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艾華斯一行進入城門之后,馬車中的艾華斯才放下了手中的《安息》一書,有些疑惑的看向老伊本:“這個真管用嗎?”
這是他們剛剛接近綠洲之時,老伊本塞給他的東西。
老伊本讓艾華斯對著這上面第一章的臺詞念——艾華斯覺得這多少有些羞恥,就稍微改了改臺詞,讓他變得更自然了一些。
他當然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它就像是宗教的經典,只是在沙漠之中并沒有信《安息》中救主的宗教……
不過這也正常,艾華斯想。畢竟這個世界是真的有神明的,比起虛無縹緲的未來的救世主,那還是實在的、能賜予力量的神明更值得信仰。
“我看著好像挺管用的。”
哈伊娜吐槽道:“他們都在地上團成一團蛆了,恨不得哐哐磕頭呢。”
當哈伊娜知曉,那個帶給她巨大刺激的“蛋糕師”就是清泉城善主所豢養的儀式師之后,就對他的這些同事們感受到了巨大的厭惡。
縱使還因為陌生而對他們提不上恨,但內心卻已然完全明白了這是一群怎樣扭曲的人渣。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憐憫與放松。
“您不知道,我們有多么看重《安息》。”
老伊本呵呵笑著,有些悵然、又有些懷念的說道:“對那些能教孩子認字的家庭來說,孩子們學的字一定來自《安息》;對包括奴隸在內的所有家庭中,除卻爸爸、媽媽和主人之外,學會的第一句話基本都是‘天穹綻裂,靛青之王噴吐著火,自沙暴中降臨’。
“每一個真正的安息人都對這片沙漠報以復雜的情緒。它養育了我們,囚禁了我們,又折磨著我們。縱使大家或多或少都相信著來世,但也沒有人會不渴望那個將我們帶出沙漠的救主的降臨。正因為那十二個已經實現的,幾乎不可能實現的離譜預言,許多人都篤信著第一個、也是第十三個預言也終將降臨。
“大概也只有那些學著荷魯斯人,追尋‘密特拉’的密教信徒……才會不相信救世主的到來吧。”
老人輕輕嘆了口氣,呼出一口濁氣。
他有些渾濁、有些昏黃的瞳孔注視著外面跪拜著的民眾。
如風吹倒麥浪,人們也在他們面前倒伏、磕著頭。
這里是老伊本曾經走過的地方。
他曾經在這里工作,在圖書館中學習。
他險些成為了那些“水鴉衛”的一員,若不是他的一位師兄偷偷勸誡他、讓他發下凈派誓言……他就也要成為制造渴石的一員了。
哈伊娜看著有些不忍,小聲說道:“這樣會不會有點不好……”
“您不知道,我們安息人就是這樣的賤骨頭,戴恩閣下。”
老伊本對哈伊娜喜歡以姓氏稱呼。
哈伊娜雖是平民出身,卻已然是仲裁廳的一員。盡管阿瓦隆王國如今已經不復存在,但老伊本卻仍舊按照他為老女王服務時的態度而對待艾華斯與哈伊娜——對小公主的愛人與仲裁者的騎士大人的態度。
老人嘴角微微上揚,像是苦笑、像是冷笑、又像是譏諷:“越是對我們好,就越是貪婪的渴求更多、越是容易滋生不滿;越是對我們施以嚴酷的訓誡,反倒是越忠誠老實。”
“這……”
哈伊娜皺眉啞然。
而老伊本看著窗外,瞳孔之中仿佛映出了自己昔日被背叛的景象。
他的言語愈發淡然,仿佛對什么都無所謂、世事本應如此,可光是聽著他的言語,卻讓艾華斯感覺心底發痛:
“奴隸嘛,就是這樣的。不被馴成狗,主子又怎么可能放心呢?
“人若是會思考,那就成了人。但善主們卻不需要那么多人哩。大多數的人,都是雞,是牛羊,是牲畜,是螻蟻。是鍋里的熱湯,是街上的污物,是祭臺上的血石,是坑底燃燒著的火燼……”
衰老到壽數將盡的老伊本微微瞇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一般,又像是墜入了夢中。
過了好久,他才如驚醒般睜開眼睛,嘴里嘟噥了毫無意義的兩句話,聲音再度變得大了一些:“就是得會咬人才放心哩。就是要不那么聰明,主子才愿意賞賜兩根骨頭。
“聰明人呢……也是有的。安息有全世界最好的匠人,能在一塊指骨上寫滿五千八百字——那是《安息》的;但他如果做不到,或是雕壞了那根指骨,全家都要陪葬。
“安息人里有舉世無雙的音伶——恕我直言,縱使是鳶尾花的大歌唱家,獨自一人也唱不出那樣恢弘而神圣的聲音。而這樣的伶人,只要善主想,就可以隨心所欲的割下她的舌頭做紀念。亦或是剖開她的胸腹,看看她的肺是否比常人更大。
“沒有人覺得這有什么不對。或者也可能有,只是他們死了。
“大人……您說過,善主們最初也只是為了守護先民的遺骸。他們也有著神圣的使命,如同手持炬火的守夜人。”
老人輕輕說著:“但守夜人們……真的希望太陽再度升起嗎?太陽不亮,他們就是唯一火光。等太陽升起,他們手中的火焰如同孩童的玩笑。
“我不知道什么神圣的使命,也不知道善主予何物以安息。我只知道……若是不將這一切都砸個粉碎,這世道的天就亮不起來。
“您是不知道,有多少愚蠢的人都希望天不再亮起。只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只因為他們已經分得了那么可笑的一點光與火。只因為他們有,而其他人沒有……所以他們就憎恨著更亮堂的世界。
“想要砸碎這一切,就絕不能是溫柔的。不是最激烈的呵斥、最毒的鞭打,人們根本就不會站起來。
“——而《安息》的預言,就是最好的一道鞭子。讓人們驚醒,恍惚間抬起頭來……看看天到底有沒有亮。
“……看看這天到底有沒有亮。”
老伊本重復了一遍最后一句。
他的目光閃爍,似乎看到了什么幻覺、又像是有淚光閃爍。
他看著那些跪拜在地的人們,就像是看到了過去的自己與自己的伙伴們。
——他的那位師兄,他曾經所崇拜的那個人,就被他的師弟……伊本的外甥所背叛。
“……阿齊茲·本·阿卜杜勒。”
伊本緩緩說道:“那個人之所以能進入大圖書館學習儀式法術,就是因為我的舉薦。他是一個善主被殺、因而被滅絕的城市中,流亡至此的奴隸。我的姐姐可憐這個孩子,就收養了他。”
而他為了更上一層樓,而將老伊本與他的師兄依次舉報——因為他們暗中幫助奴隸逃跑的行為,算作“竊取善主的財產”。
“當時我根本不知道,舉報他們的人就是我的外甥、姐姐的養子……”
老伊本譏諷著說道:“當我們被學會開除之后,就帶著同伴們居住在姐姐的房子里,我們謀劃著如何將那些被選為渴石素材的無辜者與義人偷偷救出、用那些罪人取而代之。
“我們當時甚至沒有謀劃著反叛善主。”
因為他們都知道清泉城若是失去了善主會怎樣。
“可或許是為了更上一層樓,亦或是因為嫉妒于師兄和我的才能……還是個學徒的阿齊茲·本·阿卜杜勒,就暗中收集了證據、帶著水鴉衛將我們當場抓獲。
“他們拼了命,才把我送了出去。
“而他們就是在這條道路上被吊死的。因為他們寧死都不愿交出我的下落。
“我的姐姐,阿齊茲的養母……也因為收留我們而被善主折磨致死。”
聞言,朱堂也如穆一般沉默著。
他的眉頭微微緊皺,唯有抿緊的嘴唇與攥緊的拳頭能說明他此刻沸騰的情緒。
而艾華斯則緩緩睜開了眼睛。
“若是如此,”艾華斯說道,“那就讓這預言實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