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驪山快馬回長安只要半日光景。
路上,楊國忠講了李錫的家世,隴西李氏渤海王房后裔為大唐宗親,李錫的父親李浦官任魯郡都督,襲廣武伯。
李錫之所以造反,乃不滿于廣武伯之爵由兄弟繼承。
因此,薛白本以為李錫的家宅該是高門大戶,沒想到,一路進了長安城南邊的昌明坊中一個不大的宅院。
“哈?比我初到長安時還寒酸。”
楊國忠素來擅于抄家,見此庭院不由一愣,暗道這趟是沒有油水了。
好在他本就是來“搜查證據”的,旁的不過是順帶。
“你們看,勛貴之子故作清廉,一定是居心叵測,進去吧。”
薛白抬頭看去,只見檐上已結了蜘蛛網,遂問道:“李錫只有這一個宅院?”
楊國忠道:“他本宅在魯郡,平時住在昭應縣衙,故而此地必是他用于聯絡妖賊之所。”
薛白看得出來,李錫忙于公務,雖離長安僅半日之遙,卻甚少回到京中打點。
楊國忠招過兩個文吏,小聲吩咐道:“去書房,你們做仔細一些。”
‘中丞放心,小人們的手藝穩的。”
文吏們遂去制造李錫與劉化在此聯絡的證據。
楊國忠十分貼心,還解釋了一句。
他們遂到書房,砸了門鎖進去。
“阿白莫要見怪,李錫真是幕后指使,只是定案時缺了一點證據,我們沒冤枉他。
此宅院雖破舊,書房卻收拾得很整潔,擱子上擺滿了各種書卷。有可能李錫之所以還留著這宅院,就是舍不得這些書籍。
楊國忠忙于造偽證,薛白則觀察起來。
擱子下方有個柜子,想必藏的是更重要之物,薛白打開,拿出一個匣子,里面都是信件。
他先打開最厚的一封,竟覺字跡有些眼熟,儀態萬千,盡顯灑脫。往落款處一看,果然是李白,寫的是《頌虞城縣令李公》。
“王者立國君人,聚散六合,咸土以百里,雷其威聲。革其俗而風之,漁其人而涵之。”
李白若是愿意奉承一個人,真的是非常舍得用詞語,奉承之語聽起來都非同凡響。”
開篇的頌贊之后說的就是李錫的家世,“納忠王庭,名鏤鐘鼎,侯伯繼跡”,確實是顯赫。
其中有一句話吸引了薛白的注意,“公即廣武伯之元子也,年十九,拜北海壽光尉”。
李錫是嫡長子,可以等著繼承廣武伯之爵,沒必要造反。
正文說起他為官的事跡。
李錫初任虞城縣令,縣衙中有一口破舊老井,水已苦澀,雜吏們想要為他挖一口新井,他卻嘗了老井之水,莞爾稱“既苦且清,足以符吾志也”,不讓人重新挖井;他奉詔修建皇陵,支用三萬貫,功成時剩余八千貫,召五郡流民為勞役,始終不鞭一人;他每見路邊尸骸,出私俸而葬,縣人感念他的仁德,紛紛效仿.….
李白對這位虞城令評價很高,“觀其約而吏儉,仰其敬而俗讓。激直士之素節,揚廉夫之清波。”
薛白又翻看了其它信件,對李錫漸漸有了大致的判斷。
其中,有一封信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偃師縣尉寫的,滿是抱怨之語,稱河南災民涌至洛陽,含嘉庫不肯放糧,災民盈于偃師縣,讓人無可奈何。
信是天寶五載末寫的,當時李錫剛從虞城調任昭應縣不久,而寫信之人名為王彥暹,是從虞城縣尉任上調為偃師縣尉。
此事,大概便是河南那些反賊能夠參與修建華清宮的起因。
薛白動作從容,看了一眼楊國忠,趁他不備,將幾封信件藏入袖中。
華清宮。
入夜前,有快馬自東而來,策馬趕回的禁衛在見過陳玄禮之后,很快得到了圣人的召見。
“末將抵達東都,馬不停蹄趕往偃師縣,但縣尉王彥暹已經……畏罪自殺了。”
“畏罪自殺?還是被殺人滅口?”
“末將請奉上他的絕筆信。”
高力士遂上前接了那信件,王彥暹自稱無能,見災民涌來又無力賑濟,遂請李錫帶他們跋涉至關中修建宮闕,沒想到釀成大禍,愧對圣恩,唯自裁以謝罪。
李隆基聽罷,第一時間轉頭看向陳玄禮,問道:“你派人殺的?”
“回圣人,這個不是。”
若不是陳玄禮順便殺的,此事看起來就有些像李林甫的做法,與韋堅、皇甫惟明了。
等人的死法一樣。那么含嘉倉就是有大問題,河南府吏治敗壞,連李林甫都解釋不了 很快,李隆基搖了搖頭,否定了這個想法…….確定李林甫不會做這種欲蓋彌彰的蠢事。
他治理的大唐盛世沒有問題,就是這些圖謀不軌的野心家在蠱惑人心。
最開始收容那些草野妖賊的偃師尉王彥暹都已經畏罪自殺了,李錫竟臨死還在嘴硬!
夜漸漸深了。
李隆基依舊坐在那里,沒有外人在,他不再偽裝,臉色陰沉。
“圣人。”高力士上前,小心翼翼地問道:“今夜是否早些歇息?”
“楊國忠回來了嗎?”
“想必還在趕路,要到明早才能覲見。”
高力士應了之后,見圣人還沒有要歇息的樣子,問道:“圣人可是…….不太相信王鉷所言?
李隆基沒有回答。
這讓高力士都覺得愈發難揣摩出圣人的心思。在這一場刺殺之后,圣人似乎變了,不再似過往那般爽朗豁達。
“圣人十年未臨駕東都了,若真是牽掛百姓,不如……”
“不必。”
李隆基終于擺了擺手,道:“朕信王錨,論庶務錢財,他遠比楊國忠、李錫等人懂得多。”
高力士低下頭,柔聲勸慰道:“既如此,圣人何必要在意李錫之言?此案只是偶然,業已結束了,右相將天下治理得很好。”
李隆基難得踟躕,他還差一點理由說服自己。
“朕該留著李錫,讓他看看,他錯了。”
“事已了,圣人今夜可要見一見貴妃?”
李隆基竟是猶豫了,問道:“高將軍是否有覺得,刺駕之后,太真對朕、對她那義弟態度有所不同了?”
“圣人何出此言?”高力士大為驚訝,“貴妃待圣人自是一如既往的深情,但不知是何人在圣人面前嚼根舌?”
李隆基說不上來。
他閉上眼,回想到了自己年輕時滌蕩武周妖風時的情形。偏偏一場小小的變亂,破壞了他幾乎完美的帝王形象。
是夜,他竟覺得面對一個玩物會更輕松些。
“招范女來。”
“遵旨。”
次日清早,李隆基再接見楊國忠,已恢復了往昔君王的恢宏氣度,神態輕松。
“回圣人,臣等已找到關鍵證據,可證明正是李錫指使劉化刺駕。”
“那便結案吧。”
“臣遵旨。”
之后,李隆基召見了薛白,問道:“搜查得如何?”
薛白一直在想,楊國忠一個人就能辦的差事,為何李隆基要派他一起去?
他心中有個答案,但不確定。
“回圣人,臣沒有搜查到任何李錫謀逆的證據,只看到楊中丞使人造偽證。”
“是嗎?”李隆基以一種審視的眼神看著薛白。
薛白繼續道:“臣搜查之后,認為李錫是個忠臣。”
“你可知你嘴里這個忠臣,包庇了弒君的妖賊?”
“楊中丞想要盡快結案,造制偽證,此事臣無權干涉,但臣得對圣人說實話。”
“實話?”李隆基譏笑一聲,隱隱有些針對薛白的意思。
“是。”薛白道:“李錫或許出了疏忽,或許被人蒙蔽,但絕不至于是幕后主使,臣請呈上佐證。”
李隆基并不想看佐證,叱道:“依朕看,被蒙蔽的人是你,輕易便能信了逆賊。”
他就是對薛白有所不滿。
遇刺之后,當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像年輕時一般英明果敢,再聽聞薛白手刃一妖賊、并救下楊玉環,他感受到的情緒竟然是嫉妒,嫉妒薛白的年輕。
這情緒來得很莫名其妙,李隆基本以為自己會很高興于楊玉環安然無恙,為此重賞薛白,可滿腦子想的卻是他在他的女人面前比他還要出風頭。
本不該如此的。
李隆基不缺臣下做事,之所以召見薛白,就是想確認他是否已開始討厭這個風流更甚他年少時的少年人了。
這位天子極少見的開始失態了。
薛白愈發強烈地感受到李隆基的不滿,因此,他知道自己不能學王、楊國忠當順臣。
舉個不恰當的例子,當已經被一個女子討厭了,再繼續千依百順,也只會被瞧不起。
一旦“順”已沒有用了,就必須展現價值。
他得給到李隆基一點旁人給不了的情緒,又不能太過份。
“臣以為,若李錫真是主謀,大可借助修建華清宮的機會將妖賊送進內苑。”薛白停頓了一下,道:“故而,此案該只是妖賊作亂。”
忠言逆耳,實話也不好聽。
好在薛白說的是妖賊作亂,不像李錫直接說官逼民反。
李隆基依舊不太高興,但對薛白的怒氣終于從原本那莫名其妙的嫉妒情緒上轉移到正事上。
另外,李錫那日所言,還在他腦中揮中不去。
“好,薛卿不妨與朕說說,你如何看待此案?”
“臣以為,至少李錫從河南府招募的近千災民是真的,其中雖有二十余妖賊混入,但災民從家鄉到洛陽,再到驪山,一路上會死多少人?最后能剩下近千勞力,可見受災規模不算很小。”
這是旁的臣子從沒有說過的角度,陳玄禮、楊國忠、王等人根本就不在乎災民。
李隆基在乎嗎?薛白不知道。
他認為這位圣人在乎的是面子。
“當然,有災情是常事,以大唐之強盛,應付得過來,那應該是地方官吏沒做好。”
薛白道:“臣在李錫的書房中找到了一封偃師縣尉王彥暹的信件,陳述了災民到洛陽卻未得賑濟一事,臣請圣人御覽。”
高力士認為薛白說得夠多了,遂以眼神請示,之后開口道:“王彥暹已畏罪自殺,為何不能是他與李錫同謀?”
薛白道:“高將軍所言甚是,如此亦有可能。”
答過,他恭敬地立在一旁,不再多言。
反正他與此案沒有太多牽扯,表現過忠誠耿直的態度也就是了。
若皇帝肯接納他的諫言,他就是純臣;若皇帝討厭他,沒關系,他也看開了,以后就當一個不討喜的直臣,賣直邀名。
香爐里的熏香燃盡了,有宮娥上前重新點過,薛白立在那里,接受著李隆基的審視。
許久,李隆基開了口,對薛白的諫言不置可否,淡淡道:“你護駕有功,朕該賞你,若任你為昭應縣尉,你可有信心治理一方?”
一瞬間,薛白幾乎就要行禮應下了。
他苦心孤詣,謀劃了許久,為的就是要這樣一個職位。
但緊接著,他遲疑了片刻,想到如今再留在驪山,真的好嗎 迅速權衡取舍之后,薛白應道:“臣斗膽,可否請陛下任臣為……偃師縣尉。”
偃師縣是東都畿縣,往后升遷的話資歷也是一樣的,只是洛陽離天子遠一點,升遷難一點。
薛白之所以決定去,因偃師是漕運的必經之路,離洛陽、含嘉倉都很近,且他確實愿意看看那些一塊餅就能收買來造反的災民是什么樣的。
“胡鬧!”高力士當即叱喝道:“你當大唐的官職由你挑揀嗎?!”
但此時此刻,高力士是松了一口氣的,認為薛白暫離長安一段時日,對圣人的心情、對貴妃的處境、對其人自身的前途都有好處。
“臣該死。”
“為何想任偃師尉?”李隆基問道。
“天寶六載春闈,臣曾收到過狀紙,言漕運之非;今臣又找到李錫的書信,言河南之災。臣想代圣人去東都看看。”
朕多得是臣工,不缺你一個小官。
“是,臣狂妄了。”薛白道:“臣只是覺得,臣去看過回來…….能對圣人說實話。”
李隆基再次審視了他一眼,淡淡道:“官員任命,自有中書門下與吏部考核,莫總是向朕求官。”
“臣….”
“退下。”
“遵旨。”
待薛白離開。
李隆基閉目沉思著,神色漸漸輕松了下來。
今日,他解決了兩個煩惱。
一則,因對貴妃的寵愛而不得不給薛白厚賞,他是不情愿的,甚至因此而起了些殺意,薛白主動提出離開長安,讓他的情緒平復了很多。
二則,李錫那些話,他雖然不信,卻總是揮之不去,王缺所言雖有理,不確認一下,總教人不安。當身邊所有臣子都只奉承,派些能說實話的臣子去看一看,若真是天下無事,也可心安了。
“傳旨河南尹韋濟,徹查河南府各州縣之義倉。”
“遵旨。”
“再去與太真說一聲,她義弟主動提出要去東都任職,不是朕吝于賞賜。”
李錫的尸首呢?”
“圣人開恩,容他妻子兒女將他送回魯郡安葬。”
“我想送送他。”薛白道。
楊國忠下意識搖了搖頭,道:“不該招這種禍事。”
薛白卻還是去了。
他之前并沒有見過李錫,初次見時看到的已是幾個孤兒寡母扶著薄棺。
薛白把李白的那篇《頌虞城縣令李公》遞在李錫的兒子手中。
“保存好,等平冤昭雪的一日。”
因薛白根本也沒能說動李隆基承認是官逼民反,他說的那些話,只能讓李隆基認為他誠實,然后派一個誠實的官員去河南道擔任底層官員,看看民生,便以為是解決此事了。
不提均田制,不提租庸調,不提義倉法……皇帝唯一解決了的,只不過是心里的不痛快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