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齊茲喊出自己的名字過后,那車廂里面卻沒有傳來什么回應。
可怕的靜謐如冰冷的夜幕般籠罩而來,讓人浸沒于冰水之中。
阿齊茲心中突然一抖。
一種毫無由來的恐懼與不安襲上心頭——就像是吃下了一團嗡鳴著的回音,亦或是用冰刀輕輕刮著自己的心與肝。
他頭上的金牌嗡鳴著、勸誡著他快些離開這里;他脖子上的玫瑰念珠有些發熱、變粘,就像是與出汗的人肌膚相觸;腰間的腰帶自行打開了卡扣,雙腳鞋子上的羽毛微微顫抖——只要他想,讓鞋跟互相碰撞一下,就能直接傳送離開這里。
然而阿齊茲卻狠狠心,無視了這一切不吉之兆。
——這世上絕沒有一個安心者能超脫自己的命運。
越是危險的地方,就越是充滿了機遇。
阿齊茲至此為止的人生都在重復驗證這一真理。
他絕不渴求于到此為止,而是還想更進一步。
既然如此……
“……阿齊茲。”
一個蒼老的、感情復雜的聲音傳來。
阿齊茲抬起頭來。
只見那車廂的大門打開,一個老邁的白袍儀式師站在門口,低頭俯視著自己。而從那車廂的縫隙之中,卻能看到那小小的車廂里面卻仿佛有一個宮殿一般。
這正是神跡——
是救世主的神跡啊!
而與心中波濤洶涌的情感相比,阿齊茲卻并沒有怎么去觀察那位凈派儀式師的面容與打扮。
這種心慈手軟的“白袍子”,成不了什么事。阿齊茲根本不屑于觀察對方,就能感覺到那種復雜而陰沉的恨意。
多半是自己曾經殺死過他的哪位老師、亦或是獻祭過他的哪位師兄吧。他心想。
阿齊茲甚至還在心底嘲笑著對方的懦弱——比他更恨自己的,沒有幾十個也有十幾個。可就這么恨自己,也不愿脫去那身象征著凈派儀式師的白袍,去換取更多的力量……那他這輩子也就到這了。
身為超越者,卻沒有舍棄一切的決意。
那又該如何才能走上超越之道?
只靠所謂的“以弱勝強之法”,那不就等于承認了自己一直都是弱者嗎?
也就是運氣好,比自己更早一步投靠了救世主——
假如換作自己是他,這個時候便要借著救世主的威勢而一刀捅過來了!
只是也可惜……
阿齊茲身上已經有了反彈詛咒與儀式法術的能力。若是對方不自量力敢對自己出手,那正好可以對方的咒殺反彈回去,讓他什么都不必動就能殺死對方。緊接著,自己就可以裝個無辜,混入到對方的隊伍里面去——
“阿齊茲。”
見阿齊茲的目光從自己身上劃過,卻并沒有什么反應,老伊本驟然睜大了眼睛、那佝僂著的脊背挺直了起來,聲音也不再復雜而遲疑:“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阿齊茲有些不耐、有些疑惑的看了過來,仔細打量了一下老伊本。
有點面熟,應該是從哪見過。
但一時想不起來。
阿齊茲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大概是我的某位敵人吧。倒也正常……獨行者向來與世界為敵,許多人都以我為敵。這種沒由來的敵意,我也不是第一次承受了。”
“……阿齊茲。”
老伊本第三次呼喚他的名字。
他的聲音徹底低沉了下來,沒入喉嚨深處、如同野狼的低吼:“我是伊本。”
“……哪個伊本?”
阿齊茲有些疑惑。
伊本的意思是就是某人之子——所以阿齊茲這句話的意思也有“你是誰的兒子”的意思,甚至算是半句臟話。
“阿布·阿拔斯·伊本·赫勒欽·本·阿卜杜勒。”
伊本緩緩說出了自己的全名:“你的舅舅。你那位已經被趕走了幾十年的舅舅。”
這也是艾華斯第一次聽到伊本說出自己的名字。
果不其然……
通常來說,伊本是某人之子的意思,通常用于標明父名。但這里有一個例外——那就是“伊本·赫勒欽”的意思,是“赫勒欽之子”。
在第二次水源戰爭的末尾,善主們曾經想要清算那些試圖叛變自己的奴隸們,掀起一場大屠殺。當初正是赫勒欽阻止了他們。他以卓絕的暴力,殺死了許多人,甚至包括許多善主……不過也就是從那之后開始,安息才徹底的固化了下來,不再激進的發生任何變化。
“赫勒欽之子”意為“能夠抵抗命運的勇武”。若是咬文嚼字,也能從中品到隱藏著的“同情奴隸”、“弒殺善主的功業”等意思。也正因如此,當赫勒欽出現在名字里的時候,通常會選擇跳過“赫勒欽”一詞,以免為自己招致禍端。
在大概三四秒后,阿齊茲才突然一臉恍然。
他終于想到了這個人——主要是自己這一輩子殺過的人太多太多,已經根本記不清自己都得罪過哪些人。
他甚至記不太清,自己這位舅舅到底是為什么恨自己。畢竟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他也沒有多在乎那件事。
“當年不懂事啊,舅舅。”
阿齊茲誠懇的道歉道:“我已經完全悔改了,我會接納您、我也會帶著追隨著我的人們一同接納您。昔日之我非今日我——我給您磕頭,您若是還不解氣,大不了也可以折磨我。我愿陪您一直這么下去。一年不解氣,您就折磨我一年;一輩子不解氣,您就折磨我一輩子。”
他這話看似誠懇,卻陰戳戳給對面下了陷阱。
《安息》中的救世主是一位慈悲者,他解放了人們、使得人們不再饑渴。若是對方表現出太多的黑暗與殘忍,那就會反過來顯得自己誠懇——那些阿瓦隆人不是都講什么“懺悔者”精神嘛?自己的順從,也會成為對方功績與偉大功業的一部分,足以滿足對方的虛榮心。
他甚至還暗示,我愿意順從你的折磨,所以你沒有必要殺我;而且還有許多人追隨著我,而我愿意成為你們的力量……以此大幅削減了對方的殺意。
而這似乎很成功——伊本回過頭來,似乎是要請示那幕布之后的大人物。
對方開口,緩緩問道:“你去過阿瓦隆?你對阿瓦隆怎么看?”
“正是!”
阿齊茲毫不猶豫的答道:“那是一片緩慢腐朽的土地,像是一顆尚未吃盡便丟到路邊的桃核。縱是有些許甜蜜,也終將在無窮無盡的風沙中枯干。”
“你在阿瓦隆殺死過多少人?”
對方再度問道。
“哎呀,那可多了。大人物也有不少呢,甚至還有王室成員。”
阿齊茲得意道:“阿瓦隆人不擅長儀式與詛咒,就像是馬兒越不過拒馬。他們能反抗許多法術,卻唯獨擋不得詛咒,就像是水蛭擋不得鹽——說明了阿瓦隆人就該是我們的奴隸啊!”
“你是否還記得每一個被自己殺死的人?”
那聲音再度問道。
“……恕我直言,偉大的救世主。這就稍微有些難為人了。”
阿齊茲沒有撒謊,只是顧左右而言他,言語中是毫不遮掩的嫉妒與恨意:“那里的人們怠惰、墮落而愚蠢,卻占據著肥沃的土地、清澈的泉水。放眼望去,我認為每個人都該死,根本不會去記住他們的名字與臉——比起工作,我更愿意稱之為神圣的使命……”
下一刻,那龍獸卻突然發狂——
它猛然咆哮一聲,鋒利如鐮刀的雙爪擊向阿齊茲。
阿齊茲腰帶上驟然亮起一團輝光,叮當一聲擋住了靛青之王的猛襲;緊接著,他頭上的金幣也隨之變得暗淡。
強烈的詛咒襲上心頭,他身上道具綻放出的防御靈光一個接一個的熄滅。阿齊茲慌張的起身望去,準備趕緊傳送離開此地。
可就在這時,他背后卻突然被一把匕首貫穿。
……為什么,其他的防御沒有觸發?!
明明任何人的攻擊,它們都可以——
阿齊茲忍著痛愕然回頭,卻發現自己背后竟然多出了另一個“阿齊茲”!
怪不得他的裝備沒有反應……攻擊他自己的,原來正是“他自己”!
它渾身黑漆漆的、蒸騰著陰影,卻能模模糊糊的看出與自己一般無二的面容。它的雙眼是猩紅的,咧著嘴露出一個充滿惡意的笑容。
而它的背后,卻投射出了極為怪異、可怕的陰影——
它的影子凝聚成了一只漆黑的烏鴉。
地上如怪物般巨大的陰影烏鴉,卻有著與那人一般無二的猩紅色瞳孔、在地上同樣冰冷的注視著自己。
他感覺到后腰愈發的劇痛、正想碰碰鞋子逃離此地……可那個“阿齊茲”卻仿佛對他了如指掌,張手對他下了一道束腿咒——原本能夠反彈惡咒的裝備此刻都莫名無效,他的雙腿被一股巨力捆綁在了一起、一動也不得亂動。
它湊在自己耳邊,呢喃著只有阿齊茲自己知道的秘密——
“你殺掉阿齊茲取而代之……那么,我也殺掉阿齊茲取而代之。”
說著,墮落之影·阿齊茲露出一個丑惡的微笑,將臉貼在了他的臉上:“這也是一場儀式……很公平,不是嗎?”
他把玩著手中的匕首。
阿齊茲突然意識到,那正是自己當年第一次殺人——殺死真正的“阿齊茲”時使用的匕首。
“你這家伙……”
阿齊茲在失血與麻痹的眩暈感中,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笑著的時候,會露出如此惡心的笑容。他完全無法施法,那把早就被他遺棄在黃沙中的匕首,似乎將自己束縛成了一個無力而無助的孩童。
就如同真正的“阿齊茲”一樣。
他體會到了那孩子當時的體驗。
就如同被遲來的冤魂索命一般。
“……為什么?”
阿齊茲猛然回過頭來看向車廂,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究竟是被誰所殺。
能做到這一切的,只有那位救世主!
可他甚至不知自己究竟為何而死——那種強烈的委屈、痛苦、憋屈纏繞著他的心頭。
他可以接受死亡……不如說,他早就有這樣的覺悟了。無論是尋仇、復仇亦或是被上位者厭棄,都只不過是“失敗”而已。成王敗寇,這是應得的。
可他絕對不接受如此迷茫而可笑的死……那會顯得他過往人生中的一切決意與犧牲都是笑話。
憑什么?他到底是哪里說錯話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錯?
“為……什么?”
阿齊茲不甘的問道。
墮落之影已經融入了他一半的尸體,他的半張臉已經融化如液體、如同被強酸腐蝕一般。
但是艾華斯鐵了心的不打算回應他的疑問。
“為什么……”
他的意識逐漸消退,但扭曲的靈魂卻沒有機會進入源河——而是被墮落之影所溶解、同化。
他的軀殼在劇烈的扭曲中發出歇斯底里的悲鳴,凡人的軀體逐漸化為惡魔。
下一刻,那被制造出來的,復制了他能力與記憶的墮落之影、也被那力量一并融化。
“主、主人,我是您的力量……我是您的隨從呀……”
它驚恐的呼喚著:“我完全可以成為您的力量……求您……不要——”
它的半張臉是阿齊茲,半張臉是尚未成型的惡魔。
“留著惡心。”
艾華斯終于開口,輕聲答道:“所以不要了。”
他手中把玩著維涅斯的卡牌,面無表情端坐于桌后。
而夜魔則具現于艾華斯身邊、環抱著并無聲的安慰著他。
下一刻,墮落之影·阿齊茲也慘叫著徹底溶解。
“貪婪之罪、嫉妒之罪……很濃重的罪孽,足以成為上位惡魔了。”
維涅斯緩緩看向阿齊茲靈魂中的污垢,看向艾華斯:“主人,您想要讓他成為怎樣的惡魔?”
“不必……就鏡魔吧。”
沉默了一會之后,艾華斯緩緩說道:“或許此后永生囚禁于一面見不到任何人的鏡子中……對這種總是死死盯著別人的人生的家伙來說,會是不錯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