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來到廉州州衙的偏廳前的時候,高遵惠早已帶著人,在門口相迎。
“下官高遵誨,拜見經略相公!”高遵惠遠遠的見了蔡京的儀牌,便迎上前去,拱手拜道。
“高公免禮!快快免禮!”蔡京笑著上前,拱手還禮:“真是折煞吾也……折煞吾也……”
“汴京一別,高公風采更盛從前啊!”蔡京看向自己面前的這位皇親國戚,有些感慨。
蔡京和高遵惠,自然是見過的,而且不止一次,也算是熟人了。
高遵惠輕笑著拱手再拜,然后就拉著自己身后的李太德,與蔡京介紹起來:“下官卻是要向經略相公引見一人……”
蔡京看向高遵惠身后的男子,心知恐怕這位就是交趾國國相、崇賢候李太德了。
去年的時候,其曾到汴京朝覲,據說得過官家贊許。
不過,當時的蔡京,并不關心這種事情。
他一門心思都撲在了開封府的庶政上,每天都在想著,怎么完成自己的kpi。
所以,這還是他第一次與這位交趾國相相見。
而出乎蔡京意料的是,這位交趾國國相,并沒有半點奸臣、權臣的樣子。
他身材不算高大,體格也并不健碩,臉型略長,皮膚稍黑。
見了蔡京,其倒頭就拜,聲音帶著諂媚,態度謙卑:“經略相公在上,交趾小相李太德再拜!”
說完就將雙手放到地上,讓額頭貼到手背,來了一個只有晚輩、門生、子侄拜見尊長才會使用的稽首禮。
這可把蔡京嚇了一大跳,立刻避讓到一旁,然后再上前,扶起對方:“賢相,使不得!使不得啊……快快起來……快快起來!”
他也確實不敢受!
受了就等于認下了對方是他的晚輩、門生、子侄。
等于平白多了一個好大兒!
李太德被蔡京扶起后,依舊恭敬的說道:“小相在交趾聽說,官家敕命蔡相公來廣西……”
“小相當時便知,交趾百姓有福哩!”
“于是,小相當即便命人備好了今年最后一批入貢的稻米……以此酬謝官家天恩,賀相公履任!”
“如今皆已押運過境,交割到了大宋右江安撫的常平倉中!”
蔡京聽著,露出笑容:“賢相公忠體國,忠于天子,吾必上奏汴京,美賢相之忠義!”
無論如何,交趾國按時完成條約義務,對于他蔡京來說,都算是個開門紅。
李太德拱手道:“此皆為人臣子的本分,小相豈敢居功?!”
“何況,能貢米大宋,這是小相的福分!更是交趾國的福分!”
這是實話!
按照去年大宋與交趾國簽訂的和議條款。
交趾每歲貢米百萬石與大宋,然后再以市價博買一百萬石。
從條約文字看,這似乎是一個喪權辱國的條約。
每年兩百萬石貢米,幾乎就是要搶走交趾百姓嘴里最后一點糧食。
所以,正常情況下,交趾人即使不打著‘報仇雪恨’的名義,重啟戰端,至少也會在宋軍主力退兵后,尋機拖延履約或者干脆就不履約了。
就如熙寧南征后,兩國達成的和議條款,在之后的十年中被蠶食殆盡。
奈何……
條約規定的依‘市價’每年再博買一百萬石稻米的條約,在執行過程中,讓交趾人發現了好處。
因為,這里的市價,是依照汴京稻米的市價。
盡管,汴京的米價,在大宋內郡來說,屬于價格洼地——一斗百二十錢的米價,只比作為產糧地的蘇州、揚州、江寧貴上一些,但遠比陜西、河北、京東貴得多。
可架不住,交趾素來米賤錢貴,汴京一百二十錢一斗的米價,在交趾就屬于天價了。
沒辦法!
如今整個東亞經濟,都處于嚴重的通貨緊縮之中。
錢荒不止在大宋上演。
也出現在遼國、高麗,交趾自也不能免俗。
到去年為止,交趾社會的大部分交易,依舊停留在以物易物的基礎上。
所以,交趾社會嚴重缺錢!
這個時候,大宋方面通過貢米貿易,向其每年定向輸入超過一百五十萬貫的銅錢。
交趾經濟一直存在的低血壓,瞬間痊愈。
甚至,足以使其得以跑步進入發達封建社會!
但很遺憾,這筆錢,并未真正流入交趾社會。
而是落到了李太德手中。
李太德在拿到這么大一筆外匯收入后,將其大部分用來犒賞三軍,籠絡將校,鞏固權力以及從大宋采購優質甲械。
這使其內部政治穩定,刀把子更是無比忠誠。
唯一的問題是——這每年兩百萬石貢米的額度,壓得交趾國的底層農民,喘不過氣來。
雖然,李太德并不在乎那些如同草芥一樣的刁民的死活。
可終究,還是需要這些刁民種地賣糧。
而李太德想要取代乃兄,就必須向國中證明自己。
尤其是在武功方面!
然而,去年的慘敗,使交趾人不敢覬覦交州,也沒有人敢說什么‘收復故土’。
于是,唯一的選擇,就只有一個——揮師向南。
掠奪占城、真臘等國。
奪取其財富、青壯、婦孺,充實自己。
這叫取償于南!
也是改貢為征,兩難自解——只要滅掉占城、真臘。
得到其廣袤肥沃,適合水稻種植的湄公河三角洲地區。
再學習交州模式,把占城、真臘的百姓,充為稻田之奴婢。
這不就能既賺到北朝的米錢,又能讓交趾再次偉大?
于是,李太德在得到此策后,如獲至寶,將之視為交趾國策。
自去年年底開始,就一直發兵,攻打占城、真臘。
在北方大敗虧輸的交趾軍隊,在得到大宋方面的甲械輸出后,到了南方就拳打占城,腳踢真臘。
瞬間就重新找回了自信,于是,開疆拓土,重振國威。
所以,站在李太德和他的統治集團的立場來說。
貢米貿易,哪里喪權辱國了?
這分明就是大宋天子,憐我交趾,扶助交趾的仁政!
何況,汴京天子曾有德音——將來,要慢慢的將交趾國的貢米,從納貢改為和買。
也就是說,汴京天子許諾,未來可能免除交趾的戰爭賠款,并將之改為收購。
等于許諾給交趾的稻米種植園的稻米,一個龐大的市場!
蔡京不知這些內情,但李太德的態度,卻讓他挑不出錯來,只好笑道:“賢相高義,吾當上稟天子,稱許賢相!”
然后,蔡京便以主人的身份,延請高遵惠、李太德,進了岑自亭為他們準備的偏廳。
三人入內后,蔡京作為主人,自是居于主位,高遵惠、李太德分坐兩側。
賓主落座后,蔡京便換來自己的心腹周邦彥,與之吩咐:“吾要與高、李二公,商議機要,且屏退左右,勿留外人!”
“諾!”
周邦彥依令行事,很快的就將這偏廳的仆人、元隨們都清理了出去。
他本人最后一個出去,順手將門窗帶上。
高遵惠和李太德見此,神情都松弛了下來。
高遵惠更是待周邦彥出去后,就拱手對蔡京道:“吾自聞相公南下后,早欲親至廉州拜謁……”
“奈何王命在身,只能先迎崇賢候入境,望乞經略恕罪!”說著他就起身,對著蔡京作揖謝罪。
蔡京一聽,頓時心中明了:“果然,官家陣圖,在高遵惠之手!”
連忙起身拱手:“豈敢!豈敢!”
“高公既承圣旨,自當以旨意為先!”
蔡京說著,看向高遵惠,問道:“敢問高公,官家圣旨之中,可有對吾的指揮內容?”
高遵惠微笑著點頭。
蔡京立刻面朝汴京方向,拱手拜道:“臣京,恭聽德音指揮!”
高遵惠也是嚴肅的面朝汴京方向拜了三拜,然后從貼身的內衣中取出了一封用著火漆密封的信件。
“廣南西路經略安撫使兼安南都護臣京,且上前受詔!”
蔡京對著汴京方向,鄭重的拜了四拜,然后恭敬的來到高遵惠身前,恭恭敬敬的接過了那封信件。
高遵惠微笑的看著蔡京,將信件交到他手中。
蔡京拿著信件,回到自己的位子,仔細的檢查了一番火漆,確認沒有破壞痕跡,這才小心翼翼的將之放到燭臺前,用火烤化火漆,然后取出其中的旨意。
旨意是被寫在一張元書紙上的。
上面的字跡是標準的館閣楷書,蔡京只一眼便認出來了——這確實是當今天子的御筆。
將其上的內容,仔仔細細的再三看了一遍,并在心中默念三遍后。
蔡京面朝汴京方向,拜了四拜,然后將那張元書紙,當著高遵惠和李太德的面,放到燭臺的燭火上,親眼看著它被火焚化成灰燼。
這是御筆的旨意——閱后丙去,勿使第三人知。
作為此事,蔡京低下頭去,嘴里呢喃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當他再次抬頭,看向高遵惠和李太德的時候。
他的神情,已經完全變了。
就仿佛高遵惠和李太德,乃是他異父異母的手足兄弟一般。
因為,他已知道,官家已為他鋪就了一條進拜兩府,乃至榮登相位的康莊大道!
不僅如此,這還是一條流芳百世,為萬世紀念的成神之路。
只要能完成,官家所交代的任務。
他就是大宋的班定遠!
汴京。
已是十月末,今年比往年,要冷上許多,哪怕中午,氣溫也有好幾天徘徊在零下了。
好在,趙煦是皇帝。
哪怕是在這中古,他所居住的寢宮,也能四季如春——暖閣這種取暖設施,堪稱中古的地暖。
所以,即使外面正在下著陰冷的冬雨,但在東閣書房內的趙煦,卻還穿著輕便的常服,在暖閣的加持下,他的體感溫度,一直維持在二十多度的舒適范圍。
此刻,趙煦正看著,呂嘉問十天前,從邕州用急腳馬遞發回來的密奏。
將呂嘉問的劄子看完,趙煦就托著腮幫子,靠在坐褥上,自言自語著:“卻也不知,蔡京是否接到了我的指示!”
“這事情將來又是否能如我所愿般,順利推進……”
這樣說著,趙煦就笑起來:“有蔡京在,我應該不用太過擔憂東南亞人民……”
那可是六賊之首!
即使以中國的歷史廣度,都可以排進前十的大奸臣。
千古以來,能和蔡京比肩的,估計也就李林甫、和珅、秦檜等少數人物。
所以啊,蔡京一定可以解決,東南亞沒有太陽的這個bug。
叫東南亞人民,很快就能享受他的雨露恩澤。
正好,東南亞地區,無論是氣候還是環境,都和南美很是相似。
都是雨林密布,沼澤無數,水網發達的地區。
實乃中古版聯合果品的最佳溫床。
當然了,現在的技術條件下,種香蕉是不現實的。
但可以種稻米啊!
交州的甘蔗園,已經證明了,種植園經濟是可行的。
只要丟掉良心和道德。
那么,這個模式不僅僅可行,而且大有前途!
除此之外,在如今的東南亞地區,還存在著一種趙煦亟需的天然工業原料——古塔膠!
這種天然膠,可以作為橡膠的代餐使用。
而且,在防水和抗太陽暴曬方面,比橡膠性能更好。
只要能找到這種天然樹膠,那么,大宋的工業發展,就有了飛速發展的前提。
正想著遙遠的廣西,憧憬著解決了東南亞人民在長達數千年的時間里,沒有太陽的這個BUG后的美好未來。
趙煦聽到了腳步聲。
然后,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口傳來:“大家……”
趙煦循聲看去,看到了童貫的身影。
“剛想蔡京,童貫便來了……”
“這算是個吉兆吧?”趙煦頓時就露出笑容,問道:“何事?”
童貫在半個月前,正式入宮,被趙煦任命為新的‘皇帝殿邸候’。
至于馮景,則與之完成了換家——被任命為提舉汴京小報公事。
明面上這是一個協調探事司,監視汴京小報的職務。
實際上,卻是汴京新報和汴京義報的總編輯。
所以——馮景成為了第二任胡飛盤。
“回稟大家,通見司送來了遼主的最新國書……”
趙煦立刻坐起身子,吩咐道:“快快呈來!”
在即將過去的這個十月,趙煦和遼主耶律洪基,都在通過各自的信使,互相往來,交換彼此的意見,協調各自的立場。
一時間,國信道上,信使絡繹不絕,甚至出現了一天之內,前后有十余位信使在國信道上奔馳的盛況。
而隨著信使往來,趙煦和耶律洪基的立場,也在快速接近。
首先談妥的是交子的問題。
十月已丑(十一),兩國就初步達成了,有關元祐三年增發交子一百五十萬貫的協議。
這是趙煦和耶律洪基討價還價后的結果。
耶律洪基要價五百萬貫,趙煦還價四百萬貫。
最后,兩位君主各退一步,決定將新的交子貿易條約的額度,提高到四百五十萬貫。
根據趙煦和耶律洪基談出來的新條約,遼國需在元祐三年的三月之前,給付大宋白銀二十五萬兩,以作為增發的那一百五十萬貫交子準備金。
當然了,想要遼人一下子拿出來二十五萬兩白銀來。
這確實是為難他們了。
但是……
這不是有高麗這個大冤頭嗎?
高麗人不是答應過,歲貢遼國白銀八萬兩,絹布三萬匹?
作為全天下最愛好和平,最看不得戰亂的君主。
趙煦素來是悲天憫人的。
所以,他選擇了接盤。
將高麗歲貢給遼國的歲幣,折算成白銀十二萬兩。
這樣,遼國就只需要再給大宋十三萬兩就行了。
當然,因為這筆錢本質上是高麗歲貢給遼國的。
所以,遼國需要承擔起責任來。
簡單的說,就是這筆錢,遼國負責監督高麗國履約。
同時,趙煦也通過書信,告知了遼主——高麗已應允,作為大宋調停的報酬,歲貢白銀十二萬兩與大宋。
所以,遼主需要對這筆大宋的歲貢,也承擔監督義務。
而做買賣,素來就是漫天要價,落地還錢。
面對趙煦開出來的條件,遼主耶律洪基,自然是不滿意的。
先是針對高麗對遼的歲貢,提出異議。
耶律洪基堅持認為,高麗給遼的歲貢,不應該只換算成白銀十二萬兩。
他認為,起碼也該值十三萬兩!
然后,耶律洪基又在這個事情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遼軍監督高麗納貢,得要辛苦費。
所以,大宋方面,得在十三萬兩的基礎上,再給遼國一萬兩的好處。
同時,大宋部分的歲貢,遼人也想要好處費、辛苦費還有抽成。
從交子新約達成,到現在的這半個多月時間。
趙煦就一直在和耶律洪基,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談判。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細節的談判,也漸漸接近尾聲了。
如不出所料,遼主最新送來的國書,應該就能敲定最后的和平條約條款了。
至于高麗人?
不好意思,從談判開始到現在,趙煦都忘記派人去通知他們一聲。
大抵得等到相關條款,都已經落定后,才會派人去知會一聲。
遼人那邊,應該也是如此。
這很好理解。
都已經上了菜單的小國,就不要妄想決定自己的命運。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大國對其命運的宰割。
當然,高麗人也可以選擇不接受宋遼兩國的談判結果。
只要他能經受得起,宋遼兩國的混合雙打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