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陶戰戰兢兢的被帶著,進了福寧殿殿堂。
他抬頭就看到了,坐褥上端坐著的天子,以及帷幕后的身影。
頓時,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從他心底升起。
于是,這位蘇大胡子的親家(呂陶的女兒嫁給了蘇軾之子蘇邁,不過那位呂夫人已在元豐八年不幸病逝),撲通一聲,就匍匐到了地上。
“殿中侍御史知雜事臣陶,躬問皇帝陛下圣躬萬福……太后娘娘圣躬萬福……”
坐褥上的天子,沒有和往常一般,溫柔的說出那句‘朕躬安’。
恰恰相反,他保持了長久的沉默。
整個殿堂,一時寂靜無聲。
這讓呂陶感到一種壓抑、緊張的氣氛。
良久,御座上的天子,才終于開口,語氣森然,沒有任何溫度:“什么萬福?”
“朕怎么不知道,朕居然還有福氣?”
天子之語,字字如刀,剮在他的心頭,叫呂陶汗流浹背,只能再拜:“臣合該萬死!”
“伏乞陛下治罪!”
“罪?”御座上的天子笑了,只是這笑聲太過滲人了些:“知雜能有什么罪?”
“皇考已經升暇,朕又是個孩子,母后不過婦人而已!”
“御史臺的君子們,為了天下社稷著想,為了天下人驅逐權臣,何錯之有?”
“反正,朕只是個孩子嘛!不懂事!”
呂陶頓時汗如雨下。
御座上的天子的陰陽怪氣,叫他魂飛魄散。
孩視天子!
無論什么時候,被人扣上這樣一個罪名,都等于自絕于天下。
他連忙頓首拜道:“臣絕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念!”
“伏乞陛下明察!”
“明察?”
御座上的天子,忽然拿起了什么東西。
然后一股腦的丟到了殿上。
“那知雜就好好看看!”
“這些日子,御史臺都在干些什么吧?”
呂陶微微抬頭,就看到了,十幾份被天子擲出來的札子,凌亂的鋪呈于地板上。
“造謠輔臣,攻擊元老,無事生非,乃至于要挾朝廷,離間朕與太母母子親情!”
“御史臺,當真是好得很呢!”
“憲司,還是朕的憲司嗎?!”
呂陶微微顫顫的頓首磕頭,連話都不敢說,實在是天子的話,過于誅心了!
御座上的天子,似乎是罵累了,端起茶盞,飲了一口茶水,然后嘆了口氣,語調終于是緩和了些:“呂知雜……”
“臣在……”
“可還記得,朕命范舍人,為知雜草拜殿中侍御史知雜事時的詔書內容?”
“臣一日不敢或忘!”
“善!”天子道:“知雜且當著朕與母后之面,將那詔書復述一遍!”
呂陶再拜:“諾!”
自元豐八年,他被起復以來,本著一顆進步的心,他從開始的小心翼翼觀察,到得后來的大膽追隨。
一路都是抄著前輩們的進步之路——做一個帝黨!
以忠不可言,而聞名于御史臺中。
自然官爵也是蹭蹭蹭的漲!
兩年多一點的時間,就從監察御史,飛升成殿中侍御史知雜事。
在御史中丞闕員的如今,成為了事實上的中司。
自然的,學習前輩們,將天子制詞,爛熟于心也是理所當然。
稍作調息,呂陶就開始背誦起了兩個月前,他升任殿中侍御史知雜事時,天子命中書舍人范百祿給他寫的制詞:“敕:具官呂陶,爾以御史,論事稱職;擢居諫垣,而能秉心不回,忠言屢聞。
考其所爭之義,皆有可行之實。予維寵嘉之,茲復命爾往貳執法,樂于從善,朕志亦可見矣!
《易》曰:“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必亂邦也。”爾謹視中外,毋縱詭隨,以成我純一之政!可,特授殿中侍御史知雜事!”
只是呂陶背著背著,聲音越發的小。
因為他發現,天子早已在給他的制詞中,說明了提拔他的理由——秉心不回,忠言屢聞;樂于從善,朕志矣可見也!
顯然,這是天子在表彰他在包括駙馬張敦禮等一系列案件中,緊跟指揮,忠心耿耿,更提醒他——咱們君臣要同心訥!
簡單的說,就是天子在對他言:呂卿啊,你能忠心侍朕,朕很開心!
其后的文字,更是直接點明了,他今后的職守——
什么叫‘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必亂邦也’?
不就是說的今天這樣的事情嗎?
而‘爾謹視中外,勿縱詭隨,以成我純一字政’,更是就差沒有赤裸裸的告訴他——跟緊朕!不要和那些牛鬼蛇神有來往!你應該做到,只忠于朕!
然而……
他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以為這是虛應故事的文字。
果然!
天子的責問,沒有錯!
他,確實是孩視天子了!
若非孩視天子,他怎么會這么的大意?以至于連天子詔書上的內容,都不放在心上!只是虛應故事的,背了一遍。
若非孩視天子,他又怎會答應劉安世?
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錯誤!
呂陶背完制詞,就匍匐在地,頓首謝罪:“臣……”
“辜負陛下厚望,未遵德音教誨,以至有今日之事!”
“臣無所他言!”
“唯乞陛下,重責之,以警后來人!”
說著,他就摘下了自己頭上的幞頭,解下來腰間佩戴的御賜銀魚袋。
用巍顫顫的雙手,將幞頭與魚袋,放到了身前。
帷幕中的向太后,靜靜的看著,趙煦對著殿上的大臣斥責。
幾乎沒怎么費力,就讓一位待制大臣,御史臺的二號人物,脫帽謝罪。
這是她第一次,直接領略這個孩子的馭下手腕與權術。
她的眼中,滿是驚喜與欣慰。
“先帝啊……”
“有六哥在,國家必能復興!”
于是,她下意識的就代入了,熙寧、元豐時代的角色。
彼時,每有外臣入對,而她又恰好在場。
即使那外臣是她所厭惡的王安石,向太后也會盡可能的給那外臣在先帝面前說好話,扮演一個賢后的角色。
便輕聲道:“六哥,呂知雜雖有過,但其一片赤誠可嘉也!”
“不如,便就此從輕發落罷!”
她的話雖然很輕,但卻依舊清楚的傳入了殿上的呂陶耳中。
讓呂陶頓時燃起希望來。
御座上的天子,在聽了太后的勸說后,可能火氣也降了些,扭捏了一下,就扭頭道:“母后所言,我何嘗不知?”
“然而,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御史臺,乃風憲之司,執我家法之地也!”
“理當遵祖宗法度,用圣人之道,而行諫諷糾劾!”
“昔仲虺言湯之德曰:改過不吝!孔子論一言而喪邦曰:惟予言而莫余違!”
“自皇考棄天下,朕臨危受命,承祖宗之宗廟,社稷之重,常恐年幼無知,舉止失措,以羞皇考之德,于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夙興夜寐,不敢忘天下之困苦!”
“乃節儉自用,關心民生,一日不過三餐,所食不過宮中自種之菜肴;四季常服,皆母后、太母,親手所織!”
“不過是期天下臣民,知我國家之難,而與臣僚百工,勠力同心而已!”
說著,御座上的天子就站起身來,走到那丹壁之前,隔著御柵,看向呂陶。
呂陶也抬起頭來,眼中含著淚水,滿心愧疚,滿心的自責。
概因,天子所言,不僅僅是一片真誠,叫他動容。
所述之事,也都是朝野共見的事情。
這位陛下,年紀雖小,卻是真的愿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
且所行所為,皆合圣人所教,士大夫所倡。
旁的不說,汴京學府一期、二期,售出之錢,數以百萬貫。
但,這位陛下分文未取。
除了一期有一半的錢,用在了在宮中后苑營造奉養兩宮的宮闕外。
其他的,都用在了文教之事上。
太學、武學、算學、律學,皆賴此而興。
不久前更下詔,要求開封府在京中擇址,建立一座開封府官營藏書院。
其經費,用的是汴京學府所得之錢。
第一次就撥下了十萬貫!
據說將來還要分次下撥百萬貫。
以此建立一座,向天下士人以及官員,提供借閱、抄錄的公共藏書院。
此外,地方州郡的書院和州縣的州學、縣學,現在也都有著朝廷撥款了。
雖然數量不多,分配下去,每州一年也就幾百貫。
但其興學興教之赤心誠懇,無可指摘。
對于百姓、民生,這位陛下的關懷,同樣有目共睹。
有宋以來,這樣的天子,還是第一次出現!
即使仁廟,也遠遠不如——呂陶是皇佑四年的進士,他經歷過仁廟時代,自然知道,坊間所稱頌的那位官家,實際上是個什么樣子?
呂陶聽著,巍顫顫的頓首:“臣,辜負圣恩,辜負陛下厚愛!”
“合該萬死!”
“不敢期陛下寬宥!”
便只聽丹陛前的少年天子道:“朕也不是不講道理的!”
“知雜,身為憲司之貳,坐視憲司潰亂,小人橫行而不治,奸邪之風起而未能阻!”
趙煦對于呂陶的失望,是顯而易見的。
他本想,將這個大臣培養起來,作為他在御史臺內的眼線,代替他監視和引導御史臺的風氣。
可惜……
呂陶沒有做到這一點。
這兩個月來,他太得意了!
若不加以懲戒,若不給與處罰。
那將來誰還肯聽他這個皇帝的?
威權威權!
必先有威,然后才有權!
威權不行,即使是天子,也會令不出宮門。
“朕負祖宗社稷,賞功罰過,理當明確!”
“這樣吧!”
“知雜且落殿中侍御史知雜事一職,以朝散大夫、直集賢院出知外郡!”
“朕記得河陽府知府有缺……”
“且去河陽,為一任知府,署理民生,代朕牧狩一方!”
“諾!”呂陶深深一拜:“臣陶叩謝天恩!”
就這樣,呂陶這位離四入頭的御史中丞只有一步之遙的大臣,被趙煦罷黜。
旋即,趙煦召見中書舍人范百祿,命其草制呂陶出知的制詞。
在制詞中明確了,他在御史臺的失職,并用上了‘往欽用勵,毋忽朕訓,吾將觀焉’的文字。
這詔書發出,朝野震動,所有人都知道了宮中的態度 然后……
屬于大宋朝的傳統就開始了。
包括御史臺在內的,幾乎整個朝廷,所有有資格可以上書的大臣。
無論是文臣,還是武臣,不管是宗室外戚還是勛貴。
都紛紛上書,極言御史臺的亂象,指斥憲司未能守職。
在這些奏疏中,孔文仲、劉安世、韓川為首的言官,被人扣上了無數帽子。
孔文仲還好。
這位孔子的后人,雖然在政治上和蘇大胡子一樣是又菜又愛玩。
但,他屁股確實干凈。
其他人就沒有這么好運了。
貪污、受賄、結交外戚、宗室、侵占民田,徇私枉法……
無數黑材料,仿佛是從地里面長出來似的冒了出來。
而且,這些黑料還不像劉安世指責李常、李清臣等人在洛陽買園宅、在相州置田產那般,純屬腦補猜測。
有不少,甚至是有鼻子有眼。
顯然是早有預備的!
于是,輿論嘩然。
汴京新報在頭版頭條刊文,指斥御史臺的混亂。
汴京義報上,更是刊載了署名為‘白石山人’的文章,拷問‘御史臺到底是誰的憲司’。
在重重壓力下,孔文仲先撐不住了。
在十二月丁酉(十九),也就是群臣上札言事的當天,上表請罪,并求去。
緊接著,第二天戊戌(20),韓川等六名御史臺官員,先后上表請罪。
劉安世比這些人多撐了兩天,到十二庚子日(22),也頂不住了,上表自承罪責求去。
趙煦得知此事,只是冷笑了一聲:“此獠怕是被人逼著體面的吧!”
“真是無恥啊!”
大宋的士大夫們,都是很體面的。
你看孔文仲,稍有風聲,就立刻識趣的上表請罪求去。
其他人也只觀望了一天,就上章求去。
對于群臣所奏的,幾乎所有罪名,他們都不做辯解,只自承罪名,自請出知。
但這劉安世卻是垂死掙扎了好幾天,等到汴京義報拷問‘御史臺到底是誰的御史臺’,他才知大勢已去,上章承罪求去。
趙煦自不會叫他討得什么好!
元祐二年十二月辛丑(23)。
趙煦召見中書舍人顧臨、范百祿,命這兩人草擬罷黜詔書。
先是,右諫議大夫孔文仲,以謠惑大臣、誹謗儒師(程頤)的罪名,罷知青州。
這就是多少看了一些孔子的面子,從輕發落了。
至少,青州是個養老的好去處。
然后,又以‘結黨營私,誹謗宰臣,妄議元老’的罪名,罷監察御史韓川等八人,為偏遠軍州知縣、通判等。
緊接著,趙煦親自口述,命范百祿制詞,寫了一篇措辭無比嚴厲的責貶詔書。
以監察御史劉安世,居心叵測、陰懷不軌之心,欲亂社稷國家。
勒停、沖替,責為永州團練副使,安置于郴州,編管居住。
并格外強調——遇赦不免!
這就是連半點機會也不肯給他了。
一定要把他貶死在郴州!
詔書下降,送抵御史臺,整個御史臺中都是一片抽泣,半個御史臺今日之后,將為之一空。
有心人,更是發現了一個微妙的政治現象——
元豐八年,司馬光回朝后,向朝廷舉薦了十幾位御史。
在過去三年中,已先后有王巖叟、劉摯、鮮于侁等數人獲罪。
此外還有三人因守孝或者其他緣故去職。
在今日之前,司馬光當年所舉薦的御史,只剩下了五人還留在朝中。
經過這一次動蕩后,當初司馬光所薦的御史,就剩下了一根獨苗——監察御史王覿。
別人怎么想不知道。
但王覿卻只有一個念頭——瑟瑟發抖,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和王覿一樣有著同樣感覺的,還有在登州的蘇軾。
大胡子的消息很靈通。
幾乎是在孔文仲上表請罪求去的當日,就通過渠道,得知了京中的事情。
本來,已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多少有些固態萌發,再次開啟了大嘴巴,到處議論和發表對朝政意見的大胡子,瞬間被嚇得噤聲,連續好幾天,都閉門不出,直到元祐三年的新年,他才再次出現在官署中。