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當晚整宿未眠,一直在思考著,他在廣西的未來。
戰事,是一定要挑起的。
若不發動一場戰爭,為社稷開疆拓土,為官家增光添彩。
世人怎知他蔡元長,乃是國家心腹,天子爪牙?
他未來又如何回朝拜相?
蔡京知道自己的劣勢。
他太年輕!
今年才剛滿四十!
入仕也才不過十七年!
所以,在朝中元老重臣眼中,他蔡京蔡元長,一直是個幸進少年的形象。
先帝時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在那些人眼里,他蔡京不過是個乳臭未干的黃口小兒。
難當大任!
若按元老們的看法,他蔡元長尚須沉淀、磨礪,方可進拜宰執。
至于要沉淀、磨礪多久?
元老們自是不肯直接點名的。
但,傻子都能猜出來,這就是他們拿捏年輕官員的手段。
就是要叫人去捧他們臭腳,拍他們馬屁,才肯稍微松口的。
可問題在于——
他蔡京蔡元長的人設,素來是新黨干將、能臣。
而元老大臣,基本都是舊黨。
除非他蔡京,肯改換門庭,去支持舊黨,反對變法。
不然,那些元老不可能改口稱贊他。
但,這樣一來,他蔡京就等于自斷前程!
介甫相公能饒他,官家也饒他不得!
再說,蔡京心里面很清楚,就算元老們改口稱贊他了。
也依舊不會,讓他輕松進拜宰執。
道理很簡單——元老們自有子侄、門生要提攜。
哪里肯平白無故的把寶貴的機會,讓給他蔡京?
所以啊,蔡京很清楚。
按照正常情況,他想要盡快進入兩府,拿到那柄清涼傘甚至拜為宰相。
就只能依靠戰功!
一如章惇章子厚當年能被先帝拜為執政,就是靠著開荊湖的軍功!
也只有軍功,可以打破種種條貫、限制,讓他進入兩府。
然而現在,這條路貌似被堵住了。
那交趾國國相李太德,似乎是官家養的狗。
打狗尚需看主人。
主人不點頭,誰敢打?
嫌命長嗎?
蔡京就這樣睜著眼睛,在床上想了一宿。
直到天色將明,他方才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可能一個時辰,也可能兩個時辰。
蔡京聽到了有人在他耳畔,輕輕呼喚:“相公,相公……”
他睜開眼睛,看向床榻之前,便看到了一個婀娜的身影。
卻是他的妾室小寧,此女是蔡京當年為舒州推官時所納,服侍他也有十余年了。
此番南下,蔡京就將她帶在身邊,照顧自己起居。
“何事?”蔡京問道。
“回稟相公,卻是岑刺史遣人來報,言是高防御已到廉州!”
蔡京聽著,立刻起身,問道:“高公如今何在?”
“言在州衙偏廳……”
“快與吾準備更衣!”蔡京連忙吩咐。
高遵惠可是皇親國戚,同時他還是兼著‘走馬承受公事’這個差遣。
忽地,蔡京皺起眉頭,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東西?
是了!
是了!
“吾陛辭之時,官家并未對我有什么額外囑托……”
他回憶著,自己陛辭的那一日在御前的種種。
就只是正常的大臣陛辭,天子甚至都沒有額外的與他多說幾句。
當時,蔡京也沒往心里去。
因為彼時的他,名義是受‘貶黜’的有罪大臣。
可問題是,陛辭之后迄今,官家都沒有派人來給過他什么指揮、提點。
這很不尋常!
蔡京幾乎是立刻就反應了過來!
“當初,章子厚南下,傳說官家曾賜其陣圖指揮……”
“趙卨守熙河,官家亦賜其陣圖……”
“其后蔡確出判福建、章楶拜環慶、劉昌祚之帥鄜延,吾弟為都漕……皆賜有陣圖!”
“據說陳睦、熊本,亦皆四時得汴京陣圖……”他嘴里呢喃著。
趙官家們的控制欲,歷代第一!
自太宗起,歷代官家,皆以陣圖賜給大將,指揮其作戰部署。
先帝在這方面,更是佼佼者。
從王韶開邊到五路伐夏再到永樂城大戰,先帝的身影,時刻出現在那些率軍作戰的將帥身后。
至于當今官家?
則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將賜陣圖一事,發揚光大!
不止是軍事,民政、司法、經濟……
他都開始插手!
隔著幾千里,遙控著州郡大臣,將其方略,依舊以陣圖之名賜下,并命州郡大臣施行。
最初,很多人都在等著看笑話。
黃口小兒,不過沖年,也敢口畫天下大事,指點經濟、庶務?
但,很快的,所有人都驚訝的發現。
這位官家,雖較其父祖,在控制欲方面,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他貌似真的懂經濟,善庶務。
所賜方略,施行之后,皆有成績。
哪怕是一開始,被很多人認為是瞎胡鬧的事情,后來也被證明——真的有效果!
偏生,官家還從不居功。
事成之后,并不將臣子的功勞據為己有,反而再三推辭,將功勞盡歸于大臣。
這就讓朝野上下都是‘煥然一新’。
凡出知外郡者,皆以得天子欽賜陣圖為傲。
蔡京自南下以來,就一直在等著汴京方面,遣使來賜陣圖。
可等的脖子都酸了,也沒見到有汴京使者前來。
蔡京本以為,官家是為了保護他,以免他為天下側目,木秀于林。
如今看來,這‘陣圖’恐怕早已賜下。
于是,自入桂以來的種種事情,在蔡京心中回蕩。
高遵惠不在邕州等他,偏巴巴的去接交趾國相。
而那交趾國相,被高遵惠一招手,就乖乖的丟下交趾之事,深入大宋來見他。
除了官家旨意外,誰能讓這兩人,不辭辛苦,甘冒風險?
若果是官家部署……
蔡京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高防御手中,必有官家所賜陣圖!”蔡京抬起頭,眼神無比堅定。
唯有如此,一切方能解釋得通。
蔡京正想著這些,他的妾室小寧就已帶著下人進來服侍他穿戴。
換上公服,戴上幞頭,穿上靴子。
再命人將皎鏡舉到他眼前,讓他審視一番,確認儀表無暇后,蔡京就吩咐道:“小寧,且去置辦一桌酒席,吾稍候要在宅邸中會客!”
這是自然。
無論高遵惠手里有沒有天子賜給他的陣圖。
他都需要以東道主的身份,在后宅之中,招待高遵惠以及遠道而來的李太德。
小寧應諾一聲,問道:“敢問相公,這酒席當以為標準?”
“就按一百貫的標準置辦吧!”蔡京吩咐道。
一百貫一桌的酒席,即使在汴京,也屬奢侈。
至于在這廉州?
這個標準的酒席預算,只能說,無論山上跑的,還是水里游的,不拘是海中珍饈,還是天上飛禽。
都可以滿上!
但,無論是蔡京還是小寧,對此都是毫無心疼之感。
因為,大宋官員宴請賓客,本就不需要他們自己花錢。
朝廷設置公使錢的目的之一,就是給官員們宴客之用的。
雖然,朝廷一直都說,只能用于公務招待。
可實際上拿著公使錢去狎妓的人,從來不曾少。
不然,緣何汴京的勾欄瓦肆會那般興盛?
那一代代的李師師、徐婆昔,又是給誰培養的?
反正,蔡京一直覺得,自己是很清廉的。
雖比不上介甫相公,兩袖清風。
卻也比大多數人強!
起碼,他還沒有拿著公使錢出去狎妓,更不曾用著公款給自己家買地置宅。
他只是在規則內,做著規則允許的事情。
自然是心安理得,毫無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