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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六章 釣成翹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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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浴之后,送來衣物的,卻不是那個女官了,而是狄薔。

  趙煦什么都沒問,自古伴君如伴虎,說的可不僅僅是君王喜怒無常。

  也是在暗示——老虎身邊的人,同樣也是老虎啊!也都是吃人的!

  所以,那個女官的下場,已經可以想象了。

  運氣好點,大概是退貨。

  而且是很不名譽的被退貨回家,這輩子嫁人都有問題。

  運氣差點,大概是調離趙煦身邊,調去內侍省。

  而內侍省和入內內侍省,看似只有兩個字的區別。

  但環境、待遇卻是天差地別。

  入內內侍省是服侍帝、后的機構,而內侍省,則是服務皇城的機構。

  前者前途偉大,有機會打破階級,飛上枝頭。

  后者,形同服刑,暗無天日。

  在狄薔的服侍下,趙煦穿戴整齊,然后便在御龍直的簇擁和保護下,前往崇政殿。

  在那里,呂公著與歐陽發、歐陽斐兄弟已經等候很久了。

  “皇帝陛下升殿!”

  伴隨著內臣的贊頌之聲,凈鞭撕裂空氣的聲音,隨之傳來。

  歐陽發和歐陽棐兄弟,便看到了一個穿著褚黃色常服的少年,在一大群帶御器械的簇擁下,從殿后回廊中出現。

  兄弟兩人趕緊低頭,跟著在他們身前的呂公著行拜手禮。

  “臣等恭迎皇帝陛下,躬祝圣躬萬福……”

  少年天子拾階而上,登上御座,兩個女官站到御座之后,將排扇放下,殿壁之間,皆是沉默的御龍直,坐下來后,他便開口說道:“朕躬安!”

  “三位愛卿免禮!”

  “謝陛下!”呂公著再拜起身。

  歐陽發趕緊拉著自己的弟弟,也在再拜頓首后,站了起來。

  “來人,給三位愛卿賜座、賜茶!”少年官家平淡的吩咐著。

  便有三條椅子,被搬到了殿上。

  呂公著持芴拜謝,歐陽發和歐陽棐,卻是戰戰兢兢。

  以他們的本官官階,其實連上殿,都屬于是抬舉了。

  至于君前有座?

  幾乎就是癡心妄想。

  但,椅子都被搬過來了,天子已經下旨。

  他們只能是拜謝之后,戰戰兢兢的將半邊屁股放到椅子上,然后用顫抖手,拿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后,趕緊放下來,生怕方得遲了,就要遭天譴!

  是的!

  天譴!

  當今天子,幼沖即位,聰慧圣哲,屢降德音,推恩天下,撫恤民力。

  這是士大夫們口中的天子!

  而在大宋朝的衙內、二代們眼中,這位少年天子,就是另外一個形象了。

  一位真正的,喜怒無常,動輒加罪于臣下的帝王!

  因為……

  自即位以來,他所殺、所罪的人里。

  除了李定、張之諫、張誠一這三個人外,剩下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衙內二代!

  駙馬郭獻卿和歐陽發的妹夫吳安持,迄今都還在太學里‘接受圣人經義再教育、再熏陶’。

  聽說是,早上卯時就得起來,晚上到亥時才能睡下。

  每天早中晚,都要寫一篇文章,來‘躬省自身’。

  太學的教諭、學官,會批改他們的這些文章,并進行打分。

  所有成績,計入月度考評。

  而月度考評的優劣,關乎伙食、待遇以及學習期的長短。

  不止如此,每七天有一次小考,每個月有一次月考,每個季度還有季考。

  對衙內們來說,這樣的生活,哪怕只是想想都是頭皮發麻!

  這次,被天子重拳出擊的,依然是一個衙內二代。

  他們兄弟的表叔,汴京城四大公子之一的薛占射。

  于是,近來京中衙內們都規矩了很多。

  生怕自己倒霉,撞到槍口上。

  而恰好,歐陽發、歐陽棐也屬于衙內。

  雖然他們自己并不認為自己和郭獻卿、吳安持等是一掛人。

  可,他們是歐陽修之子。

  標準的衙內出身!

  特別是歐陽發,屢試不第,只能和其他浪蕩衙內們一般,走恩蔭官的路子,而且他還是吳安持的姐夫。

  這一點,是真的要命!

  今年,蘇軾請張安平、蘇頌做媒,為其子蘇殆求親的時候。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直接跳過了歐陽發家的女兒。

  故此,歐陽發在坐下來后,真的是如坐針氈。

  倒是他的弟弟歐陽棐,在短暫的慌亂后,就恢復了鎮定。

  呂公著在坐下來后,沒有去關心歐陽發兄弟,而是看向那上首的天子,奏道:“陛下,臣今日入宮,是來與陛下匯報有關抵當所買撲諸事的。”

  “嗯!”趙煦點頭:“相公請說……”

  于是,呂公著便平鋪直述的向趙煦匯報了,前日抵當所買撲時的細節。

  大體和劉惟簡匯報的情況相當。

  趙煦聽完,便贊道:“相公所為,甚合朕心,功莫大焉,待此事畢,朕自當酬謝相公之功!”

  雖然呂公著已是宰相,且本官也已經升到了金紫光祿大夫。

  但,在大宋的磨勘系統里,他還有極為廣闊的升級空間。

  食邑、封國、勛位,都有很大的空間。

  旁的不說,呂公著現在的食邑才不過七千戶,連萬戶侯的標準都沒有達到!

  呂公著自是立刻起身:“臣為國效力,為陛下效忠,不敢望賞!”

  趙煦道:“昔子路贖人受牛,圣人美之,而子貢贖人不求回報,圣人非之!”

  “故此,朕素來功必賞,過必罰!”

  “還望相公,以天下大局為重,莫要推辭!”

  呂公著這才拜道:“多謝陛下!”

  趙煦在這個時候,終于抽出時間,將視線放到了,坐在呂公著身后的那兩個大臣。

  兩人的相貌,都很相像,一眼就能認出來是兄弟——都留著髯須,相貌堂堂,哪怕年紀上來了,也依舊是風采昭著。

  以子見父,歐陽修當年的風采,可以想見一二了。

  難怪,歐陽修一生,桃色新聞不斷,無論走到那里,都有人投懷送抱。

  晚年,政敵造謠他幃薄不修,可世人卻愿意相信。

  一念及此,趙煦便道:“這兩位愛卿,想必就是歐陽文忠公的兩位麒麟子了!”

  歐陽發兄弟趕忙起身,恭敬的拜道:“太廟齋郎臣發……”

  “承務郎、前行陳州通判臣棐……”

  “恭問皇帝陛下圣躬萬福!”

  “朕萬福!”趙煦抬手:“兩位愛卿請起來說話!”

  但心中,卻已經在審視起來了。

  他上上輩子,沒怎么關注歐陽修的兒子們。

  實在是他們都已遠離了政壇,根本沒有機會在趙煦面前露臉——紹圣以后,章惇、曾布、蔡京等人,對舊黨已是殺紅了眼,不念半點情分了。

  別說是歐陽修的兒子們,就算是歐陽修從墳墓里爬出來,他們大抵也會將之送去嶺南吃荔枝!

  所以,這是趙煦三世以來,第一次見到歐陽修的子嗣。

  好在來前,他已做了些功課,讓人提前摸了歐陽發和歐陽棐的底。

  便道:“朕聽說,文忠公四子,各有其能……其中長子發,授業于安定先生,擅長金石,能通天文、地理……”

  歐陽發趕緊拜道:“不敢!”

  “臣微末之才,難登大雅之堂……”

  “哎!”趙煦笑著道:“金石之學,乃是天下文章之根也!”

  “若不能通金石,何以知三代之政,窺先王之事?”

  “朕對金石,亦是頗為期待的……期待有朝一日,有學者能從金石之中,找到先王之典!”

  歐陽發頓時心中一喜,他愛好金石,在家里收藏、搜集了許多青銅器物,但這個愛好經常被人批評不務正業。

  不料卻得到了天子的贊賞!

  這就讓他歡喜不已,有種遇到知己的感覺。

  只聽官家道:“朕曾與太學的呂博士說過,有朝一日,要在汴京立一館,藏拓天下金石銘文,以供學者研究……”

  “待那一日到,卿或可在館中任職……”

  這話趙煦是真心的。

  因為,有太多的東西,需要從青銅器中得到答案。

  待到時機成熟,殷墟里埋著的甲骨文,趙煦也會去挖出來。

  到時候,甲骨文出世,必可重塑整個儒家的思想體系,推翻漢唐以來的無數思想桎梏。

  士大夫們再和他講三代先王,趙煦就可以把甲骨文呼他臉上。

  當然,現在還不行。

  在經濟基礎還沒有完成轉變之前,趙煦不會去動殷墟里的寶藏。

  只有經濟基礎,已經完成了轉變,社會到了需要變革的時候,殷墟里的甲骨文,才能發揮它最大的作用。

  而大宋社會的經濟轉型,起碼需要十年時間。

  歐陽發聽到趙煦的話,卻是歡喜鼓舞起來:“若果能有此盛世,臣必當肝腦涂地!”

  趙煦嗯了一聲,便看向在歐陽發身后的歐陽棐。

  “卿便是當年為文忠公寫遺表的那位文忠公愛子了吧?”

  “皇考曾和朕,稱許過愛卿的文才呢!”

  這是事實!

  也算是趙煦三世為人,能記得的為數不多的,他的父皇教他讀書的片段。

  只不過呢……

  趙煦微微瞇了瞇眼睛,腦海中閃過了記憶中那已模糊的畫面。

  “此遺表,可為當代遺表之最!”

  “當是文忠親筆所寫!”

  是的,他的父皇,一直懷疑,歐陽修當年的那篇遺表,根本不是歐陽棐所寫,而是歐陽修臥病前,就已經寫好了,然后讓歐陽棐照抄的。

  沒辦法!

  文字自有其味道,有些人的文字味道,再怎么藏也藏不住。

  歐陽修的文章風格,個人特色太濃厚了。

  所以,歐陽修讓歐陽棐照著他的文章抄,本意是給歐陽棐鋪路。

  結果,適得其反。

  讓歐陽棐在趙煦的父皇那邊印象分大減,從此都是拿著有色眼睛看待歐陽棐,而且是怎么看,怎么不順眼的那種。

  冒父之名,是為不孝。

  為了功名,而冒父之名,更是不忠。

  不忠不孝,不可用!

  于是歐陽棐從此仕途坎坷,最后,心灰意冷,干脆回家侍奉老母。

  只能說啊……

  歐陽棐生錯了時代,這要換是現代,光是歐陽修的那篇文章,就夠他吃一輩子了。

  說不定,還能靠著那篇文章,先當導演,再當賽車手,左擁右抱,享受齊人之福。

  歐陽棐聽著趙煦的話,懷著忐忑的心情拜道:“前行陳州通判臣棐,拜見皇帝陛下!”

  趙煦微微點頭,問道:“卿進士登第后,便回家侍奉親老至今?”

  趙煦清楚,他其實是被排擠走的。

  不然的話,歐陽修四子,就這么一個進士兒子,為何是他在家侍奉老母,而非那三個連專門給衙內、二代開了后門,卻考不上進士的兄弟?

  但大宋就是這樣的,總要講體面、溫情的。

  歐陽棐拜道:“回稟陛下,臣母年邁……臣實不放心,臣母獨居家父廬陵……”

  “故此……”

  趙煦當即贊道:“卿真孝子也!”

  “自古,孝子必是忠臣!”

  他看向呂公著:“相公,這樣的人才,都堂宜當重用之!”

  “諾!”呂公著立刻高興的起身拜道:“臣回去后,就安排堂除!”

  歐陽棐聽著,激動不已,嘴上雖是婉拒、謙虛著,但心中卻是歡呼雀躍。

  他是治平三年的進士!

  然而登科之后,卻只做過一任的陳州通判,然后就一直在家侍奉父母。

  雖然外面說的好聽,都說他是孝子。

  可,看著那些昔年的同科進士甚至是比他晚好幾屆的進士,一個個平步青云,他卻始終只是一個承務郎。

  這心里面的滋味,能好受才怪!

  特別是今年,他的女兒和蘇軾家的蘇殆定了親后,他就越發焦慮了。

  因為,明年又是一個科舉年。

  若蘇殆到時候,皇榜報捷,名登進士。

  萬一名次比較好,比如說,拿個三甲名次,那初授就是節度通判。

  那樣的話,沒幾年就是翁婿同級了!

  想想都會害臊的!

  所以,他比誰都想進步!

  趙煦看著歐陽棐那副被自己都快釣成翹嘴的樣子,心下得意起來。

  有了這個恩典在,就不怕歐陽棐不合作了。

  拿來吧你!

  歐陽永叔的文集、遺稿!

  便當即趁熱打鐵,道:“朕慕文忠公之文名久矣,今見兩位愛卿,甚為高興!”

  “不知道,兩位愛卿,可否將家藏的文忠公文稿、詩集以及其他未曾面世之各種文稿借朕一觀?”

  歐陽發、歐陽棐,哪里敢拒絕,當即就拜道:“先臣文章,能得陛下厚愛,此先臣之幸也!”

  “善!”趙煦大喜。

  只要歐陽修的那些文稿,進了宮,趙煦自不可能還回去了。

  畢竟,讀書人的事情,有借無還,乃是常理。

  歐陽修的衣缽傳人蘇軾,不就借了米芾的硯臺后,死活不還了嗎?

  然后,歐陽發、歐陽棐今天借了文稿,明天就得承認‘只有官家最懂臣父’,后天就能吹捧‘陛下與臣父之思想,最為接近’。

  至于蘇軾?

  他蘇子瞻怎么配懂我爹的思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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