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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四章 清清白白愛民如子的好官家

  當舒亶出門,前往都堂的時候。

  今日的汴京義報,也已經送到了汴京城的高門大戶與各個官署中。

  “涓涓細流,可以濟滄海?!”

  無數人在看到標題后,都是皺起眉頭,心中狐疑。

  因為,汴京義報對于文章詩詞的要求非常高。

  就連二蘇這等人物,都有文章詩詞,未能達到標準而落選過。

  所以,當他們看到一個如此平庸的標題出現在汴京義報的頭版時,都會下意識的反感。

  再看到作者署名,這些人就更反感了。

  “閬中藏書人?”

  “蒲傳正嗎?!!!!”

  瞬間,逆反滔天!

  數不清的文人士大夫的眼神,一下子就紅了。

  連老夫(吾)的文章詩詞,都尚且沒有登上過汴京義報的頭版過!

  汝不過是個靠著妹婿的文章詩詞,才勉強得到認可的人!

  汝不過是個馬屁精?

  汝為阿諛小人?!

  汝驕奢淫逸!

  汝能寫出什么好文章!?

  帶著不忿,無數人開始拿起陽燧,認真仔細的看著汴京義報上的文字,逐字逐句的開始審讀。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文人士大夫們的心,在很多時候,比針眼還小。

  尤其是當他們發現,一個素來被他們看不起的人,在他們最重視的地方,已經超越了他們的時候。

  那心眼子,在瞬間就會變得比針眼還小。

  “吾聞《周書》曰:農不出則乏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古今亦然,概莫能變……”

  念著其上的文字,頓時,沸反盈天。

  這么簡單?如此平庸!

  也配上汴京義報頭版?

  難道,只要拜了宰相,就可以為所欲為?

  士大夫的體面呢?文人的自矜呢?

  你蒲傳正是都不丟掉了是吧?

  再仔細一想,好像,蒲傳正本來就沒有過這些東西。

  沒有的東西,他怎么丟?

  當場就有幾個醒悟過來的道學生氣的跳腳大罵什么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類的話都出來了。

  但他們心里清楚。

  現在的蒲傳正新除右相,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

  有的是阿諛奉承他的人。

  說不定,此刻已經有人在寫文章,吹捧蒲宗孟了。

  在大宋,連丁謂的臭腳,都有人捧過。

  帶著不忿,人們繼續看著汴京義報上的文字。

  開頭那兩三百字,都很平常,甚至可以說只是些老生常談的論調罷了。

  無非不過引用孔子所言:倉稟足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展開了一下春秋戰國以降,直至當代那些曾名動天下或者留名青史的巨商大賈的事跡。

  譬如管仲興齊,陶朱公、計然興越,漢之卓氏,唐之竇乂等……

  但是……

  在這之后,這篇文章,就像一顆火星擊中了地球,瞬間,就在無數人心底,擊起千層浪來。

  因為,在這之后,這篇文章,提出一個前所未有的觀點,一個足以震撼人靈魂的視角。

  太師,文彥博府邸中。

  文及甫,正拿著汴京新報,念著上面的文字。

  文彥博閉著眼睛,假寐著,聽著文及甫的念誦。

  起初,他不以為意。

  然而……

  “昔魯哀公問政于孔子,子對曰:政有使民富且壽,哀公問:何謂也?子曰:薄賦斂則民富,無事則遠罪,遠罪則民壽,公曰:“若是則寡人貧矣。”孔子曰:“詩云:‘愷悌君子,民之父母,未見其子富而父母貧者也!”

  “圣哉斯言!”

  “圣朝龍興,不抑兼并,不立田制,而立鄉村戶與城郭戶……”

  “由是百業興盛,商賈云集,四海富饒……”

  “祖宗之智,何其深遠?非至德,其孰能順民如此其大者乎?!”

  聽到這里,文彥博已坐了起來。

  文及甫看向老父親,停下了念誦。

  “拿來……”文彥博說道:“老夫要自己看!”

  “諾!”文及甫上前,恭敬的將手中的汴京新報交到老父親手中。

  只是……

  他內心有疑問。

  老父親年紀大了,眼睛也不太好。

  所以一般的小報,都是由他讀給老父親聽。

  為何這次老父親要親自看?

  難不成,這篇文章有說法?

  帶著這種疑問,文及甫小心翼翼的請教道:“大人……”

  “此文用詞簡單……您何以如此重視?”

  文彥博沒有抬頭,只是說道:“此乃圣人微言大義,汝都不懂?!汝的經義到底是怎么讀的?”

  文及甫???

  文彥博搖了搖頭,對這個蠢兒子的政治智商,感到絕望。

  他只好道:“魯哀公問政孔子,出自何典?”

  “孔子家語!”

  “那‘非至德,其孰能順民如此其大者乎’又典出何書?”

  “孝經!”

  “前面一句汝可記得?”

  “愷悌君子,民之父母……”

  “所以,汝懂了嗎?”文彥博看向文及甫。

  文及甫睜著那雙五十多歲的清澈雙眼,目光灼灼,充滿了求知欲。

  文彥博嘆息一聲:“愷悌君子,民之父母,未有子富而父貧者……”

  “故天子為民父母,天下百姓富裕就是天子富裕!”

  “此孝也,亦是忠!”

  “故此,使民富就是忠孝合一!”

  “而誰能使民富?”

  “唯士大夫可使民富!”

  “換而言之,蒲傳正這段話的意思就是,士大夫當率民致富!”

  “率民致富者,不僅僅是孝子,而且還是忠臣!”

  “懂?”

  文及甫聽懂了。

  大宋朝的士大夫們,對自己的道德水平要求還是很高的。

  至少在明面上,在公開層面,無論朝廷還是士大夫這個群體,都對文臣有著很高的道德要求。

  一個人道德敗壞,能力再高也會被排斥。

  同樣,只要一個人道德水平高,那么能力什么的反而是其次。

  典型的就是司馬光。

  盡管其在陳州,差點被胥吏們逼得下不來臺,最后是靠著殺人才穩住了局面。

  但,因為他道德高,所以,天下依然稱頌。

  此外,在大宋,因為道德問題或者個人家庭緣故,而被罷被貶黜的官員,比比皆是。

  熙、豐時代,就有數十名高官因為私德或者被家庭內部的事情牽連而貶黜。

  故此,文彥博知道,這篇文章一出,很快,士大夫們內部就會形成共識,這共識最后會變成一股旋風。

  就像當年范文正公發動古文復興運動一樣的旋風!

  這股旋風,很可能會強過范文正公當年發動的風潮!

  原因很簡單……

  汴京義報上的這些文字,正中如今朝野無數人的心坎,撓到了士大夫勛貴外戚們的癢癢處。

  尤其是,在這個抵當所即將買撲的今天。

  這篇文章,必然封神!

  也必定會贏得士林稱頌,天下贊譽。

  “愷悌君子,民之父母,未有民富而父貧者……”

  “非至德,其孰能順民如此其大者乎?!”

  文彥博咀嚼著這兩句話,面色紅潤起來。

  是啊!

  我們都是忠臣孝子,天子也必是圣主明君。

  圣主明君,忠臣孝子。

  所以,我們富就是天子富,這是圣人的教導!

  文及甫大概懂了,但他還是不解,老父親為何這么重視。

  文彥博看著這個五十多歲了,還需要他手把手教的蠢兒子,只好道:“汝以為,這篇文章是誰寫的?”

  “不是右相嗎?”文及甫問道。

  “是他!”文彥博點點頭,然后問道:“蒲傳正的這篇文章,若沒有給宮中看過,他敢發嗎?”

  文及甫頓時愕然。

  文彥博此時也差不多將汴京義報上的那篇文章看完了。

  他將手中的小報,塞到文及甫手里,道:“汝回去仔細看,認真看!”

  “將它看上五十遍,一百遍!”

  “然后,寫上三篇讀后觀來與老夫!”

  “啊!”文及甫瞪大了眼睛。

  自當今天子,在太學中收教駙馬都尉郭獻卿、吳安持,并要求太學教諭們,監督他們讀書,不止是讀書,還要求他們在讀完后寫讀后感。

  自我剖析圣人經義,自我反省,自我改正后。

  這個法子就流傳了出來,如今已經成為了很多外戚勛貴與宰執人家教育子孫的辦法。

  讀書要寫讀后感,要剖析自身,甚至要代圣人而言。

  文家就是一個執行了這樣的規矩的家族。

  在文彥博壓迫下,文氏子孫,被迫拿起了大部頭,開始漫漫書海路。

  可文及甫已經五十多了,他都已經當祖父了。

  卻還要和年輕人一樣,寫讀后觀,且是給一篇非經義的文章寫讀后觀?!

  這讓文及甫有些接受不了。

  但文彥博根本沒給他機會,瞪著他道:“汝若用心,將這篇文章看懂了,看透了,必可受用一生!甚至能保子孫三代富貴!”

  “哦!”

  文及甫雖然政治智商有比較大的發展潛力。

  但,在其他方面,卻并不弱。

  他若有所悟的低下頭去,道:“知道了,大人!”

  幾乎是在同時。

  汴京城的另一端,韓絳也在看著汴京義報上的文章。

  他剛好看到了,文及甫念的那一段之后。

  “當今官家即位以來,上承三代先王之教,用六圣之政,輕徭薄賦,與民休息……”

  “于是,國家日盛,四海升平,萬國來朝……”

  “吾聞京中有商賈曰孫賜者,廣開宅店,以燒肉為業,雇工以數千……新城外坊主李二虎者,雇工數百……”

  “凡此種種,京中百萬軍民,賴以為生……于是不耕于田,而可得溫飽……”

  “是故云:涓涓細流,可以濟滄海!”

  韓絳放下手里的汴京義報,長長的出一口氣。

  他想起了自家在老家的產業,也想起了,他即將與曹佾一起買撲的那個抵當所。

  于是道:“后生可畏啊!”

  文章,不算好。

  甚至可以說平庸。

  但問題是……

  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去了!

  尤其是那一句:涓涓細流,可以濟滄海!

  簡直就是對圣人的微言大義的完美解讀!

  這就是圣人的本意!

  必是孔子在千余年前,真正的所思所想。

  也是漢唐之主,所不能采用的,而唯有本朝,唯有當朝官家,才能采用,才愿意采用的千古圣政。

  天子,真乃明君!

  而那些巨商大賈之家,當然也很關注汴京義報和汴京新報。

  尤其是汴京義報這種面向士大夫的報刊,巨商大賈們的關注還在士大夫們之上。

  這是商賈們的天性使然。

  他們總是不由自主的去模仿、想象并盡可能的讓自己融入到主流圈層中去。

  大宋的商賈們尤其如此。

  他們傳儒袍,戴儒冠,不管有沒有學問,都會在家里準備辟一個書房,裝滿書冊,假裝自己也是士大夫。

  所以,汴京義報每次發行,司馬光舊邸前,就會排滿長隊,都是京中富商們的下人。

  故此,今天的汴京義報一發行,就被這些人買走,然后送到了各自主人手中。

  而這些巨賈,自然都養著一大批文人,專門給他們解讀汴京義報上的文章詩詞以及典故。

  此刻,這些巨賈,聽著自己的門人的解讀,也看著手上的汴京義報。

  一個個心臟砰砰的跳動著。

  “太史公曰:禮生于有而廢于無!”

  “誠哉斯言!”

  “使天下人皆有其業,則天下可得溫飽!”

  “故治民之要,在富民,富民之道在使富者殖產!”

  “黃金藏于室,不過死物,飾于佛,不過泥胎,若以之殖產雇工,則一人之金,飛入萬家之中,使萬家溫飽!”

  “先王之道,圣人之教,在其中矣!”

  有些沒什么文化的商賈,已迫不及待的看向了他們的門人。

  這些門人立刻,開始為自己的東家解疑。

  此刻,在孫賜面前,一個穿著儒袍的文士就拱手解釋著:“東主……此言的意思就是……”

  “像東主您這樣,將自己的財富,拿出來殖產雇工者,就是踐行了圣人之道,仁義兼具的社稷才干啊!”

  “您雖是商賈,但您的行為,已經近道!”

  孫賜聽著,渾身舒坦,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

  看來,以后我應該多看看圣人的經義!

  說不定可以更加接近圣人!

  他想著,于是道:“原來如此啊!”

  “吾一直仰慕圣人之道,渴望接近圣人……”

  于是,他決定,繼續砸錢擴張!哪怕借錢也要擴張!

  因為這是圣人的微言大義所闡發的大道!

  像他這樣的人,財富已經夠多了,能追求的,也就是主流社會,也就是士大夫們認可了。

  而為了得到士大夫認可,孫賜可以不惜所有!

  在這個方面來說,包括孫賜在內的商賈們,其實就是一群士大夫的舔狗。

  曹佾放下手里的汴京義報,看向在自己面前的那幾個老家伙。

  他悠悠說道:“府界的那些賊人……”

  “爾等若與之有干系的……趁早去宮中請罪!”

  “不然……休怪老夫無情!”

  老家伙們齊齊起身,拜道:“不敢!”

  “此等無君無父,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輩,人人皆可得而誅之!”

  不過是一群仆役,閑暇無聊豢養的狗而已。

  宰了就宰了!

  趙煦看著汴京義報上的文章,微微頷首。

  “右相文章寫得好啊!”他微笑著看向在自己面前的蒲宗孟。

  “不敢,此皆陛下之功!”

  這篇文章,是他改了三次后才刊載的。

  第一次,天子說寫的太復雜了,也太模糊了。

  第二次,天子說,還是要更通俗一些。

  第三次,才終于通過。

  不再炫技,不再堆砌詞語,只是引經據典,只是平鋪直述。

  “相公此文,必可流芳百世!”趙煦微笑著評價。

  蒲宗孟低著頭:“主上圣德,臣豈敢居功?”

  “朕讓相公為之,相公就為之吧!”趙煦道:“涓滴經濟學,相公且當努力!”

  “是!”

  蒲宗孟這些天,經常入宮。

  趙煦已經連續給他開了三天小灶了。

  或許,百年后,他會有很多頭銜。

  也或許,他會遺臭萬年,千年后也依舊被人唾罵。

  就像……就像……

  趙煦在現代的那個曾經日不落帝國,所目睹的那般。

  哪怕,撒切爾夫人已經死了。

  但帶英人民提起她,依然咬牙切齒,依然恨不得在其墳頭蹦迪!

  而這已經和趙煦無關了。

  他是清清白白,愛民如子的好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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