了,終究只能如此大敗蟄伏,臥薪嘗膽,以待將來。
“義兄,我無能,保不住你……”
思及這相識以來的三十余年歲月,李亨亦覺心痛。
王忠嗣牽馬出了東宮,抬頭看著漫天的小雪,一瞬間反而覺得輕松下來。
一切都結束了,壓在心里的一顆巨石也卸了,他往后將不再管大唐邊陲的戰事、將士們的前途,也不必再憂慮大唐的將來。
從此,只管自己活得舒坦便好……這是自他九歲時阿爺戰死至今從未有過的念頭,很是開懷。
下一刻,又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無所適從。
此時已近傍晚,遠處傳來了暮鼓聲,東面的長街上涌過從興慶宮出來的人群,很是熱鬧。
“將軍!”
忽有人大喊了一聲,王忠嗣轉頭看去,只見是自己麾下的一名部將田神功。
他淡淡點了點頭,卻見田神功往東面招了招手,不多時,薛白策馬過來。
“王將軍,好巧?”
“巧嗎?”
王忠嗣反問了一句,隱隱感到薛白對他已不是那事不關己的態度。
“喝一杯嗎?”薛白問道,“今日心情不爽。”
王忠嗣本待拒絕,莫名卻是點了點頭,道:“也好,喝一宿吧。”
酒是在豐味樓后院的一個雅間喝的。
王忠嗣落座,先痛飲了一壺,方問道:“聽聞今日雜胡要認貴妃為母,薛郎可阻止了?”
“沒有。”薛白道:“圣人心意,誰能阻止。”
“可惜了。”
“看來,王將軍也沒能勸說太子低頭,消除圣人對一國儲君的戒心。”
“是啊,沒能說動。”王忠嗣嘆道:“他有他的苦衷。”
薛白沒有再譏諷李亨,也沒再挑撥,小小地抿了一口酒,嘆道:“很挫敗吧,覺得自己什么都改變不了。”
王忠嗣自嘲一笑,又端起一壺酒。
他覺得豐味樓的酒不錯,比別處的濃烈,可供痛飲。
“將軍信天命嗎?”薛白只喝了一口,卻有些狂了,抬手指天,道:“我有神仙術,與李長源說過,我說安祿山必反。”
“什么神仙術?天寶三載,我北擊突厥,見安祿山養寇自重,便數次上言他有異志。”
“將軍以為我做這些是為何?斗倒宰相、太子?我不過一介白身,能有何好處?不過是想阻一阻這胖子罷了。可阻不了,今日便眼見著胡兒一舞,不舞破中原不罷休,耳聽著他一聲聲‘阿娘’‘舅舅’,仿佛聽到他稱王稱朕……”
“薛郎醉了?”
“是嗎?我酒量是淺。”
“半杯?”
王忠嗣轉頭看向薛白,忽瞇了瞇眼,仿佛從這少年的眼神中看到一絲真誠。
他難得鄭重了幾分,道:“安祿山即使有異心,想來也掀不起什么大波瀾。”
“也許吧,畢竟圣人威望無比。”薛白贊同地點了點頭,末了,道:“不過,東宮被削得太厲害,往后如何就不好講了。”
“你真的醉了。”
王忠嗣沉著臉喝止,眼神卻浮起一絲陰翳。
他心情愈發差了,那種卸下擔子后的輕松蕩然無存。
薛白擺了擺手,道:“不談國事了,我還年少,登科后再理這些不遲。”
“我卻老了啊。”
兩人喝了許久的悶酒,王忠嗣越喝越清醒,轉頭一看,見薛白端著酒杯不飲,發呆想著事情。
他想聊些什么,又不愿聊國事,遂道:“薛郎曾答應過,我打了勝仗,送我一首詩詞。”
“不送也罷。”
“為何?”
薛白一本正經地道:“王將軍軟弱,重私誼而輕公義,配不上。”
王忠嗣轉頭看去,恰好薛白也轉頭看他,補了一句。
“我真心覺得你配不上。”
“哈哈,如何才配?”
“今日胡兒認母,哪怕暫不得河東,但只要罷了王將軍之職,從此他必一帆風順,我一小人物改變不了。但若要有所改變,其實只在王將軍一念之間罷了。”
“一念之間?”
“不錯。”薛白忽然飲盡了杯中之酒,這次是真的醉了,放高了聲音,道:“將軍一念生,一念死,一念間天下蒼生或將大有不同。”
他雙臉泛紅,顯得與平時完全不同,竟是頗豪放地拍了拍王忠嗣的肩。
“配不配得上這首詞,也是在這一念之間……”
大家的關于劇情的反饋我看到了,放心。這一段劇情,本來就是李林甫對付太子的最后一個階段,屬于兩個勢力的決戰。所以這幾章鋪墊的比較多,人物立場要先疏理,大家沒看到劇情沖突,都在隨著人物理解他們的想法,自然會煩,后面就好了。在這段之后,就是右相對付東宮的劇情結束,時間線正好開始科舉我都安排好了今天寫到現在,也寫了1萬字,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