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觀。
素手撥琴弦,泠泠三兩聲。
小池邊楊柳依依,李季蘭擱下手中的筆,瞥了李騰空一眼,蓮步輕移至琴臺。
李騰空看著紙上的詞曲,隨著那琴音唱起來。
“最愛西湖三月天,斜風細雨送游船,一世修來同船渡,百年修來……..共枕眠。”
唱到最后,歌聲漸低,猶婉轉起伏。
恰此時,皎奴趕來稟道:“十七娘,十郎來了,讓你到大堂相見。”
李騰空遂匆匆走開,李季蘭于是獨自揣摩著方才的歌聲,修改著唱詞,偶爾抬起頭看向天空。
“眠兒,你說西湖是怎樣的?我還未曾見過西湖呢。”
“與曲江差不多吧。”眠兒正趴在案臺上磨墨,似睡非睡,嘟囔著應道。”
“不,薛郎說了,西湖有斷橋殘雪,有飛來峰靈隱寺,有孤山落梅。”
“季蘭子聽他胡說,他才多大,一定也沒去過蘇州。”
“是杭州。且他真的知道好多,天下各地風土人情信手拈來,博聞強記,平生僅見。”
李季蘭一直夸,眠兒聽得睡意頓消,想到自己都幫忙勾引了,如今還落到這種果,分外委屈,在心里罵了好幾句。
過了一會,李騰空從前院轉了回來,李季蘭問她家中來找是因何事,李騰空只是不答。
“定與薛白那負心漢有關。”皎奴低聲抱怨道。”
“不許胡說。”李騰空叱道,“我是修道人,往后莫再讓我聽到你這等言語。”
“就是。”李季蘭上前握住她的手,“你我師姐妹著書彈琴,多自在,本就是不打算嫁人的。
“季蘭子。”李騰空很欣慰,“你終于有道心了。”
“我知道的,騰空子與薛郎不過就是朋友間的往來,就像無上真人與摩詰友之誼,知音之義。”
“對…….不是,不是的。”
“哪里不是?”
“嗯,確實是朋友之誼,知音之義。”
既如此,我們走吧。”李季蘭開心道:“得去問問薛郎,西湖到底該如何寫。
輔興坊離皇城很近,穿過安福門,再往南走一些也就到了。
然而,才到皇城十字大街,眼前的場景卻叫人吃了一驚,只見許許多多將秘書省大門圍得水泄不通。
人們的呼喊如潮水一般翻涌著。
“看看我的行卷吧!
“薛郎,刊刊我的詩啊,‘雨顆青璣密,風香白雪翻’,如何啊?!
“吾生不愿封萬戶侯,但愿一識薛狀頭.….
這場面長安城不是第一次出現,往往春闈之前,主考官的府邸總有這樣投行卷的舉子。今日則少了幾分肅穆,多了幾許激昂。
讓人吃驚的是,倒還真有小吏出來,一本正經地在檐下支了張桌案,收登記他們的姓名,此舉更是點燃了眾人的熱情。
倒有些像曲江會時小娘子們簇擁狀元郎的情形。
“皎奴,你去看看,發生了什么。”
“喏。”
皎奴過去時,只見那些書生們正在小吏的引導下排起了長隊,她遂上前向那小吏 問道:“薛白呢?”
“校書郎剛才還在,此時自是去求見左相了。”
“信你?”皎奴冷哼道:“你去告訴他,我家小娘子來了,讓他來相迎。”
她語氣傲慢,那小吏還沒有反應,在排隊的書生們已有人叫嚷起來。
“你誰啊?憑何狀元郎要先見你們?”
皎奴不愿自報家門,轉頭一看,遂道:“見如仙女一般的小娘子,當然好過見你這又老又丑的書生。”
“去去去,狀元郎見我輩志存高遠之士尚且來不及,豈會見你們這些哭哭啼啼的小娘子?”
“就是!”
皎奴還要反駁,旁的書生們已揚起了手中的邸報,紛紛述志。
“男兒志在千古功業,豈因紅粉誤身?”
“小娘子就一邊去吧,休影響我等做大事。”
“你們.…..”
“去吧,去吧。”連那小吏也勸皎奴道:“狀元郎公務繁忙,連見這些士子都來不及,如何有工夫理會你們。”
“哼”
皎奴雖有拳腳,見這場面也是無奈,氣呼呼地走了。
周圍一眾書生頓時歡呼。
恰此時,有小吏忙不迭地奔來,大喊道:“薛狀元求見了左相、韋公,已得到答復,將再辦一份邸報,名為《天寶文萃》,使諸君佳作傳揚天下。”
“太好了!”
“若能刊我的詩,我愿奉薛郎為座師!”
那邊的馬車中,皎奴將這情況回報了,李季蘭竟是道:“原來薛郎真是這般忙碌,難怪許久不肯來見我們呢。
皎奴聽得這般沒骨氣的話,不由白眼一翻。
“畢竟是做成了一樁利國利民的大事。”李騰空道。
今日是無可奈何了,她們只好轉回玉真觀。
但她們要見薛白總是有辦法的,明日薛三娘便要出嫁給杜五郎,薛白總是要去的。李騰空遂安排皎奴先去看看薛三娘。
“你去問三娘有何需要幫忙準備的,我與季蘭子明早再過去陪她梳妝。”
“喏。”
秘書省。
陳希烈眼看著小吏匆匆跑了出去,焦急地起身踱了兩步,回頭一指薛白,道:“本相何時答應過辦《天寶文萃》報?本相說的是啟稟右相。
薛白彬彬有禮地一抬手,道:“左相請便。”
“你!”陳希烈臉色不豫,質問道:“為何不等本相稟報過之后,再告知那些士子?”
薛白卻是連借口都不找了,含笑不語,意思是左相你也明白,我就是故意的。
這態度有些討厭,但其實比隨便找個借口反而真誠些。
陳希烈嘆息道:“你把本相架得太高了啊。”
薛白云淡風輕道:“做份內之事而已。”
陳希烈沒工夫再掰扯,搖了搖頭,急匆匆趕去右相府。
無論如何,他得說服李林甫答應辦這《天寶文萃》報,打個時間差,仿佛是聽右相安排才答應那些士子。
平康坊,李珍、楊洄、李曇、賈昌正在打骨牌,桌案旁擺著的正是好幾份邸報。
“若不看這邸報,我還沒意識到,陳希烈近來很顯眼啊。
“老東西耐不住寂寞了,哥奴都還未辭相,他已準備站出來主持朝局。”
“嘻,哥奴忍得了這個?陳希烈完了啊。”
李珍隨出了一張牌,淡淡道:“不是這般簡單。”
因他長得太像圣人年輕時,給周圍人一種陪圣人打牌之感。
平時也是,眾人下意識都會仔細聽他說話,久而久之,李珍愈有威嚴,且他對時局還有自己獨到的看法。
“陳希烈沒變,還是那窩囊樣。上表著書,開館刊報,楊黨故意推陳希烈出面,吸引哥奴的注意,實則好處落在誰手里?”
“原來如此。”楊洄早見識過薛白的手段,此時恍然大悟,問道:“那若是陳希烈、楊銛聯手,可斗得過哥奴?”
“一個蓋章宰相,一個昏庸國舅,濟得了何事?”李珍面露譏笑,“圣人雖寵愛楊妃,卻不糊涂,豈可能放心將國事交給這些人?”
楊洄指了指邸報,又問道:“那這?”
李珍先從容淡定地碰了一張牌,反將那邸報的副面翻出來,點了點自己那首七言律詩。
“歧王的詩寫得真好,比得了李太白。”賈昌盛贊道。
“好詩!”李曇吃了一張牌。
李珍笑了笑,道:“由那些老東西們去急,急也是瞎急,邸報是給年輕一輩養望的,上了報的名字,往后方是大唐之柱石。”
“通篇看來,唯此一詩最好!”楊洄贊道:“歧王不僅詩好,看待朝政更是目光如炬。
“改日你設宴,邀薛白來。”李珍道:“此子是個會做事的。”
“好。”
賈昌不敢聊朝政,話題轉到薛白身上了,他才漸漸話多了起來。
“對了,杜宅婚宴還給我下了帖。想必杜家子娶薛靈之女本意也是為了親近薛白如今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李曇摸著牌問道:“薛靈也欠了你不小一筆錢吧?”
“嗯。”賈昌道,“薛徽將軍與我交情不錯,沖著他的面子借出去上百貫。”
“我和薛靈的賬可也還沒算。”李曇冷笑一聲,重重將手里的牌摁在桌上。
薛靈欠了他賭債不提,還敢讓狐朋狗友打劫他的妻子張泗,此事他如何能善罷甘休?
傍晚,刊報院。
“薛郎,我們用的畢竟還不是真的活字印刷,若刊《天寶文萃》,不得給這些無名氣的士人憑白雕版?
“不妨,目光放長遠些。只要好好篩選,安知這些人當中沒有往后的高官?”
“薛郎這般一說,小老兒做起事來心里就暢快得多了。
“繼續忙吧。”
薛白把今日收來的行卷都看了一遍,自知看不出這些詩文好壞。若真能辦一個文報,等王昌齡到了,他倒恰是個適合的主編人選,或是李白也不錯。
他不由想到,若干年后等這些事辦順了,也許世間最偉大的幾個詩人們能在院子里把酒寫詩,刊行天下,流傳后世。
只是想著,都覺太過璀璨了。
第一份的邸報還在印刷,因圣人下了旨,不僅要傳遍長安,還要傳遍天下。李林甫為朝堂省紙,這方面也是拘束了圣人數年,如今難免要敞開了印,暢快一回。
刷墨、覆紙、刷紙,一張報紙形成,被放在一邊晾曬,這畫面其實看得人很舒服,薛白看了一會,長安城的暮鼓聲已經響了。
忽然,“轟隆”一聲巨雷。
要下雨了!快把報紙都搬進去!
眾人又是一通忙,好不容易趁著大雨下來之前,把報紙都收進衙堂內。
這一忙就到了夜里,薛白才往官廊后方的號舍走去。
他近來公務繁重,又因定了婚約,正在回避一些紅顏知己,最近都是住在這邊。
青嵐也過來照顧他。于薛白而言,如今他也沒有別的親人,去哪里只要把青嵐帶上了,哪里就是家了。
官舍狹小,青嵐卻一點也不嫌棄,反而滿意日日能陪薛白,每天都很高興,說這邊的飯菜好吃,又慶幸主母是她喜歡的顏三娘子。
“郎君明日要到杜宅吃喜宴吧?可惜下雨宵禁了,不然我們今夜就該過去呢。”
“還有些公務要處置,明日早間過去也是一樣的。
“好,郎君知道嗎?再過幾場這樣的雷雨,天氣更熱,盛夏就要來了。”
一夜無話,次日雷雨過去,天朗氣清,陽光明媚。
這是四月十八日,杜五郎成親的日子。
薛白早起后先是布置了今日的邸報發行事務,又囑咐了小吏們接待好前來投稿的之后,他方才領著青嵐離開,去參加杜五郎與薛三娘的喜宴。
想到二杜、二李都在,薛白也覺有些頭疼。
他們先是回了宣陽坊的薛宅。
薛三娘雖然不是薛白的親妹妹,但今日還是會由薛白親自送她出嫁。此舉雖于禮不合……總好過由賭到敗家的薛靈送嫁。
“郎君可算回來了!”薛庚伯每次走路都是跌跌撞撞的樣子,顯得有些慌張,道:“昨日傍晚娘子與七郎吵了一架,七郎到現在還未回來,唉,昨夜那么大一場雷雨。”
“出了何事?”
此事說來也不大,柳湘君自從得知薛白不是她兒子之后,一直十分失望,漸漸地也認清事實了。與兒女們說,不宜在此打擾薛白的生活,打算帶兒女們回到長壽宅,好好規勸薛靈,往后自力更生,總不能白吃白喝,如寄人籬下。
薛嶄就不這么想,他是絕不肯再回去認薛靈為父的,認定了要跟著薛白,頂嘴道:“我與阿兄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往后我習得文武,隨阿兄做事,自能撐起門戶,不要阿娘閑操心。回去?那賭徒狗改不了吃屎,回頭必賣了阿娘與妹妹們!”
當時柳湘君直接給了兒子一巴掌,薛嶄氣得跑了出去,一整夜也不知去了哪此時,薛白聽過,察覺到不對。認為薛嶄雖然沖動,卻也很懂事,不至于在薛三娘出嫁當天都不回來。
“柳娘莫怪七郎了,他說的那些都是我教的。”
“老身真是太虧欠你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薛白笑道。”
事實上,他現在反而比以前與柳湘君更親近些。
“是呀,娘子莫要擔心,七郎一向是懂事的,一會就回來了。”
然而,等到杜五郎打扮得油頭粉面的前來接親了,薛嶄還沒出現。
此時柳湘君大概也意識到出事了,愈發不安,只好找了個時機,低聲對薛白道:“還有一件事,你們給我的那些財物也不見了。”
薛白不信是薛嶄拿的,問道:“薛靈來見過你嗎?”
“是,因為女兒的婚事。”
如今顏家也派了一些管事仆役過來幫忙,薛白遂又問了他們,得知薛靈昨日確實來過一會。
怪的是,今日薛三娘出嫁,這當阿爺的卻又不見了。
“無妨,先送親吧。”
待杜五郎念完他那稀松平常的催妝詩,薛白方才找到機會,低聲問道:“讓你派伙計看著薛靈,伙計呢?”
“不知道啊,我也很忙的,忙糊涂了都。”
“好吧,先送親再談。
“嘿嘿。”杜五郎猶在傻樂。
薛白亦拿他沒辦法,親自策馬隨著薛三娘的花轎往杜家。
大部分重要賓客都還未到,從人先將兩口子請進青廬。
忙過之后,薛白一轉頭,遠遠便見李騰空在后院門邊向他招了招手。
“騰空子。”
“可看到皎奴了?”
“皎奴?”
“我昨日讓她到薛宅去,一夜未歸,可是留下陪三娘了?”
“我昨夜在秘書省,不知此事,現在去問問吧。”
“好。”
薛白余光一瞥,已見到杜家姐妹向這邊走來,另一邊,李季蘭與李月菟竟也攜手而來。
他轉過頭,還看到一名顏家管事匆匆趕來,不由在心中思量該如何應對。
“郎君。”
顏家管事微有些焦急,把薛白請到無人處,低聲道:“長安縣派人來了,出了一些小亂子,老奴不敢聲張,將人帶到書房了,郎君還是過去一趟為好。”
“長安縣?”
薛白早預感到出了事,臉色不變,穿過張燈結彩的兩個院子,步入書房。
杜有鄰坐在那,臉色十分難看,而此時來訪的長安縣吏員薛白也認識,正是當時隨顏真卿一起到城郊查逃戶的劉景。
先是往書房外看了一眼,薛白關了門,方才問道:“出了何事?”
“薛郎。
劉景先是起身打了招呼,道:“不是我想煞風景,但昨夜確是出了命案,薛靈死了。
杜有鄰微微嘆息,也不知是舒了一口氣,還是感到棘手。
但劉景話還沒說完,沉吟著,又道:“根據我們得到的證據來看,兇手只怕是……..薛嶄。”
最后那個語氣為難的停頓出現時,薛白便已有所預感,問道:“薛嶄人呢?”
“在縣牢。”劉景道:“弒父罪大惡極,便是薛郎今日之聲望,也一定救不了他。”
“證據確鑿?”
我不會亂說。”劉景看向杜有鄰,問道:“杜公,小人可以暫不聲張,外面這場婚事……..
杜有鄰都要把胡子揪光了,滿臉都是愁色,看向薛白,嘆道:“老夫這些兒女的婚事,真是,一言難盡啊,為之奈何啊?”
薛白道:“伯父請擔待,暫瞞住此事,讓這對新人先成婚,如何?”
“那……好吧。
“我代薛家承伯父這份情誼。”
薛白這才起身,道:“還請劉先生帶我往長安縣牢走一趟,待我問過薛嶄再談,如何?”
“好吧。”劉景欠了欠身,這點面子還是肯給的。
杜宅第四進院,一頂青廬立于庭院當中。
“運娘。”
“對了,你怎么沒戴我阿姐送你的金鏈子?”
“我……..”
薛三娘摸了摸脖子,低聲道:“慌慌忙忙的,我沒找到。”
“沒事,回頭慢慢找。”杜五郎傻笑兩聲,拉了拉手里的紅綢,問道:“我得去接待賓客了,你餓不餓啊?給你拿些吃的。
薛三娘猶豫了片刻,小聲答道:“你上次給的肉脯很好吃。”
“真有品味,那是我做的,等我拿給你。”
杜五郎出了青廬,趕到二院,從酒席上拿了兩份肉脯,正好見薛白從書房出來。
“哎,你幫我招待一下賓客,運娘餓了,我給她送點吃的。”
“我得離開一趟。”薛白道:“你莫管我,盡快拜堂成親。”
“官迷,這可是我的婚禮,你還要去公務?今日可有好多賓客都是沖你來的。”
薛白不答,伸手替杜五郎整理了一下吉服,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